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坷、吴小涓、杨艳,跟我去架线。肖群秀、路曼守机,注意机线装设,搞好固定。今晚的口令是‘山茶’,回令是‘海棠’,执行吧!”
严莉、陶坷各负责架一条线,5分钟以内都架通了。杨艳和吴小涓两人负责首长的一条线,遇到了麻烦。她们正往前走,闻到一股臭味,是从来没有闻到过的一种特别的气味。天快亮了,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小路上横的竖的倒着3具越军的尸体。肚子膨胀起老大,周围是一摊黑血。不要说见到死人,平时看见一只死老鼠她们也怕,肉唧唧的,让人头发根儿发乍。她们向旁边试探,想找地方绕过去。在刺藤草棵里钻进钻出,帽子挂掉了,脸也划破了,无论如何也钻不过去。想到自己架的是首长专用线,登时觉得一身都在冒汗,再耽搁不得了。只好横了心,还是由原路过去。吴小涓望着几具尸体问杨艳:
“你怕不怕?”
杨艳说:“要是3个活的,我倒不怕。”
吴小涓说:“要真是死的,总还好办。我怕他们是装死,等我们到了跟前,一下坐起来了。”
“那倒没有什么,他们流了那么多血,就是活着也剩不下多少力气了。不等他坐起来,拿手榴弹在脑袋上敲他几下。”
“好!我们分个工。看着不对,我上去按住他们,你用手榴弹猛砸,不要让抱住了我们的腿。”
她们相互为对方壮了胆,从3具尸体上跨步过去了。至于3个越军是不是有过要坐起来的意思,她们不清楚。她们沉着地迈过了最后一具尸体,撒腿就跑,没有再回头去看。
突然是哪里一声喝:“口令!”
两个女电话兵冷不防的,一紧张,早把口令忘得一干二净。对方不见回答,哗的一下冲锋枪上了膛。
吴小涓连忙说:“别打,别打,是我们。”
“什么你们我们,口令!”
“干嘛那么凶,你听不出我们是总机班的!”杨艳厉害起来了。
隐蔽在树丛里的哨兵压低声音笑了。哨兵一指,原来已经来到了首长的掩蔽部门口。
她们撩开门上的雨布钻进去。掩蔽部里点了几支蜡烛,还是昏昏暗暗的。几位首长正跪在地铺上,查看拼起来的作战地图。小涓和杨艳把单机摆在一个压缩饼干箱子上,手脚麻利地接好了线。一摇,通了。
1号首长见两个女电话兵淋得全身透湿,脸上被荆刺划破,一道道的渗出血来,忙取过毛巾递给她们,疼爱地说:
“看把脸划成什么样子了,轻轻擦一擦。等以后结了痂,千万不要用手去抠,等它自己掉。抠破了痂,准得落下一道印,那就不好办了。”
这是吴小涓和杨艳到前方来第一次完成架线任务,而且是为“九四一”最高指挥员架的线,她们对自己感到相当满意。两个人已经说定,将来参加文科高考,就把这次出境作战第一次执行任务作为自选的写作题目。这个题目算是选对了,很有可写的哩。
吴小涓虚岁19,是从学校应征入伍的。有些同学劝她说,“当兵热,过去了,现在正是“大学热”,何必再到部队上去绕一个大弯子呢!吴小涓终于没有能克制住想穿穿国防绿女裙服的那股“狂”劲儿。她中学功课很好,爸爸妈妈都是师范学院的教师,有得天独厚的补习条件,所以她有把握在复员后的当年考入大学。杨艳的情况不同,她在学校是全班最能死用功的一个,考试名次却往往成反比。爸爸对她的学业抓得很紧,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没头没脑地打。隔壁邻居都看不下去,批评他身为公安干部,抓住小偷流氓尚且讲教育,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动不动就打,未免太不像话。他争辩说,是个小子倒可以随他去,女娃儿不严一点不行,等她耍上了男朋友,打也来不及了。杨艳没少挨揍,功课还是老样子。不过她并不悲观,和吴小涓一起补习,她相信准能上去。她们抓紧了一切属于个人可以支配的时间,还买了麦乳精,补充营养。她们希望到时候能够一举攻克复旦新闻系。
两个女电话兵军帽在树丛里挂丢了,还是向首长行了举手礼,欢欢喜喜退出了掩蔽部。出门不远,听见一号首长在电话上说:
“喂!你是有线连连长吗?怎么搞的,指挥所离你们没有几步路,整整26分钟才把线架来。以后这样不行,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
小涓和杨艳失神地往回走去。她们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丧气,感到负疚难过,悄悄流泪了。她们开始体会到,在战场上,一切都是用最严格的尺度来衡量的,不讲任何宽容,不作降格以求。对于女战士们也如此,并无不同。
五
尘土飞扬中,一张白净的面孔现出了坦然愉快的笑容。那笑容是让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拂晓时分,九四一部队继续开进。这条路上还有几个部队同时往前去,步兵、坦克兵、自行火炮、辎重车队、民工担架队,交错在一起。发生了堵塞,互不相让,彼此威胁说,要把对方的车子顶下山沟去。交通哨戴着红袖箍,前后奔走,哪里有问题急忙去解决。新战士们以为,打仗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红火热闹的,不知道是地理条件所限,没有第二条路,只好都挤着一条公路用。离前沿越来越近了,可以清楚地听得见枪声。道路堵塞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九四一部队干脆提前下了车,急行军赶上去。
行军速度很猛,总机班六姐妹一个个走得歪歪倒倒的了。虽然经过严格轻装,除了穿在身上的,吃进肚里的,个人的东西几乎全都“轻”下去了,平均负荷还在30斤以上,压得够呛。加之发的防刺鞋又是男式的,太大,像是穿了一对箩筐,脚都打泡了。六姐妹没有一个掉队,也没有一个愿意接受男同志的“互助”。
走得最狼狈的要算路曼了,主要是遇上她来例假。她每次来,肚子疼几天,像大病一场。昨天夜里,她想到只有身上的一条军裤,怕睡着以后弄脏了穿不出去,就脱下长裤,裹着雨衣睡下。想是受了风寒,一下子发起烧来。肖群秀摸她脸,滚烫滚烫,本来要报告班长的,路曼不让她讲。
“你讲了,以后不和你好啦!”路曼威胁说。
“可你这么硬撑怎么行呐。”小肖着急地说。
“你和班长讲了,还不是她悄悄替我值机。你看不出,班长也来了。”
小肖只好替路曼打着掩护。
路曼家乡在山区,能用上这种软绵绵的经过了消毒的卫生纸,觉得够好的了。可是连续几小时急行军,腿磨得受不了,迈出一步,都得拿出点决心来。
部队到达了位置,谢天谢地!女电话兵们全副武装就地一歪,觉得再也爬不起来了。连长却不得不以毫无同情心的语气命令她们起来,立即开设电话站。
总机刚开不久,1号首长从前沿部队要回电话来:
“喂!总机班,找你们连长讲话。怎么搞的,我和指挥部刚通两句话,线就没有了。要你们这些电话兵干什么吃的!”
一查,原来通往指挥部的线,有一段是明放在公路上的,被坦克轧得一节一节的。有的地方被民工队的骡马和着青草嚼烂了,粘在一起,成了饼饼。连里决定这条线改为高架。是路曼、肖群秀架的这条线,还是由她们来完成这项任务。
她们两个一路把线改架在竹子上,或是挂在岩石上,让骡马够不着。来到公路边,敌人正从对面山上向公路射击。来势很凶,又是轻重机枪,又是八二迫击炮、四○火箭筒、反坦克榴弹,又是高射机枪打平射。抗美战争期间中国援助的武器全都用上了。由于武器弹药充足,构成了越军作战的一个显著特点。他们把武器弹药分散藏在各处,这里打一阵,顶不住了,空着手就跑,枪啊炮的全不要了。换一个地方,就地又有现成的,抄起来就打。早上我们部队搜索过去,这股敌人化军为民,隐藏到丛林里去了。现在又冒出来,居高临下封锁了公路。我们的后续部队和担架民工,被压制在公路排水沟里不能动。路曼和小肖焦急万分,想尽快改架好这条线,保障指挥,狠狠教训一下敌人,不能由着他们狂。不凑巧的是近处没有高大的树木,无法把电话线高架跨过公路。好不容易发现一棵木棉树可以利用,正要过去,隐蔽在茅草中的部队喊她们趴下,说木棉树那里太暴露,去不得。她们俩只管猫着腰跑过去了。
如果有悬线杆,事情很简单,把线挑到树权上就行了。如果带了脚扣和护腰带,要上树也好办。她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这就难了。女兵班没有学过四肢攀登,连里把这个项目给取消了。她们试了几次,怎么也爬不上去,又搭人梯,路曼蹲下,让小肖踩着她的肩膀上去。一个人站在肩上,本来不算什么,谁知路曼身子软得像面条,忽忽悠悠刚要起来,又缩下去了。只见她脸上直冒虚汗。肖群秀这才想起来,路曼有特殊情况。
换了小肖蹲下,让路曼上去。按规定要求,高架线路必须在4米以上。她们搭的两节人梯,高度达不到。小肖拚命向上踮脚尖,差着老高的一截,踮脚尖顶什么用呢。
隐蔽在路边草棵里的一个战士,跳起来扑向木棉树。他很不礼貌地拍拍小肖的腿,叫她分开腿站好。战士弯下腰,让小肖骑在他脖子上,他猛地挺身站立起来。现在变成了三节人梯,高度足够了。
敌人发现了他们,机枪拼命向这边扫射,殷红殷红的木棉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小肖觉得下边战士身子忽然一抖,差点倒下去,随后又稳住了。路曼忙把电话线在树枝上绕了两圈,打了一个双环结,欢快地叫道:
“好啦!”
两个女电话兵下了地才看到,这个战士高高大大的,身材很匀称,像个跳高运动员。皮肤那样白净,两道浓密的眉毛黑黢黢的。
“同志!你太好了,帮了我们大忙。”电话兵表示感激。
“用不着你们表扬,表扬不过是两句空话。”战士大胆地望着两个姑娘说。
“那,我们应当怎么感谢你呢?”
“也不需要感谢,我只要求赔偿损失。”
战士扯起他的军服给她们看。军服下摆穿了几个洞,军用水壶的背带也被子弹打断了,断头处燎得黑黑的。路曼和小肖明白了,刚才她们觉得他一抖索,要倒下去,原来是这位战士险些被打中。他没有作声,也没有躲闪,一直等她们把线架好了。
“怎么样?伤着没有?”路曼、小肖顿时紧张起来。
“我觉得腰上烫了一下,一摸,没事儿,是吓唬我的。”
肖群秀拿过军用水壶,放出了富余的一节背带,把两个断头一并,打了一个丁字结,交还给了战士。那结儿打得又牢靠又好看,电话兵受过这种专门训练的。彼此问起来才晓得,原来这个战士也是“九四一”的,在营里当步话机员。路曼亲热地说:
“弄了半天,还是同行。只不过我们是有线儿的,你是无线儿的。”
步话机员说:“怎么敢和你们相提并论呢,你们是‘九四一’的中枢神经,我是神经末梢。好了,回去请代问总机班各位同志好。”
“你认识我们班谁吗?”
步话机员支吾了一下,随后说:“认识不认识,问候一下总得罪不了人吧。”
“怎么替你问好呢?我们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就说一名‘无线’战士,向‘有线的’战友们致以亲切的问候。”
“还是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吧!”
“告诉你们有什么意思,反正你们也不会给我写信的。”
两个女电话兵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话,不由得脸红了。接着格格格地笑起来,没有回答是不是会给他写信。
指挥部调上来一个坦克中队,打掉了山半腰敌人的火力点。公路恢复通行了,长长的车队不停地向前流动起来。路曼、小肖站在路边,看见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步话机员,高高地坐在一辆弹药车上。弹药车是严禁抽烟的,他抽着烟。她们高声地向步话机员打招呼:“喂!再见,再见!”
“得啦!再见面怕你们就认不出我是哪一个了。”
两个女电话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明白过来,这是他在说笑之间为自己作出的一个不祥的预言。汽车开出好远了,步话机员还扭回头来望着她们。尘土飞扬中,一张白净的面孔现出坦然愉快的笑容,那笑容是让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六
不能因为第一次飞翔遇到了乌云风暴,从此就怀疑没有蓝天彩霞。
我们应当正视现实,不必以海市蜃楼里的绿洲,去覆盖地上的沙漠。
几天以后,这位步话机员为自己所作的预言竟成了事实。
九四一部队基地指挥所,设了伤员和烈士遗体转送处。烈士遗体要在这里进行登记,清洗过了,换过新军服,然后上汽车送回国。转送处人员不多,主要是九四一部队文艺宣传队的女同志担任这项工作。总机距离这儿不远,女电话兵们下了机也常来帮助照料伤员,清洗烈士遗体。
这天,陶坷、路曼、小肖几个人又到转送处来了。见刚抬下来一位烈士,他的担架上放着一个军用水壶。水壶背带是断过的,打了一个电话兵们所熟悉的丁字结。路曼和小肖一惊。烈士的脸几乎整个缠着绷带,无法辨认。跟担架的一个小战士,失神地蹲在旁边。
“这个水壶,是他的吗?”路曼问小战士,见他点点头。又问:
“他是不是当步话机员的?”
“怎么,你认识我们步话机员?”小战士反问说。
路曼和小肖抚弄着水壶背带,好久不言语。随后她们向小战士问起这位烈士姓名。
“他叫刘毛妹!”小战士回答说。
听到这个名字,站在后面的陶坷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几乎叫出声来。大家连忙让开,陶坷扑上去,凑近脸去看,极力要在这张缠满了绷带的面孔上,辨认出她所熟悉的某些特征来。
陶坷和刘毛妹从小住一个院,相互看着长大的。在户口本上,刘毛妹登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十足女性的名字。因为生得白净,头发鬈鬈的,又是那么文静,活活像个小姑娘,院里的人都喜欢喊他“毛妹”,喊来喊去成了正式的名字了。同院还住了几个干部,几家的孩子都很要好,连小人书都是一起商定了买的,交换来看,决不会买了重样的。粉碎“四人帮”以后,小陶和妈妈到原先住过的院子里去看,住户们全都不认识。一群孩子用惊疑的目光瞪着他们,问他们找谁,母女俩没说话,回身走了。
以后打听到,毛妹的爸爸刘伯伯死得很惨。让他烧锅炉,他从几十米高的烟囱上跳下来,五脏俱裂。刘伯伯搞过白区工作,在国民党监狱里表现得很英勇,是党组织想办法营救出来的,如今他们硬要打他是叛徒。其实,刘伯伯的问题,只要他自己能撑下来,也就没事了。问题出在毛妹的妈妈苏阿姨身上,苏阿姨不但不安慰刘伯伯,鼓励他坚持斗争,她还以毛妹两兄弟的名义写标语贴出来,表示坚决和“大叛徒”划清界限。非刑拷打可以忍受,骨肉亲人加给的打击和侮辱,是难以忍受的。不是这样,或许刘伯伯还不至于走上绝路。陶坷小时候觉得苏阿姨一向待人和气可亲,早晚见面总是笑着,不想她是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