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就是这样,喜爱沉默。她高兴起来,什么都忘了。一张粉团团的脸儿,稚气地笑着,并不言语。她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边,细长的眼睛稍稍眯缝着,久久地遥望天边。她在追寻着什么?她在探求着什么?她在迎接着什么?这时候那张粉团团的脸就变得十分严正,十分深沉,似乎还流露出几分怒气。开始,同班战友们不了解她的习性,嘀嘀咕咕议论她说:“就像是谁借了她米还了糠。”
谈起“九四一”的行动,小陶妈妈问连长:
“现在领导上怎么说,是不是已经定了总机班全体到前边去?”
连长说:“问题不大。”
女电话兵一起嚷叫起来:“什么叫问题不大,定就是定了,没定就是没定。”
“反正我们心里有数,让去也要去,不让去也要去。”
“要上就是全班上去,少了一个也不干。”
母亲笑了,说:“你们先别吹,要不是我这个军属大妈替你们说话,准不准许你们上去还真是难说哩。”
前天,九四一部队的几位领导同志到省城去参加作战会议,抽空去看望了陶坷的妈妈曾方同志。谈到对女子总机班,通信部门有几种方案。第一种是让她们全体上去锻炼锻炼。第二种是全不上去。第三种是挑选几个身体好的去,其余有几个干部子女,体质较差,就留守了。
曾方问:“照第三种方案,留守的人里是不是包括陶坷在内?”
回答说小陶是其中之一。又向她解释说,这并不是专门照顾干部子女。反正后方需要留人守总机的,连里的猪也得有人看,谁体力差就留下谁。
曾方说:“现在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准请客,照样请,说不是请客,是加菜。不准走后门,照样走,说不是后门,是前门儿。该有什么手续办下来了,该有什么图章盖上去了。不让陶坷她们到前边去,还怕找不出几条现成的理由?”
这么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曾方又说:“我看第一种考虑是正确的,后两种方案恐怕欠妥当。当然,部队的事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不过我也有一点发言权的,至少我那一个不能留下来。我们为什么要送孩子到部队上,就是为的让她们穿起军服,神气活现地去照相,四寸六寸去放大吗?现在要打仗了,把这一个战士拉下来,让另一个战士顶上去,想都不应该这样想的。哪一个战士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真的这样,等欢迎部队凯旋归来的时候,我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你们得站在我的地位,替我想一想吵!”
这位老同志态度是那么诚恳,她的意见无疑是对的。“九四一”的几个干部都说,有必要确定一条原则,干部子女原来在什么位置上,作战期间还应当在什么位置上,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后方调动。
三
等过了若干年,向后辈儿孙们讲起这些事情来,你会感到很难使他们完全理解。
小陶妈妈不愿意住招待所,在连里住下了。严莉告诉小陶,晚班不用上机,陪妈妈睡,和妈妈说说话。等屋里只剩了母女二人,曾方才有时间上下打量着小陶。拉住了女儿的手,问长问短。小陶一边搭话,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女儿大了。
妈妈说:“我原讲是来看看你,现在是送你上前方了。”
“我本来想打个电话,让你别来了。还是想见妈妈,就没有打。”
“要是姥姥能和我一起来送你,你就该高兴了。她上了年纪,怕路上不方便,我没有让她来。”妈妈似乎是带了一些妒意说:“陶坷!你承认不承认,你喜欢我,不及喜欢姥姥的三分之一。”
“妈!瞧你,又来这一套了。”
在妈妈和妈妈的妈妈之间,很难说小陶跟谁更亲近。她在外祖母身边比在母亲身边的时间还要长些,无形中对外祖母更熟些,这是事实。
我们现在讲,对某些事情不必说长道短,留给后代去作出评价好了。这是可以的。不过,等过了若干年,向后辈儿孙们讲起这些事情来,你会感到很难使他们完全理解。不知要以几位数字计算的那么多于部,阴阳头一剃,成了“牛鬼蛇神”。有的人还可以说是让抓住了几条什么。曾方是毕业于太行山抗日中学的一个农家女,历史清白无瑕。她既没有在高呼口号的时候精神不集中,喊错一了什么话,又没有在旧报纸上随意写画,不提防墨水渗过去,弄脏了背面的照片。可是,查出了她丈夫1959年在病故前不久曾经攻击过“小土群”,和彭德怀的言论很相似。丈夫死了,便宜了他,妻子不能再白白放过去。于是曾方进了“牛棚”。随后被转送监狱进行劳改,一改就是8年——整整是抗日战争所耗用的时间。以后放出来又挂了3年——够进行一次解放战争的。曾方有思想准备,进“牛棚”前写了信给母亲,请老人来把7岁的外孙女儿接到农村去了。
小陶初次见到姥姥有些害怕。城里的孩子,没有接触过农村装束的老年妇女,她看着姥姥很像小人书上的“狼婆婆”。现在妈妈顾不得她了,不跟“狼婆婆”走,到哪里去呢!
公社起先不知道情况,以后外调回来,立即宣布撤销了这位老人贫协委员的资格,让她交代和女儿女婿的关系。外孙女儿原来是有临时口粮的,也宣布取消。
取消口粮,姥姥倒也没有当一回事。就是不取消,反正也别想能拿回一粒粮食来。公社通知说,因为2年大旱,田里无收,返销粮也早完了,今冬的问题由社员自行解决。外出找生活,可以给出证明。连年旱灾害苦了群众,同时也搭救了另外一些人。这样,可以顺手把造成大面积饥荒的罪过完全推给老天爷,他们则仍然可以心安理得,也仍然悟不出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革命高调不能当饭吃。
一天,姥姥用白布口袋装了一个饭盒,一双筷子,拿给陶坷,打发她和队里一些半大孩子一同出门。小外孙女儿愣住了,迷惑不解地望着老人,她问:
“姥姥!我们现在不是在新社会吗?”
一个似懂事不懂事的孩子,她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内心活动,她天真地向外祖母提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换了别人,也许根本不回答孩子这样的问题,只是喝叫她不要胡说。姥姥觉得应该对外孙女把话讲清楚,尽管这话是很难讲清楚的。老人顺理着外孙女儿的头发说:
“孩子!姥姥怎么跟你讲呢?要说我们不是新社会,不对!要说新社会就是如今这样子的,也不对。新也罢,旧也罢,肚子饿得咕噜咕噜那种滋味是一样的。这就得要你挺着些了,姥姥就是这么挺过来的。这也有好处,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作没饭吃。那年你烧破了衣服,你妈骂你说:‘再这么胡闹,没有你的饭吃。’你说:‘没饭吃我吃包子。’孩子!不过你也不用总那么愁眉苦脸的,该高兴还是高兴。眼面前的事情,你全当是闹着玩的,不是当真的。不怕的,这阵子风就要刮过去了。你去吧,姥姥等着你回来。你们沿着铁路走,听见火车响,早点靠边等等。”
陶坷和一群小伙伴们上路了,结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树枝上的小鸟唧唧啾啾欢乐地叫着。它们看见,和它们很熟识的这群孩子,沿着铁路只管往前去,越走越远了……
孩子们来到一个疗养地,看见一所庭院的铁栏杆里边,有一位白头发的解放军坐在躺椅上晒太阳。这是一位将军,不过当地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养病的老头。其实,将军本来没有多大的病,林彪把持军委期间,不明不白地叫他靠边疗养。林彪完了,他可以出去工作了。不想,住疗养院几年,真地住出了几样要紧的病来,只好仍然留在这里。将军无可抱怨,在他这一茬穿军装的“老家伙”里,他算是够幸运的了。
陶坷隔着栏杆,远远向将军伸出一支干瘦的小手。这样的事将军经过得多了,他知道这小姑娘要什么。他一面在衣袋里翻找零钱和粮票,一面问小姑娘叫什么,哪里人。小姑娘低着头,始终不说话。将军又问她:
“你怎么不在家好好上学搞生产,自己跑出来?”
“我有证明。”小姑娘终于开口了。
小姑娘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张纸:将军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兹有我队社员陶坷(女)因事外出,望沿途有关单位放行为荷。此致文化大革命战斗敬礼……
一两行字,将军反复在读。从二万五千里长征到抗美援朝,几次战争都在这位老战士身上留下了纪念。他抖抖索索看着那封证明信,心里在说:我这是为的什么?就为的是在新中国成立二十多年以后,还照样让我们的孩子“因事外出”吗?两行热泪扑扑答答掉在信纸上。
陶坷忙收回了信,她像在哄小孩似地对军人说:
“解放军爷爷!您别这样,您别这样。我姥姥说了,全当这是在闹着玩的,不是当真的。”
小姑娘安慰白发将军的话,实在让他受不了。已经有些人开始围过来,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热闹的事。将军觉得他就要痛哭失声,双手掩面,连忙离开了。他忘记了把零钱和粮票拿给小姑娘。
说到陶坷在姥姥家度过的几年艰难生活,妈妈又心酸起来。她原以为把小女儿送到乡下去会好一些,不想让孩子吃了更大的苦头。用一句严谨的话说,是让孩子受到了更大的锻炼。曾方为了排遣自己的伤感,她洗了脸,随后以愉快的语调对女儿说:
“算你们运气,人家也当兵,一茬一茬的复员了,都没有赶上打仗,偏偏让你们这一茬的赶上了。”
“我们班已经向上送了3次决心书,政治部还把我们的决心书摘了一段登在简报上了。”小陶自豪地说。
母亲笑笑说:“决心书有写得好的,有写得一般的。不过,上简报是一回事,上了战场又是一回事。”
“那倒是。”小陶同意说。
“陶坷,你们弄没弄懂,为什么一定要打这一仗?你在姥姥家经历过那样的几年生活,你更应当懂得,我们不能再丧失时间,不能再没有一个平静的建设环境了,只讲这一点,这一仗就非打好不可。”
陶坷庄严地向母亲点点头。
曾方从旅行袋里取出一个纸包,对女儿说:“现在报上讨论干部子女应不应该继承父母的遗产。你爸爸给你的遗产全在这儿,我给你带来了。”
小陶打开纸包,是一副草绿色粗布绑腿。
这副绑腿是爸爸在八路军一二九师时发的,妈妈一直保存着。造反派抄家,抄出了爸爸和妈妈许多来往书信,用绑腿捆着拿走了。那些书信要归档,剩回了这副绑腿。
“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的纪念,我怕弄坏了,还是妈妈保存着吧。”女儿说。
“你到前方去,打在腿上,这才是实际的纪念哩。”母亲又说:“你怕还没有学过怎么打法吧,来!你看着。”
曾方踩着床边,把裤脚裹紧,开始熟练地打起绑带。每绕一圈,或正或反打一个褶儿,小腿外侧打出一排“人”字儿。妈妈讲解说:
“我打的这是单‘人’字,还有打双‘人’字的。有人喜欢打花,有人不加花儿,各有所爱。要领是脚脖上可以紧些,到了腿肚松紧要适当。松了往下吐噜,太紧走起来腿疼。”
曾方兴致勃勃地讲解着,已经打好了绑腿。顺手扎上了小陶的皮带,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转给女儿看。小陶惊奇地发现,妈妈一下变了一个人。一对细长细长的眼睛,那么明亮,脸上焕发出青春的光采。胸脯挺起来,腰身自然地扭动着,那步伐姿态是别人学不来的。曾经在哪里看见过妈妈这样子的?是在照相册上。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八路,短短的头发在军帽下边蓬松着。皮带一扎,鲜明地勾勒出了苗条的身材,绑腿打得那样规整自然。看上去既有着严正的军人风度,又充分保留了女性的魅力。
陶坷欣赏着妈妈,上前抱住妈妈说:“妈!你怎么还是像照片上那样好看。”
母亲推开小陶说:“滚一边去,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拿自己亲娘老子开心。”
曾方侧过身,在窗户玻璃上看到了一张忧伤苍老的面容,看到了那染霜的鬓发。如果来谈论,一场迫害夺去了我们许多女同志的美丽俊俏,未免不够严肃。多少人被夺去了生命,还说谁的容颜外貌。不过,有多少人在骤然之间变得那么苍老不堪了,一头青丝在短短几天之内,以至是在一夜之间化为霜雪。这也是对10年浩劫所作的忠实的记录之一。可以平反昭雪,可以恢复名誉,但是人们外形上留下的这种明显的印记是无法改变的了,正如内心受到的创伤很难平复一样。
晚上,小陶和妈妈挤在一张小床上睡。床边帮了一条长板凳。吹熄灯号很久了,母亲还在讲话,小陶熬不住了,迷迷糊糊地搭着腔,翻个身睡着了。曾方在昏暗中望着女儿侧身睡卧的姿态。圆圆的肩头从绿棉被下露出来,臀部高高隆起,小时候瘦得两条腿像麻秆儿,正长个儿的那些年一直缺营养,不想几年来发育得这么好。母亲疼爱地望着女儿,她将怎样去迎接战火纷飞的考验呢?
“红河!红河!过红河了!”小陶在睡梦中欢乐地呼喊起来。
母亲笑了,这孩子够性急的,刚合上眼,已经跨过了红河天险。
四
在战场上,一切都是用最严格的尺度来衡量的,不讲任何宽容,不作降格以求。
红河发源于云南省崇山峻岭间,在中国境内叫作元江。红河从老街地方进入越南,流经越南北方腹地,向东南入海。
九四一部队在老街附近渡舟桥,跨过了红河。几天以前,兄弟部队过河开辟了战场,现在他们可以驱车向前开进了。
越南北部边境,和我们的滇南河口一线,都属于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带,自然环境本来是没有多大差别的。河口地区是我国橡胶产地之一,三叶树环绕山丘,一行行,一层层,郁郁葱葱。胶林深处,可以望见国营农场的楼房,红瓦白墙,烟囱耸立。米轨小火车沿着溪流隆隆驰过,留下一缕烟云。这遥远的边疆,向战土们展示了它的富饶美丽。一过红河,就是另一番风光了。六姐妹挤在电话车窗口留意观察着,她们明显地感到,已经置身于异国的土地。
虽是旧历正月,到中午颇有点盛夏的味道。电话车闷热得要命,几个人吐了,愉快的笑声停止了。不一会儿,浓雾漫卷过来,热风里带着雨丝,灰蒙蒙的。十多米以外,听见汽车响,却看不见。班长严莉查了地图,说此地是黄连山山脉。山脊又高又陡,有的地方突然形成断裂,下边是乱石嶙峋的深渊。公路两旁覆盖了灌木竹林,茅草刺藤相互盘绕,密不透风。女电话兵们不免有些犯愁了,要在这样的地形条件下执行架线任务,从哪里下手呢?
傍晚,部队接到命令,原地宿营待命。一路上没有下车的机会,现在停下来了,战士们都就地在解手,并不避讳。弄得总机班的女兵一直不敢抬起头来,她们小声地骂道:
“这些家伙,没脸没皮的!”
她们很快就知道了,男同志们挨骂实在是冤枉。这里公路的内侧是悬崖,外侧是深谷,要上上不去,要下下不得,窄窄的一条路,到处是人,谁也躲不开谁。女电话兵们团团打转,只好去问连长,要上厕所怎么办。连长笑一下,就把脸背转过去,不再看她们,这就是给她们的一种切实的答复了。严莉叫两三个人在电话车旁遮挡着,大家轮流上了厕所。谁也没有意料到,到前线来遇上的第一个困难竟是这样一个问题。
有线电通信连保持着行军序列,原地宿营了。女兵班夹在男同志当中,在公路上占据了几公尺地段。雨淅淅沥沥下着,她们盖着防雨布,鞋也不脱,枕着背囊和衣睡下。谁能睡得着呢?不知哪个部队还在往前去。她们感觉到,那急促的脚步,总像是踩着了自己的头发。
通信科一位参谋来传达首长命令,要求迅速架设下属各部队线路。连里决定开用电话车总机,指挥机关内部线路由总机班负责架通。
总机班的女战士们,忘记了震耳欲聋的炮声,在听候班长严莉下达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