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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农业站背后土包上,可以隔河望见更达土司的庄院。红色的黄色的平顶楼房,高高低低,一层摞一层。四周筑着一道不规则的围墙,好像一座古老的山城。而土司本人的住宅却鹤立鸡群一般从“山城”之中突起,下宽上窄,宛如高耸的方形堡垒,下半部全是光光的墙壁,靠顶部才开了不多几个枪眼似的小窗户。看来,假定有谁企图前往攻打,即使带有炮队也还是难以攻克的。这不仅因为“堡垒”的墙壁足有3公尺厚。而且,它是修筑在陡峭的半坡之上——虽然草原上很容易找到风景秀丽的场地——它,对一面说,紧依着不能登临的雪山;对其余三面说,却都是居高临下。站在平顶上,可以遥望方圆五六十里以内的河谷、草地、森林、村庄、牧场。就近之处,连一只羊子的走动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
方形“堡垒”内部,是宽敞的通天大院,正中,有一个三尺见方的“上马台”。靠近楼梯口养了十几条肥头大耳的披毛狗。如果你想登楼,必须穿过狗群。每层楼都有许多小屋子,大半都空着,间或也住着几个娃子、卫士、信差、背水的、牵马的、洗羊毛的、做油果子的、杀牛的、熬酥油的、或是别的什么佣人。连接每层楼房的是壁陡的木梯和阴暗狭窄的走廊。如果两个胖些的人在走廊里相遇,须得有一个人回让,否则便甚为为难了!所以,无论人们有什么急要的事要见土司,也休想蜂拥而至,只能排成一串,曲里拐弯地通过走廊。往往由于看不见,还容易迷失路途。
格桑拉姆住在第四层。冲着天井的四壁,全是淡色玻璃门窗,所以室内光线很充足。正中是她的客厅,地板上铺了薄薄的华丽的英国地毯,放了八张单人沙发。靠墙的条桌上,规规正正摆着两套待客的器皿:如果客人喝酥油茶,便用那套刻纹的白银杯盘;如果客人喝清茶,便用那套透亮的江西瓷杯盘。四根雕花方柱跟前都置有圆几。每张茶几上又置有一架交直流“飞歌”收音机。这倒不是主人想收听什么(根本没有买干电池),而是因为这种由印度进口的货物式样精巧美观,更主要的是因为它的价格昂贵,所以才买来摆设的。
向左进小门便是经堂,本来,里边是漆黑一团的。但因为点了上百盏的长明灯,所以能够看见赤金的释迦牟尼释迦牟尼——印度迦比罗小王国之王子,佛教创立者。塑像和高大的宗喀巴宗喀巴——黄教祖师,明代人(1417—1478),达赖、班禅均为其大弟子。泥雕,以及别的数目可观的佛像。每尊佛像的肩头手臂搭着一条条雪白的哈达哈达——崇高尊贵的礼品。绢类,一般为白色。……
和经堂相对,便是挂着布幔的格桑拉姆的内室。陈设极为简单,除去上了锁的几个橱柜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大件东西了。墙上挂着几幅彩色的美女画像。格桑拉姆本来很不喜欢这些西洋人的样子——她们只在腰间缠了一丝细纱。可是,从她住进这个房间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动手去取掉。床——不!西藏人是不睡床的——只是就地铺了几层垫子,上边盖着一条拉萨花毯。这个软绵绵的舒适的铺位,设在靠窗子的地方。冬天,不消起床,只伸手拉开黑绒窗帘,早晨的太阳便可以晒到身上来。
格桑拉姆半坐半躺斜依在垫子上,她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时而注视这里时而注视那里。忽然,她看见了挂在床头的那张当年的放大照片。这是一个长睫毛大眼睛的风韵艳丽的青年妇人——她正以一种嘲讽的神气冲她微笑着——格桑拉姆意识到这就是自己,连忙把眼光从照片上移开了。她回过头,本想把梳妆桌上的镜子拿起来,但立刻又决定不动它,她不愿意看见自己——消瘦,憔悴,两眼失神,嘴角下拖着,琐细的皱纹像小虫子一样爬满了眉头
她的装束也非常朴素,甚至显得过于简陋。穿一条酱色长布袍,上身披了件蓝绒衣。两条夹着红绳的辫子,敷衍了事地盘在头上,快要松脱了。脚上拖着睡觉前穿的便鞋。本来,她完全可以每隔三两天便更换一套足以显示自己新鲜和富有的异样的盛装。但她没有这样做。早先,由她自己费神置买的各色各样珍贵的服饰,早已失掉了她的喜爱,12年以来,她几乎没有再用钥匙去开过靠墙的那些衣柜了。
外边,时起时落地传来一种遥远的却震撼着山谷的声响,“噗噗彭彭……”像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刚从长眠中醒来,连连咳嗽着,打着喷嚏,想要翻身站起来。这两天,总在响着这种神秘的声音。是什么呢?格桑拉姆想到“堡垒”顶上去望望,但她走到客厅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返回卧室,紧紧把门关上,又歪到垫子上去了。并不是从今天起,很久之前就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愿意知道,不愿意过问,一切声音她都不愿听见。本来,经堂里专门雇请了两个有道的喇嘛,长年累月为土司的家人们诵经。但格桑拉姆讨厌日夜不息的低沉的哼哼之声,所以他们被赶到楼下家庙中继续坚持这种不可从简的职务去了。不仅如此,格桑拉姆时时都在力图使自己的头脑停止活动。她觉得,最好是能够没有知觉地活着,她不愿意想起任何事物。可是,无论如何做不到,不管她睁着眼或是合上眼,总不可逃避地要这样想那样想……
她最容易带着依恋的心情回忆自己做江玛古修江玛古修——小姐。的那些年代。多么叫人难忘啊!那时候,她是不知忧虑,无拘无束,欢乐的,傲慢的。如果愿意,她可以任性,放荡……许多贵族小姐嫉恨她的容貌,相互串通,跟她疏远,企图使她陷于孤立,使她愁苦。但她毫不在乎,她故意去跟她们交往,跟她们亲热。尤其是当她们的父亲们为了什么而聚会行宴的时候,她总要拉着一帮江玛古修在公众面前出现,好把她们比得无地自容。不少体面的男人都胆怯地或是直截了当地跟她靠近。但她拒绝和他们眉目传情。她看不起他们,她怀着自得,戏弄着他们……
忽然,所有这些如梦如醉的忆景在一刻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因为,格桑拉姆头一偏,隔着玻璃窗看见了丹夏——她的儿子。更达土司的唯一真正的继承者——他爬在阳台栏杆上,用一条长绳拴住自己的小皮靴,然后,牵住绳头,通过三层楼房直垂到院子里去骚扰那只熟睡的老黄狗,使它由于不得安生而狺狺吠叫起来。
丹夏常常幻想着跑到野外去,跑到庄子里去,或是跑到牧场上去,寻找和他年纪相当的伙伴,扔石头,捏泥人,或是打架都好,可是始终不能如意。他不可能轻易被准许离开“堡垒”。即使他可以随意外出,而人们,哪怕是稍稍懂事的孩子,看见了“赞普”“赞普”——王子之意。也绝不会近前和他玩耍。只会带着景仰而畏惧的神情匆匆避去。所以,丹夏慢慢也就把那些美妙的幻想打消,而安于这个窄窄的阳台了。按说,在这空无一物的地方,他能钻研出挑逗老黄狗这种有趣的游戏,不能不算是聪明伶俐。但,现在格桑拉姆看见自己的独生子,照例又生厌起来。觉得他是那样傻,那样蠢,那样不中用!不过,她也照例很快又冷静下来。儿子,这是自己的儿子啊!为什么要恨他?如果要恨他的话,只能恨他长得太慢了,直到今年他才14岁……
孤儿寡妇特有的自怜自惜的感觉又紧紧抓住了格桑拉姆。她觉得世上再没有人比她们母子俩所承担的痛苦更重了。她不由得又怨恨起丈夫降泽工布。他不适时宜地升天去了,全然不顾浩大难理的家业、26岁的妻子和刚满2岁的幼子。接着,格桑拉姆又不可避免地追忆起一桩桩使她痛心和恼恨的事来。久远的先不去提它。上月,她的寿诞喜庆之日,有几个涅巴涅巴——一种职位。相当臣子或管事人。土司之下设四大涅巴,分掌军、政、民、刑四职,由世袭的大头人中推选,土司加委产生。就没有来,连他们的女人们也没有来。土司的生辰年月他们谁都清清楚楚,可是他们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先前,降泽工布在位的时候,每隔10天,他们总要到这个客厅来聚集,问问有什么事务要办理。而且,礼貌周全,毫不疏忽。可是现在,他们好像已经记不得土司家的大门是朝哪面开着的了。不错,他们的先人为土司出过力,流过血,甚至是屡立战功的元老。不过,你们自己也想想吧!是谁封给了你们庄园和科巴科巴——直属于头,人,由头人分给——些养生田地,世世代代为头人耕种支差。,是谁使你们世世代代身名显贵呢?
想到这,格桑拉姆心中又在暗暗感激俄马登登。他是涅巴当中唯一没有故意忘掉土司存在的一个人。他像早先一样热忱地、忠实地、总是精神百倍地在履行自己的义务。12年以来,他独当一面,为女土司照料着一切……
仿佛和格桑拉姆的念头相呼应,正巧这时候一个娃子在门外低声通报说:
“俄马登登涅巴要见!”
女土司没应声,这就是说,她准予接见。
俄马登登矮而肥胖,一件紫咔叽长夹袍,勉强地罩着他那臃肿的身体。然而,他的脑袋却小得过分,所以,当他沉着地从阳台上走来时,很像一口大钟在移动。他的脖颈,不!他没有脖颈,代替脖颈的是一个鼓鼓的大肉瘤,像是多余长出来的另一个没有五官的脑袋。当然,人们看来,这未免有失一个涅巴的体面。不过,俄马登登本人却丝毫没有这类感觉,这有什么?它既不妨碍吃饭,又不妨碍喝水,也不影响他合理合法地占有4个姿色非常的女人。
俄马登登站在客厅等候接见,可是土司却在里边唤他,他只好轻轻揭开布幔,走进内室。领受赐坐之后,他便殷勤地发出一连串的问候——近几天觉睡得怎样?胃口如何?要不要骑马到树林里到河边去游游,附带也察看察看庄园。
格桑拉姆觉得对方的话语中带有怜悯的意味,这使她很不自在。站在这样的地位难道还需要、还能允许别人来对她发慈悲吗?同时,她看出涅巴也不是专为问候而来的,所以,她几乎没有作什么回答便反问道:
“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你看见‘狮子,了吗?”涅巴又问——因为匈牙利拖拉机水箱前方画有一头彩色的雄狮,所以当地人就把它尊称为“狮子”了。
格桑拉姆莫名其妙地抬起眼来。
“唔!这么说你是没看见。我可看见了!前天,我从东谷回来路过草坝的时候看见了。”涅巴做着手势开始讲述:“铁呀!全是铁铸成的。比骆驼还高,是两条宽铁板,像链子一样拖带着往前走。能自己拐弯,也能倒退。只要一走动就‘空!空空!’地吼叫。站在旁边耳朵都要震得发痛。一吼叫,上边的铁筒里就像喘气一样往外冒烟……”
格桑拉姆把涅巴所描述的这个“怪物”和自己近两天听到的那种震荡山谷的神秘的声音联系起来想像着。
“有一个当兵的人,坐在‘狮子,上,掌管进退转弯。还有一个当兵的人坐在后边犁架上,掌管犁刀。你知道这‘狮子’有多大的力气呀!犁架子下边挂着五把大圆刀。一趟犁过去足有这块地毯这么宽……”
俄马登登所说的两个当兵的人,是机耕队长朱汉才和他的助手叶海。拖拉机的第一次开行,在他们看来是隆重不过的事,所以才特意把妥为保藏着的军装穿了出来——虽然他们的军装早已是褪了色的。
俄马涅巴企图把自己的见闻详尽地传达给女土司,好引起她的重视。但由于他当时实际上是站在远处观望的,所以还不能逼真地描述出来。
那天,得知了讯息的山民们差不多全都到坝子来了。
拖拉机一艘在陌生海洋中试航的战舰,沉沉地缓缓地从一望无垠的草原上驶过。五铧犁深深地插入从来没有接触过犁刀的土地,掀起了黑黑的带沙的泥土,宛如船舰过后所带起的波浪。这泥土,发散出一股新鲜的、又腥又香的气息。这泥土,把一切杂乱的枯草覆盖了,掩埋了!成群的乌鸦从空中并翅飞下,在犁沟里捕啄刚刚被翻出来的不知睡眠了多久的土虫。
山民们——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像被一根根看不见的长线牵扯着,跟随在“狮子”背后,走着,跑着,叫着。他们郑重地跪下去,把潮湿的、从来没有被阳光照洒过的泥土抓到手心里,然后又让它慢慢地从指缝间漏下去……
这一切,俄马登登是没有看见的。不过另外的一些情形他却从远处留意到了。
“有一个姑娘,许就是那个老斯朗翁堆的小女子吧!她也坐在‘狮子’上。就像她也能在那里做点什么似的。”俄马登登继而陈述道。不住地切弄着他手中的一串珠子。旋即,他的神情语气变得越发严肃和沉重起来:“还有,今天清早,我看见十几个差巴差巴——直属于土司,由土司分给一些养生田地,世世代代为土司耕种支差。都扛着农业站的铁犁往坝子里去,还赶着马。见我,都回身往旁边一拐,就像没瞧见。看样子,他们一定是,是想给自己开一片养生地呢!”
尽管俄马涅巴的语势显得怎样严重,格桑格姆依然很淡漠,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大约,从起始她就心不在焉,要不干脆是没听见。
格桑拉姆忽然感到一阵昏眩。血色从她那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上退去。她只觉天旋地转,仿佛她身居的这座高耸坚固的楼房立即就要倒塌了。她再也无力支持。于是,她闭上眼,瘫痪似地倒在垫子上。
俄马涅巴慌忙站起,近前去,十分吃惊地说:
“怎么!你……”
女佣人一边护理格桑拉姆躺好,一边对涅巴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昨天一直在阳台上坐到半夜,受了风。同时,刚才直腰坐的时间又太久了些,所以昏倒了。最近这些天,格桑拉姆常常这样昏倒呢!
“唔!许是中了魔。”涅巴说,“是!准是!这得要打卦。你们好生照应着,我这就到庙子上去,去找活佛打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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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达寺。一座座金顶在夕阳下闪着奇异夺目的光辉。但,金顶下一道道红墙却已是十分暗淡了,好像干涸的血的颜色。在林立的高杆上扯满了经幡。风一吹便哗哗地飘动起来,有如轮船上的万国旗号。到处可以听到喇嘛们瓮里瓮气的齐诵,到处可以听到不紧不慢地在捶击闷声的皮鼓,到处可以听到没有音阶的粗音喇叭在嘶鸣……
就在这种复杂的音响所交织成的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呷萨活佛由正殿慢慢走到露天平台上来。在这里,他把古铜色袈裟轻轻一提,盘腿坐在垫子上,便伸出他那骨瘦如柴的手开始翻诵经文。虽然他戴了银丝老花镜,但看起一行行的木刻大字来依然相当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