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桑望望娜梅琴措,又对郎扎这支等待冲锋的队伍环顾了一下。不慌不忙朝天举起枪。
应着枪响,四周爆发出一阵凛人的喊声:
“不准动!举起手来!……”
埋伏在森林中的山匪们没想到自己倒反中了埋伏。他们仓皇地迎接跃马冲来的骑兵们,林中一片片空地上,同时展开了战斗。只听人吼马嘶和枪声混响在一起,只见枯树乱藤之间人影窜动,刀光闪闪。
一名山匪举刀向多吉桑扑来,他来不及射击,便抡起步枪打去,山匪被劈头打倒,而多吉桑的枪把也折断了。他顺势抓过了死者的藏刀,但背后又扑来一条大汉,趁他不及转身挥刀劈来,幸好曹进赶到,用手枪结果了这家伙的性命。
娜梅琴措隐身在一株枯树背后,不知所以地在观看这场厮杀。郎扎躲藏在同一株树干的另一面,他射倒了几个未及提防的骑兵之后,便跳上了马。他俯身挟起娜梅琴措意欲逃走,但发现多吉桑立马拦在面前。他立刻像丢掉一个包袱似的,把外甥女儿丢到马下,遂抽出了刀。多吉桑右臂吃了一刀,血染红了蓝道汗衣。但他没有顾及。终于,他的一尺多长的藏刀,刺穿了敌手的前胸。郎扎从鞍上倒下去,一只脚还未脱出镫圈,便被他的战马拖拉着窜入丛林。
匪群溃乱了,骑兵们四处追赶着他们。男女工作队员们,也投入了战斗,伏在地上向逃窜到草原上的匪徒们射击。却路丹珠得到了一显身手的机会,他连发连中,好几个匪徒应声栽下马去。接着,望见一个女人纵马向河湾奔驰,他端起了枪,但没有发射,因为他望见多吉桑紧紧追赶在背后。
娜梅琴措低低俯在马上,逃过木桥,上了山道。多吉桑紧紧追赶着。他们一前一后,奔跑在险峻的崖头小路上,仿佛是两只巨鸟,擦着壁陡的岩石飞了过去。忽然,娜梅琴措的马嘶叫着直立了起来,高高的断崖下,只见河水滚滚,路绝了。当她意欲拨马转回的当儿,多吉桑已下马站在面前,她也跳下马,他们相互以逼人的、可怕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娜梅琴措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忿然道:
“做什么,你这个没有阿妈的野种!你要做什么?”
多吉桑冷笑道:“谁敢说我没有阿妈。瞧!你只消问问这把刀就知道,我有阿妈,她是阿訇鲁鲁土司庄院上的家奴,临死的时候,这把刀还贴在她胸口。”
娜梅琴措怔了一下,恍然说:“啊!原来你是……这么说,就为了那个下贱的背水婆娘,你要算20多年以前的账。”
“不!那笔账你爹娘老子已经还过了。”
“那,我不明白,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为了千千万万下贱的背水婆娘。”
娜梅琴措发出一阵极端轻蔑的、失常的笑声。在这笑声中,多吉桑背手持刀,逼近了她。而她却侧着头,若无其事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多吉桑注视到娜梅琴措胸前那闪闪发光的白玉项圈,眼前立刻现出从前他亲手把这项圈为她戴在脖颈上的情景。随即,他粗野地将那项圈拉断,摔在脚下,并厌恶地啐了一口,尔后,霍地转过身,把匕首举过了头顶。娜梅琴措突然尖叫道:
“等等!你不配!你不配杀我!我自己会死!你这家奴养的,你不配!”
多吉桑暴怒了,然而,他终于把举起的匕首收下来,说:“好啊!我正不愿意把手弄脏呢!那就请快点吧!你已经耽搁我很大工夫了。”说着,退后几步,傲然地把身体背转了过去。
娜梅琴措斜视着多吉桑的背影,咬牙切齿说:“我恨你们!”接着,她陡然摔开遮在眼前的、散乱的长发,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歇斯底里的尖叫,用裙子蒙住脸,僵硬地从崖头倒了下去。
陡崖。石头冲撞着石头,浮土卷带着浮土,越来越多地向下崩塌、倾泻,直到跌人山涧,在滚滚的急流中淹没。
二五
画外歌声:
大河流呵!流呵!
滚滚奔流永不息。
这不是天降的雨雪,
也不是深山的泉水,
这是我们前辈人的眼泪。
大河呵!大河!
请把我们奴隶的屈辱冲刷干净,
请把我们苦难的厄运连根儿带去。
山民们纷纷停下耕作,牧民们也纷纷在羊群中停下步来,向行进的骑兵们招手,向走过草原的工作队招手。
多吉桑在工作队的行列中,精神焕发庄重,却路丹珠和儿子并马走着,同样地精神焕发庄重。
二六
大鹰的身影,从草原上掠过;霞空中,一群矫健的鹰展翅飞翔。
○
西线轶事
Xi xian yi shi
西线轶事本篇作于1979年,发表在《人民文学))1980年1月号。获本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头奖。
一
有线电连由于多了6名女电话兵,显得格外有生气,无形中强化了连队的生活基调。
一讲要缩减部队编制,往往首先想到的就是女同志们。如果人们到九四一部队去,了解一下有线通信连女子总机班的情况,就会感觉到,把穿裙服的看作是天然的“缩减”对像,这种看法至少是过于狭隘了。
九四一部队女子总机班一共是6名战士,人们称为六姐妹。作为连队里一个正正规规的建制班,她们完全适应了从早到晚整齐划一的紧张生活。适应了随时随地面对各种严格的要求,适应了多少条成文不成文的纪律规定。当然,要把家庭带来的各种各样的习惯统一到领章帽徽下面来,要把平均年龄20岁的一群女孩子的心收拢来,是要有一个过程的。女兵班刚刚编起来那段时间,没有让连里干部少伤脑筋。比如说,其中有几个总是嘴不闲着,坐在床上吃葵花子,从窗户里吐皮儿出去。男兵送了她们一个外号,叫“五香嘴儿”。给人起外号是一种不良倾向,连里批评了他们。不过,自从叫出了这个外号,女兵班窗户里再没有葵花子皮儿飞出来了。又比如另一位女战士,在幼儿园就是个爱哭出了名的。老师说她眼窝太浅,存不住泪水。现在穿上了正2号女军服,还是照常爱哭。芝麻大的一点事儿,绝对用不着哭的,她可以大哭一场。一次,正要出发去野外训练,她忽然抹起眼泪来了。为了什么事情?天晓得。连长见她没完没了的哭,在她面前放了一个小板凳说:“你坐下慢慢哭,哭够了我们再去训练。”她倒不哭了,仰起头,站到队列里去了。可见泪水要存是存得住的,不在乎眼窝是深是浅。
照部队规定,当战士的是不准谈“个人问题”的。这一条历来很明确,没有任何含糊的余地。干部常在队前讲话说:
“有空余时间,你宁肯去看看蚂蚁搬家,也别往那一方面去动心思。动也白动。”
令行禁止,应该说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服兵役的年龄,正是怀着大胆的幻想,而又战战兢兢开始去探索“个人问题”的年龄。如同鸡雏儿要冲破蛋壳,天数足了,怎么能阻止得了呢?总机班就曾经有人想要试试,能不能在严守秘密的前提下,比别人先走一步。指导员在全连同志面前严厉批评了这件事。他只讲是“个别同志”,没有点出名字来。这位“个别同志”在知青点的时候,和一位男同学一起担任看守甘蔗田的任务。他们搭了一个很高很高的草棚,坐在上边向四外了望。甘蔗林仿佛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湖水,那草棚正如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那些日子里,给她留下了多少值得回味的记忆呵!片片断断的,正像是一节节熟透的甘蔗。她应征入伍了,约定了要常写信。谁知对方来信太勤,她觉得不大好,让他不要总用一种信封。落款地址也要变换着,让人看见不是一个人写来的。这一下弄巧成拙,信封和寄信地址虽然变换不定,可是信上的邮戳始终没有变。指导员找她谈话了,说个人之间通信是宪法保护的,别人无权过问。问题是信件的内容超没有超出一般范围,这就全靠自觉了。组织上没有把有关规定讲清楚,那是组织的责任。三令五申讲了,偏偏还要违反,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此后,那种神秘的书信就完全断绝了。这件事情,给了女兵班全体战士一个明确的警告,她们私下里议论说:
“算了,趁早别去找那个麻烦。要么等脱了军装再讲,要么穿上了皮鞋再考虑。”
脱了军装再讲,显然是说等到复员以后。穿上了皮鞋再考虑,这个话恐怕外界的人就不明白了。部队规定,战士只准穿胶鞋、布鞋、塑料凉鞋,提升了干部才准穿皮鞋。这就是说,在没有取得穿皮鞋的自由之前,“个人问题”只能是明智地放到一边去。
九四一部队医院和业余文艺宣传队,也都有一部分女兵。因为工作上无法分开,男女同志之问接触很平常。连队里就不是这样了。工作、训练、学习、课外活动,女兵班总是自成格局,几乎和其它班排没有什么联系。尽管如此,男兵们随时都意识到了6名女电话兵的存在。明显的是他们很注重服装整洁,再热的天,不打赤膊。还有些细微的情形,表面上不大容易察觉。编到这个连里来的兵,活泼的更见活泼,庄重的越发要显示自己的庄重。有线电连和无线电连赛篮球,本来实力差着一大截,可是运动员们一个比一个要强,总是全场人盯人,一拼到底。拼下来看,输也输不了几分。他们倒不是一定要和无线电连争个高低,明知是拼不赢人家的。主要是谁也不甘心在本连留下一种过于窝囊的印像。总之可以这样说,有线电连由于多了6名女电话兵,显得格外有生气,无形中强化了连队生活的基调。像是电话线路上加了“增音”,音量扩大了好多倍。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女兵班在全连都算是靠前的。理论考核不用讲,电工学、电话学,难不住这6名高中生。内务卫生是女同志的擅长,队列也满像一回事的。劳动种菜又不比男兵差劲,在知青点打下了底子,两大桶粪,挑起来颤颤悠悠的在田埂上走。就说训练吧,500米的放收线,不敢说速度上能和男兵打平手,可是论起收线的均匀、紧密、垂直和平整,女兵班要更符合教范的要求。军区召开的有线电全程协作经验交流大会,邀请女子总机班作过表演的。不过,假如你和有线连的男同志谈论起女兵班来,他们往往是笑一笑,颇有点不便评论的样子。说自己心服口服,他们不乐意,说不服气吧,多不合适,只好笑笑。还是有个别嘴快的,忍不住说:
“女同志嘛!电话上声音绵绵的,口齿又清楚,谁不欢迎。等打起仗来再看吧!”
二
我们为什么要送孩子到部队上,就为的让他们穿起军服,神气活现地去照相,四寸、六寸去放大吗?
1979年2月17日凌晨,对越南的自卫还击作战打响了。九四一部队也奉命完成了一级战备,随时可以开赴前线。
中国政府公开向世界宣布,这次还击从时间到作战地域都是有限的,中国无意占领越南一寸土地。一次惩罚性的有限战争,不过是在古往今来战争史的长河中,归入一支小小的细流。但这是一次震动了世界的,具有一定程度的现代化的战争。在中越人民友好往来的历史乐谱上,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不过,两国军队在面对面的严重时刻,只能是借用对方的语言,大吼“缴枪不杀”!
女子总机班听到了“透露社”的消息,说上级已经决定不让她们上前线去。大家急了,吵吵嚷嚷要去问连长,凭什么不让去。班长严莉不主张去问。她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谁正式宣布,说不让去,是小道透露出来的。连里要问,怎么会知道不让你们去的呢?倒不好回答。不管他的,反正女兵班向党支部送了决心书,先抓紧轻装准备。万一真是那么决定的,到时候再去闹也不迟。这个意见得到了一致的赞同,都说,还是班长有主意。
其它班排都去理发,一律推了光头,为的是头部受伤便于救治。女兵班有的人主张照男兵办理,也推光头。有人觉得那样未免太出洋相。原来她们多数留的是两个小鬏鬏,用猴皮筋扎着,一晃脑袋,像两把刷子在肩膀上摩挲着。她们上街,每人花了两角钱,变了一个样子回来,都剪成了“运动头”。以后早上起来,岔开五指梳拢几下就完事,连猴皮筋也用不着了。
连排长们到各班检查轻装情况。女兵班轻装很彻底,干部都表示满意。连长是结了婚的人,知道的多些,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向女兵班指出:
“该轻的轻,该带的还是要带。像纸呀什么的,可以多带一点,要用的时候没有,到哪儿找去!小镜子那些,能不带就不带了。”
干部们一走,六姐妹高兴得一个个拍着手跳。既然这么认真地检查了她们的轻装情况,说明不让女兵班上前方的话,纯粹是谣言。
很快就要上火线了,总机班的女战士在想些什么呢?她们先是在自己心里搁着,交谈起来才知道,原来大家想的全都一样。用一个字说,死!至于各人将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完成一死,谁都没有作过具体的设想。只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谁都不想还可以活着回来。人们也许觉得这是不是太丧气了。在部队里,谁也不会笑话谁的。大家都没有打过仗,没有打过仗的人,往往首先肯定的就是自己要牺牲。虽然如此,她们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神情都是那么自然,语调是那么平静,随随便便,连说带笑的。
班里有几个人,家在本省,她们要求挂个电话,对妈妈讲一声。虽说已经是一名军人了,有话还是找妈妈,而不是找爸爸讲。她们很自觉,电话不长,大致是这样的:
“喂!妈!我们要外出执行任务了。”
“噢!我已经想到了,看报上的动向,知道部队可能要出去。你们哪天出发呢?”
“不知道,在等命令。”
“好!到前边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一定要保证电话畅通,不要像在家里,胆小害怕可要不得,那么多首长和同志,又不是你一个人。你能立功更好,怕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机会的。至少你可不能让我和你爸爸脸上挂不住。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到时候你得机灵点,听着炮弹的响声。人家说,从头上飞过去的炮弹,和冲着你落下来的,响声不一样……”
“妈!你别啰嗦,不能老占着线。”
“你等等,还有……”
妈妈的声音开始发颤,耳机里传来极力克制着的抽泣。随后,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显然是妈妈把送话器捂起来了。
“喂,喂!妈妈!你看你,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没有就挂了吧!”
“好吧,我和你爸不能去送你了。等完成任务回来,赶忙先来个信。”
和妈妈通过了话,几个人一交换情况,禁不住笑了。这几位妈妈岗位不同,互不相识,却像是用了一份统一的电话稿,她们的话几乎一句也不差。几位妈妈无一例外,都在电话上哭出了声。要不怎么是妈妈呢?
只有陶坷没有给妈妈挂“长途”。小陶的妈妈劳动改造8年,把身体彻底改造垮了,放出来直接就进了医院。最近刚刚出院,还在全休,说定了这一两天到部队来看望女儿。所以小陶用不着打电话了。
第二天,小陶的母亲果然来了,她带来一大包麻辣胡豆,这是女儿最喜欢吃的。来队亲属带的吃食,向来都是当众公开的,谁赶上有谁的份儿。总机班的姑娘们一起围上去,抓一把麻辣胡豆吃着,和母亲说呀笑的。小陶不作声,在一边待着。指导员对母亲说:
“你看,好像这一大群都是你的亲生女儿,只有小陶是一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