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马?呵!明白!我明白!还跟先前一样。”娜梅琴措狡狯地笑笑,随又兴冲冲说:“这有多巧呵!正在紧要的节骨眼上,你来了!多好呵!”
“什么?什么事?”多吉桑完全摸不清头脑。
娜梅琴措侧目望望四下,显然觉得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她拉了多吉桑,走进密林深处,才又开口道:
“你知道不,这个坝子上就要打仗了。”
“打仗?”多吉桑一怔,吃惊不小,他警觉地望望娜梅琴措,好像刚刚发现她站在面前似的。尔后,他镇定下来,满不在意地说:“我才不听你胡诌呢,这种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知道是谁家要跟谁家打呢?”
“你不要管谁家跟谁家,横竖是非打不可。唔!走吧,你先跟我去见一见……嗯,见一见他,慢慢我把什么都说给你,别问了,在这儿不能说的。”
“见谁?”多吉桑更为警觉地问。
“就是,就是这个卖唱班子的头人。”娜梅琴措狡狯地支唔道。
多吉桑迟疑着,偷眼向树林外边张望,他发现了跟踪他们的曹进。
“怎么,你不愿意跟我去?”娜梅琴措在催促。
“哪儿的话,怎么不愿意,走吧!”
一九
晚霞笼罩着喇嘛寺辉煌的金顶,各色各样的经幡,像轮船上的万国旗一般飘扬在寺庙上空。从多层建筑物的窗外传出机械而又沉闷的鼓号声,以及喇嘛们诵经的瓮里瓮气的声音。
多吉桑和娜梅琴措像做盗马贼时那样,一马双跨来到寺庙门前。
娜梅琴措跳下马来道:“多吉桑,你得在外边等一会儿,我先进去跟他说一声,要不,我们俩一对,可真不晓得要行什么样的礼呢!”说毕提起裙边跑进大门。
多吉桑一边漫步,一边在留意观察周围的情势。寺庙是坐落在坡地上的,四周有很高围墙。门前广场上,不时有喇嘛和背枪带刀的人来往走动。马尼堆旁,一些善男信女在磕头还愿,另一些求卦的人,则口中念念有辞,在不停地推动高大的转经筒。
稍时,娜梅琴措出现在台阶上,向多吉桑招手。多吉桑迎上去,他举目向上,见门顶挂了许多鸟兽尸身、人头骨,不禁有些悚然。然而,当他意欲进门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来,立在当门迎接他的卖唱班子的头人,不是别人,正是郎扎,是他亲手杀死了的那个郎扎,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瞧!咱们又见面了。”郎扎满面笑容说。
多吉桑痴痴站在那儿,似乎为了证实目下的事是否真实,他转脸望望娜梅琴措。后者若无其事,只顾靠在门边,习惯地梳理着她的头发。郎扎把多吉桑打量了一番,又开腔道:
“你能回到我这儿来,这再好不过了,我这个卖唱班子里,能吼能跳的人倒不少,就少你这样手上有功夫的人。好呵!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请吧!”他见多吉桑仍然在严密地戒备着,于是笑笑,接上道,“你的手怎么总在攥着刀把!唔哈!你一百个放心好了,我不会动你一指头。先前的事我差不多都要忘了。再说,我还得谢谢你呢!瞧!”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时候你要是把刀尖稍稍再往这边偏一点,只消偏那么一丁点儿,世上就没有我郎扎这个人了。唔!瞧,怎么能总站在门口说话呢,请,请吧!”
多吉桑默然跨步,进了大门。
过厅的两侧,侍立着两排持枪带刀的壮汉,他们一个个现出轻蔑和挑衅的神情。显而易见,这是主人有意的布置,好让他见识见识。但多吉桑未加理会,尽自迈着毅然的步子,穿过院落和漫长而阴暗的过厅,向里走去。
二○
在传经求卦者当中,增添了一位富商,这是曹进。他的神态,和别人一样虔诚,他口中和别人一样念念有辞。所不同的是,他时时以不明显的动作,向寺庙的门窗、围墙等处留意观察着。
二一
沉闷的鼓号声,喇嘛们的诵经声,和女人尖利的笑声混杂在一起,从窗外传来。多吉桑面对摇曳的灯芯,在出神沉思。他倒了一怀酒,然而没有喝下去,却把杯子摔掉了。他焦心地在屋里兜了几转,遂靠近窗户向外望望。走廊的柱子靠着一个昏昏欲睡的持枪的人,不用说,这是派来监视他的。他返身倒在卧垫上,但随即又忽地起来。他下定决心,把门打开了。
娜梅琴措安静地站在门外,仿佛是平空出现在这儿的。多吉桑回到桌边,愤愤地说:
“娜梅琴措!我得走了。”
娜梅琴措慢慢走近多吉桑,双手搭在他肩上,说:“好好的,怎么要走?”
“到哪儿也少不了我吃少不了我喝,为什么非在这儿看人家的白眼不可。”
“你吃了豹子肉啦?那来这么大的肝火?”
“娜梅琴措,你知道,先前,郎扎头人跟我没有不说的话。可眼下呢,这不是,他跟我脸冲脸坐了大半晚上,米酒喝了三四瓶,可提到见血的买卖,连风都不透一丝丝。明摆着的事,这是信不过我多吉桑嘛!”
“哟!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也值不得动气呀!”
多吉桑仍是气兴兴的,靠墙倒在卧垫上去。娜梅琴措跟过去,依在他身旁,默默地过了一刻,她忽然以平静的语调说:
“多吉桑,我想问你句话。”
“什么?”
“你知我是谁?”
多吉桑惊异地转过脸来。
“说呀!你知我是谁吗?你说,我就是你瞧见的这么一个女人吗?不!不是,这不是我,我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惊异不已的多吉桑坐了起来,娜梅琴措把他按下去,平心静气接上说:
“多吉桑!你该还记得吧!有好几回,我做梦哭、笑,你问我为了什么事,可我到了也没有说给你。那时候,我说又顶什么用呢?不顶用呀!现在,我得说了,我得一五一十都说给你了。真的,多吉桑,我不是你看见的这么一个女人。你可知道,我们家做了四十六代土司,这谁不知道,随便找个人去问,谁不晓得阿訇鲁鲁土司呀!”
多吉桑怔住了,仿佛错服了一剂烈性的药。不过娜梅琴措没有注意对方的神情,自顾述说道:
“我们家管的地面,快马跑十天都不到头,我们的庄院,没有哪家土司能比得上;我们有果树林,有很大很大的花园;种地的‘差巴’上千上万,这先不说,光是庄院里上上下下的家奴,就数不清有多少,背水婆娘就用着二三十个。可是,全都毁了!就是半天功夫,全都毁了呀!你知道是毁在谁的手里?真是见鬼!是毁在一个臭下人手里的!”娜梅琴措越说越冲动,由于深恶痛绝,她的喑哑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说是为了一个什么背水婆娘,他记了仇,就藏在林子里,偷偷向我的阿爸开了两枪。打死了人还嫌不解气,他又串通了几个家奴,在庄院上点了火,大火烧呵,烧呵!把什么都烧成了灰。可怜我阿妈也死在火里了。那年,我还小,刚做过生日,正巧到郎扎舅舅家里去了,这才算没让大火给烧死!”
“不!不!没有的事!”多吉桑心神惶惶地说:“娜梅琴措,你总是爱做恶梦,许是你做梦时候胡想的吧!”
“不!不是梦!这些事,埋在我心里20年了。”
“打死阿訇鲁鲁土司的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多吉桑怯怯地探问。
“却路丹珠。”
“这个人在哪儿?你不知道吧?”
“他活着!这些年。我们总当他死了,他没死,还活在世上!上月里,有人帮着我们找见了他。如今,他在政府里做了什么大官呢!”
“什么?”多吉桑打断了娜梅琴措的话:“是谁?是谁帮你们找见他的?”
“是几个喇嘛!”娜梅琴措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说:“他们不是当正的喇嘛,是汉人,出钱在这个寺庙里住了几间房子。”
多吉桑竭力按住他的惊诧和慌张问道:“那,你,你自己怎么打算呢?”
“我,我打算求你替我办点事。”
“我?”多吉桑无法掩藏他内心的恐惧:“要我做什么?”
“这桩事,搁在旁人身上,说不定怎么样,搁在你身上,再没有那么方便了。明天下午,却路丹珠,还有工作队的人,要从这个坝子上路过,到牧场去,我们早早藏在路东那片林子里,到时候,你只消……”娜梅琴措不慌不忙,伸出食指,在空中勾了一下。
多吉桑为之失色,仿佛劈头遭到了沉重的一击。此刻,在他看来,娜梅琴措已不是一个多情的女子,而是一个狰狞的鬼——曾在坝子上看见的假面女鬼,又开始在他眼前跃舞起来。
“怎么,不行?”娜梅琴措一半生气一半央求说:“多吉桑!你也该摸一摸自己的心,我问都没问你是谁,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你,什么事都依着你,可我压根儿也没有跟你要过什么,你想想,我求过你别的吗?独独就是这么一桩小事呵!”
多吉桑周身都在微微颤抖。可以看出,他在极力使自己从错乱的心绪中镇定下来。终于,他握紧了拳,吃力地说道:
“行!”
娜梅琴措疯狂地投身过去,但多吉桑把脸背开了,于是她便顺势去吻他的肩、臂,又顺势跪身下去吻他的长靴。随后,她直直望着他,退步出门,跑走了。
二二
这房间,顶子很低,仿佛可以压到人的头皮了。墙壁上,贴了几张佛教彩色画,和这画并排,又贴着一幅裸体的西洋美女像。
矮桌旁,坐了两个白净、清瘦的“喇嘛”。他们安闲地玩弄着手中的串珠。郎扎坐在两个“喇嘛”的对面,他把半碗酒灌下喉去,大模大样说:
“打发几个汉人归天,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包在我郎扎的名下。不过,难办的事倒还在后头。俄马跟蔡旺仁登这两支老狼可不是好对付的,不知道二位有几成把握?”
第一个“喇嘛”感慨说:“唔!你跟俄马和蔡旺仁登这二位土司可真叫不共戴天哪!”他说着,脱掉了袈裟,露出一身港式便装。
郎扎:“天知道,他们算是什么土司噢!20多年以前,他们不过是阿訇鲁鲁手下的头人,见了土司不是点头哈腰,就是呲着牙笑。可是阿訇鲁鲁让人打死以后,他们眼明手快,把脸皮子一扯,借口说土司没有儿子,没人继位,就把阿訇鲁鲁土司的家业对半一劈,你一份,他一份,吞进自己肚里去了。不错,阿訇鲁鲁是没有儿子,可他有女儿呀!娜梅琴措就养在我家里的,女儿不也照样能继位吗?可是,这两只老狼,还总想下毒手,把娜梅琴措这条根给铲掉,没法子,这才弄得我隐名埋姓,带着这姑娘做了一二十年的盗马贼。你说,这搁在二位身上,你们能甘心罢手吗?”
第二个“喇嘛”说:“好吧!这事我们哥俩担着。刚才我不已经说了,台湾方面既然敢给你开出这张支票,那就管保兑现。放心,等事成以后,娜梅琴措就是女土司了,他父亲原先管辖多大地面,她就有多大地面,你老兄呢!那,哈哈!不用说喽。”
郎扎显然已经被想像中的未来所迷醉了,却还装出一副忧心的脸子说:“我没有什么大想头,能替外甥女把家世撑起来,就算尽到做舅舅的心了。”
两个“喇嘛”暗暗相视一笑,显然,他们对郎扎是看透了的。郎扎又喝了一半碗酒,说:
“瞧!我差点忘了,你们看见了,我的几十条枪,都是老式英国货,子弹出口就从脚跟前掉。二位应承过,要给我换换,可也实在该换换了。”
一个“喇嘛”说:“我们哥们应承过的,有一句算一句。今晚上就先送你老兄80条,60条长的20条短的,一色的U.S.A,膛里的凡士林还没有擦过呢。”
郎扎兴奋地在桌上砸了一拳,站起来说:“这,我郎扎的腰板就挺直了,只要有好家伙,两条腿的卖命鬼哪都是。”
第二个“喇嘛”递给郎扎一支香烟,说:“不过,还有桩事要劳驾你。你得先挑好一个人,要顶靠得住的,等把却路丹珠的工作队一收拾,马上就暗暗把这个寺庙上的大活佛……”他用一个劈杀的手势结束了话语。
“为什么?”郎扎惊异问。
“这样,我们就放风出去,说共产党为了给他们的干部出气,杀死了大活佛。你知道,这位大活佛在你们康巴人心眼里,那就是命。要是康巴人都信了这话,那就好比干柴上烧汽油,下边的戏可就好唱多了。”
郎扎点点头,表示领会了其中的奥妙。
“就这么吧!上有佛下有地,咱们一言为定了,等一会就叫你的好汉们过来领家伙吧!”“喇嘛”说着,穿起了袈裟。
当两位“喇嘛”出门后,娜梅琴措跑来了,她兴冲冲地对郎扎道:
“说妥了,他愿意照办。”
“那好。”郎扎淡漠地说:“瞧你高兴的,等却路丹珠的骨头渣儿让老鹰吃完了,你再高兴也不迟啊!”
“多吉桑在生你的气呢,他说,你不像先前那么信得过他了。”
郎扎一边穿起袍子一边说:“唔!这么说,我少不了还得跟他说几句中听的,在这种吃劲的时候,得罪了他可不合算。”
娜梅琴措还是那么兴冲冲地,要随在郎扎身后出门,郎扎忽然站住了,阴沉沉地说:
“你还要到哪儿去?”
“到多吉桑那儿去。”
“没有你,他也照样能过夜。哼!女人总是欢喜年轻的,欢喜有力气的。”
娜梅琴措顿时气恼已极,嘴唇抽动着,没说出话来,却突地给了郎扎一记耳光。郎扎冷冷地笑了,笑着,忽然呼地一下,把娜梅琴措关在房里,从外边上了锁,然后,带着安然平静的神色走了。
二三
郎扎满脸堆笑,走进多吉桑的房间,然而,屋里却空无一人,他四外唤寻,还是不见多吉桑。他开始纳闷,甚至慌张起来了。依坐在走廊柱子上的哨兵,还在昏睡,郎扎踢他一脚,喝问道:“死狗!多吉桑哪去了?”
“我在这儿。”多吉桑立在不远的地方答道:“我去给马添了点青稞。”
郎扎本来是在疑惑地审视着多吉桑,听了这话,即刻便陪笑说:“噢!是啊!今晚上是得好好地把马喂喂。老弟,走吧!跟我去一趟,我要送你件东西。”
多吉桑默然随郎扎走去。
郎扎:“刚才娜梅琴措说给我了。好呵!老弟,就瞧你的了。我早就说过,人哪,只要有功夫,不愁没有大用场。”
多吉桑仍然没做声。
郎扎:“多吉桑,咱们相交不是一天半天了,你知道,我这人不会空口说白话。只要你实心实意帮这一回忙,等事情一完,你要什么,只管开口,要我郎扎的心,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挖出来,两只手捧给你。”
说话间,穿过寺庙的院落,来到了一座两层楼前。楼房的上层,是宽大而昏暗的经堂。一排排高台酥油灯,照映着释迦牟尼、宗喀巴和别的什么金色塑像。两侧,各坐一排操乐的喇嘛,有的在捶击皮鼓,拍打铜钹,有的则鼓起腮帮在吹号,其中,搁置在木架上的一种铜号,足够两丈长。正面,两排喇嘛面对面盘腿打坐,像背书一般,瓮声瓮气地在诵经。
经堂的下层,是一个同样宽大而昏暗的房间。两个“喇嘛”脱去袈裟,从佛像下的一个暗洞中,取出一枝枝崭新的美式步枪,分发给郎扎的手下人。他们领得步枪以后,便从木箱里大把大把抓出子弹,塞满衣袋。
郎扎领着多吉桑进来了,他亲自挑选了一枝枪,递给多吉桑。多吉桑接住了步枪,发现两个“喇嘛”正远远在审视他,于是,他恭敬地把头低了下去。两个“喇嘛”报以淡漠的一笑。
二四
晴空,白云朵朵,成群的牛羊已上了牧地。
自治区政府的工作队在草原上出现了,为首一人便是却路丹珠,后边是汉族和藏族的男女干部们,他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
阴冷茂密的森林。郎扎和他的百余名“骑士”已在林中等候多时了,他们拨开枝叶,看见了行进的工作队,顿时都精神抖擞起来。
娜梅琴措隐身在多吉桑近旁的一片灌木后。她比任何人更为慎密地在注视着工作队。忽然,她以压低了的发颤的声音叫道:
“他!是他!骑在头一匹马上的。你看清没有?多吉桑,骑在头一匹马上的。”
多吉桑靠在粗大的树干上,神情漠然,似乎目前所发生的一切和他毫不相干。
“动手吧!”娜梅琴措咬牙说。
多吉桑懒懒地答道:“先说好,头一枪我得朝空打。”
“哎呀!我的好人!这一回你就例外例外吧!趁他一点也不防备,一枪,一枪!”娜梅琴措焦急地央求。
“这算什么话,他打死你阿爸的时候也是放了两枪的呀!”
“罗嗦!罗嗦!两枪就两枪吧!”郎扎不耐烦地说。
多吉桑把子弹推进枪膛。
“听着!”郎扎对已跨上了马的手下人宣称:“等多吉桑的第二枪一响,你们就扑过去,只管砍,不要活的!完了事,拿死人的耳朵到我这儿换光洋。”说毕,对多吉桑挤挤眼,要他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