一
初一生,初二长,初三初四明晃晃。到了初七,挂在西面天上的月牙象一张弯弯的镰刀,银白清冷的月光把老槐树的影子淡淡地印在地上。风吹树晃,叶影婆娑,仿佛真是仙女下凡。五槐和艾蒿面对老槐树,摆上供品,焚香烧纸,洒酒祭盏,双手合十,口中念念祈祷:列祖列宗保佑,给我生个儿子吧。
时值七夕,夫妇俩仰望天空繁星,寻找牛郎织女跨天河相会的瞬间,想象着千年的神话传说,祈求列祖列宗保佑,老槐树显灵,牛郎织女来人间送子。
五槐家门前这棵老槐树已有四百多年历史。据五槐家族谱记载,明崇祯时高祖李黒虎在兵部尚书张福臻帐下任小官,因作战有功,报请朝廷思宗恩准,授予其游击将军。族长闻讯,念其功德,携族勇以石垒坛,植槐纪念,该村也更名为槐树庄。此后,李家祖辈代代家族兴旺,直到五槐的父辈上,开始阴盛阳衰,男丁寥落。老槐树虽然内心已空,枝叶繁茂依然,周围又长出四棵一把粗的小槐树,象四个孩子围绕在父亲身边。四棵小槐树叶绿皮嫩,长势旺盛。五槐出生时,他爹已年过五十,老来得子,喜哉乐哉。面对门前的五棵槐树,给儿子取名叫五槐。意在儿子日后与这棵老槐树一样,世代繁衍,家丁兴旺。山乡农村,自古就有有儿有势,儿多势众之说。儿多势众说话硬气,无人敢欺。这叫好虎抵不住一群狼。没有儿子,在街上像一条夹尾巴狗,说话气短,办事腰软。闺女再多也无用,大啦,嫁啦,到老来剩下老夫老妻还是孤家寡人。即便招个养老女婿上门,也是外乡外姓人,三辈子翻不起身来。这种滋味,五槐爹年轻时尝过,五槐也开始尝到了。当年五槐爷爷兄弟四个,乳名叫狼、虫、虎、豹。曾祖父带着四个儿子在街上大吼一声,全村的房子都在晃动。可惜狼、虫、虎三个只生女不生儿,唯有豹——五槐的爷爷生下个儿子,那就是五槐的爹。老人说生儿生女坟莹里管着,五槐的爹没少在坟莹上烧纸,五槐娘连着生了四个千金,最后才生下五槐。两辈子单传,出现了灭种的危机。先祖们在村里留下的孽根仇源,账就记在了五槐爹和五槐身上。
五槐从小爹娘娇惯,蝈蝈腚一上一根毛,姐妹们谁也动不得,十二岁了后脑勺上还留着一撮毛。母亲奶水不足,五槐嗓子眼细,营养跟不上,长得细细瘦瘦黄黄嫩嫩的象根豆芽菜,人们都叫他三类苗。五槐生性懦弱,善感多愁,说话柔声细气,一行一动,富女人之态,缺阳刚之气。祖宗中的将军基因到他身上已基本丧失殆尽。父亲在世时见他长得细弱文静,想让他多读书多上学,指望日后靠智力胜人,混上个一官半职的,免的象他一样在村里受欺。五槐智力倒不坏,学习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如果有现在的条件,考高中上大学读研究生也是有希望的。时也,运也,命也,无奈在他考上初中后就遇上“**********”。“**********”上追到他家几十辈,连他那个不见灰的游击将军老祖都成了批判对象,加上他老中农出身,有学也轮不到他的份上。只好自叹命苦,和村里的老少爷们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修理三百六十天地球。五槐爹见五槐读书进仕无望,二十二岁给他娶了个大他两岁的媳妇,来家帮他干活。媳妇名叫艾蒿,家庭成分是地主。那年代当兵上学婚姻工作甚至连拉屎撒尿都讲成分,讲阶级。老中农成分的五槐开始有人给他介绍了几个贫下中农的闺女做媳妇,除了痴的就是傻的,全全美美的嫌他成分高。从中农出身的姑娘中找个好的也难。中农出身的姑娘,谁不想找个贫下中农的女婿以图后代有出息的呢?要想找个好一点的女人,只有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家庭的女孩中去找。用当时的话讲,就叫好配好,歹配歹,瘸驴披个破口袋。地主家庭成分的艾蒿托人给五槐提亲,五槐一听地主成分,开始也不愿意。相面时,见艾蒿长得俊,又听到她的可怜处境,便动了侧隐之心。父母同意后,两人便急急忙忙地结了婚。
艾蒿除了地主成分这一点不如人外,其他各方面都敢和村里那些大闺女小媳妇相比。人长得如出水芙蓉,一米六七的个子,圆脸,杏眼,丰胸肥臀,秀胳膊长腿。用农民话讲,高媳妇门前站,不用打扮也好看。结婚那天,五槐用自行车把艾蒿带来,满街上女人看了嫉妒,男人看了心痒。脱离了地主家庭的艾蒿,来到槐树村后,变成了另一个人,长了精神,添了过日子的劲头。婚后第二天就下地干活。担水、做饭、拾草、剜菜、喂猪、喂鸡,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她干。家里那口盛四担水的大瓷缸,她一口气挑满。五槐家住村东头,吃水井在村西头,隔着一华里路。她挑着两只大水桶边动着两扇大脚呼扇呼扇地从村中穿过。两条大辨子在那个滚圆的屁股上摆来摆去,一对饱满的乳房随着颤悠悠的担杖一颠一颠的,吸引着满街人的眼珠子。做衣服,拆被褥,缝补浆洗家务活,婆婆要帮她干,她总是好言好语地劝婆婆去歇着。娘,您老胳膊老腿的,一旦累着,俺伺候您不要紧,要紧的是遭罪俺替不了您。只要您的身体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好。婆婆听了这暖心窝子的话,知足的象蚂蚁爬在心里,舒服得发痒。艾蒿不光有力气,干起活来霹雳火闪的手脚麻利。春天挖小苗,夏天割麦子,秋天掰玉米,冬天拔棉柴,都是小伙子们的领头把式。干完了自己的,再回头帮五槐和其他社员。生产队里的男女社员都愿意和她在一起干活。艾蒿为出身不好的女人们增添了不少光彩。有的老娘们儿背后就说,孩子找媳妇为什么非要找个贫下中农出身的闺女不行。有些贫下中农出身的媳妇打丈夫,骂婆婆,耍赖撤泼不过日子,整天闹的家里鸡犬不宁。哪里比得上人家地主出身的艾蒿,要营生有营生,要模样有模样,还孝顺公说婆。也有同情艾蒿的,唉,可惜艾蒿家庭成分是地主,要卷是出生在贫下中农家,早就一军官二干部地跟着男人享清福去了。嫁了这么个三类苗丈夫,吃苦受累,没有好日子过。艾蒿从小受过那个念过四书五经地主爷爷的熏陶,虽然上过四年学读书不多,且知情达理,对公公婆婆伺候的比亲爹亲娘都周到。夏天晚上,提前给公公婆婆放下蚊帐。冬天夜里,不黑天就给老人烧热炕。吃饭时,细的好的端到炕上给公公婆婆和丈夫吃,粗的冷的剩下的留给自己吃。过去说童养媳妇不吃冷干粮-早晚是嫚的。她却从来没有怨言。在家里老人就这么教的,吃苦受累,孝敬公婆是为人妻的本分。摊上这么个孝顺媳妇,公婆自己高兴,也为五槐高兴。等哪一天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五槐也不会吃媳妇的气。有一点公婆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是结婚这么多年,没给李家生个孩子,心情总是沉郁郁的。盼孙心切的公公婆婆眼睁睁看着艾蒿一年不生,两年不生,三年四年也不生。公公在阳间等的不耐烦了,心急火燎地跑到阴间等去了。剩下婆婆今日病明日灾的,也不久离开人世去寻老公。
在农村,女人不生孩子就象欠了男人欠了家庭欠了社会欠了街坊邻居若干债似的。艾蒿每次见了抱孩子的年轻媳妇都绕道走,在儿孙满堂的老太太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心中时时产生一种羞辱感。不生孩子,五槐也跟着受戏谑。村里有一个外号叫大狗熊的马雷,与五槐同日结婚,连着生了两个儿子。李马两家祖辈不和,大狗熊常找茬羞辱五槐。五槐发育慢,生殖器小。两人小时侯在下起洗澡时大狗熊就讥笑他,说他腚沟里长了个樗茧。一次在地里干活,大狗熊以取笑为名,守着嫂子婶婶们就给五槐扒下裤子,叫大家看看五槐的******。说五槐是骡子,没有种,将来病了没有陪床的,死了没有殡葬的,埋了没有上坟的。五槐打不过他,就伤爹害娘地骂他,骂恼了,大狗熊就动手打五槐。
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家族之间遗留的历史旧账,“****”中残剩的帮派意识,阶级斗争中你斗我斗形成的矛盾,是当时农村不和谐的主要原因。尽管家庭出身不象“****”初期那样重视了,但还未全部取消,家庭成分好的优越感还在,家庭成分不好的那种自卑和胆怯犹在。阶级斗争的阴影象底片一样印在人们大脑屏幕上。艾蒿和五槐总是谨小慎微,不惹不争不斗,遇事能忍则忍,能躲则躲,只求日子过的顺顺当当。可是,居家过日子,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五槐和艾蒿的愁肠就是不生孩子。两人结婚时也同其他新婚夫妇一样,干柴烈火的看不出有什么生理缺陷。五槐身体弱,每次都是累的一身汗,完事后,瑟缩在艾蒿怀里喘粗气,粗壮的艾蒿搂着虚弱的五槐亲昵着,象抚摸着一只可怜的小狗小猫。虽然不能满足艾蒿的要求,考虑到五槐的身体,还是劝五槐克制节欲。五槐不听,整夜搂着艾蒿不松手。两人的性生活象傻子生孩子,只有数量没有质量。艾蒿听别人说房事过勤也会影响怀孕,就提出暂时分居几天,等受孕期到了再同房。这样分合了几次,仍然没有怀上。五槐不理解艾蒿,认为艾蒿患性冷淡症,性冷淡造成了不孕不育。他哪里知道艾蒿却是个“饿汉子”。他三番五次地劝艾蒿到医院去检查。艾蒿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认为还是双方没碰准,碰巧了,自然会怀上的。为此事,两人相互埋怨了很长一段时间,
二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刚进入六月就下了一场透犁雨。劳累了半年的社员们终于可以闲下来休息几天了。风雨裹着槐花吹进院里,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淡香中带着一种老槐树特有的苦味。哗哗啦啦的雨声,伴着五槐老母猪一样的鼾声,一高一低,节奏均匀。艾蒿看着五槐猪一样的睡,捏捏他的鼻子,嗤地一声笑了。悄声说,真不中用,******了那么点活就疲劳成这样。她下炕兑好温水,脱掉上衣,擦洗身子。她一边擦着,一边托起自己肥硕的乳房,端详着****乳晕,对照着书上说的,自己问着自己。一切都正常,咋就怀不上孩子呢?圈里的两头小猪又在吱吱哇哇地咬架。这是上个月刚上集捉的,小的公,大的母,五十多斤了还没阉割。公猪整天追着母猪跑。吱吱哇哇地叫声把梦中的五槐吵醒,他没好气地下炕抄起棍子去打猪,见艾蒿正在托着自己的乳房看,伸过嘴去咬了一口。艾蒿说,吃吧,替你儿子吃吧。又用手戳着五槐的脑袋说,你真是个孩子,还不快去打猪,又咬上一块啦。五槐拿着棍子把趴在母猪身上的公猪敲了一下。骂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明天就倒了你。五槐骂完,觉得不妥。回到屋里,艾蒿在镜子前穿着衣服说,五槐,那公猪就象你一样,整天瞎骚气。若是母猪怀上孕,咱就当老母猪养着。五槐细声细气地取笑道,它们怀孕该不象你那么难,说不定现在已经怀上了,应该分圈养了。
艾蒿换了一件紫花衣裳,又对着镜子梳头。艾蒿把辨子剪成齐肩短发,现出一种女性的成熟美。左上角头顶上别着一枚黄色的菊花发卡,看上去就象电影里的江姐。利利落落地收拾完,西邻三奶奶敲门走进来。艾蒿说,三奶奶来了。三奶奶说,五槐家的,我和你说个事。艾蒿问,啥事?三奶奶靠近艾蒿的耳朵悄声说,西街来了个看手相的白发婆,你结婚这么多年没有生育,何不,找她去看看。艾蒿说,好。反正看看也少不了块。喊了声五槐,你也别睡了,我和三奶奶出去一趟。你把猪圈垒上道墙,把两头小猪先隔开。五槐说,知道了。三奶奶的两个儿子早年病逝,只有两个嫁到外村的女儿,是村里的五保户。艾蒿常给三奶奶担水,帮她做针线活,三奶奶对艾蒿挺亲的。看她多年没有孩子,心里替她着急。艾蒿跟三奶奶来到了看手相的白发婆婆跟前,白发婆先相了相艾蒿的面,又拿起她的右手,用食指在一条条手线上划着,嘴里不住地念咕着什么。最后说,你现在没有孩子,不是命里没有,是不到时候。看你的生育线很密,这辈子至少能生两个。如果不计划生育,生的还要多。什么时候能生?艾蒿问了一句。白发婆摇摇头说,至于哪年能生,看不准。你最好先到妇科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妇科病。艾蒿点点头,从兜里摸出两元钱给了白发婆,白发婆道了谢,艾蒿就跟三奶奶回到家。艾蒿心里象塞进个转葫芦,半信半疑地对三奶奶说,也不知道她看得准不准。三奶奶说,都说她看的挺准的。你今晚上在老槐树下再烧几张纸拜一拜,借借老祖宗的灵光,明天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看有没有病,咱土的洋的一齐来,不信就生不出个孩子来。艾蒿笑笑说,三奶奶比我的信心还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