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西藏人,从祖上传下来就是套在牛犄角上。我种了四十来年地,从来都是这样的!”
“要是使马来耕地呢。套在哪儿?”叶海歪着脑袋挑衅地说,他断定老头子会因为无言答对而忽然变得狼狈起来,“套在哪儿?你说吧!是不是套在耳朵上?”
“你见谁用马来耕地呢?”显然斯朗翁堆认为这是不屑于回答的,“马是为了打仗养的!”
“那……别的不说吧!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套椅角呢?”朱汉才问。
“你们见过牛跟牛斗架没有?”老人反问道。
“见过!”
“是用肩膀斗呢?还是用犄角斗呢?不错,是犄角。”斯朗翁堆从容地讲解道,“这就对了!牛的力气全在犄角上啊!”
对于这种得理的说法,朱汉才和叶海并不心服,但却找不出能够反驳的任何根据。无奈只得坐在地头,眼巴巴望着老头子把他们苦费心劲做成的牛梭掷到一边。秋枝看出,父亲使两位放牧员过于扫兴。为了缓和一下,她走过来坐在他俩中间,正想要说什么。斯朗翁堆已经把牦牛重新套过,喊她过去。
女儿牵牛,父亲扶犁,开始耕地了。
笨重的木犁,几乎是直杆不弯的。这张犁还是斯朗翁堆的祖父手里买的,犁头上所包着的一点铁皮已经要磨光了,所以,老头子曲背蹬腿,吃力地向下按着犁身。这样,犁尖才勉强插进土中。更不景气的,这种犁根本没有铧,耕起的泥土不能顺序翻向一边,而是顺犁头一滑,向两边摊开。表面看起来,新土盖了很宽的地面。实际上,一来一往只是划了一道很浅的三角壕,到处是壕沟,像洗衣服用的搓板。这样便等于整块地里的泥土只有一半被翻过了,松动了;其余的一半仍旧没有被犁尖碰着,仍旧是硬实的。而且,翻土不好,草根依然向下埋在土中,它们不仅不必害怕枯死,而且只要见雨就会长得更旺盛。然而,仅只这样划划地皮,已经使两只牦牛吃尽苦头了!因为套绳拴在牛角上,所以,当它们向前拖动沉重的犁身时,势必得抬头仰面,鼻孔朝天,全靠着脖颈去拉。这怎么能得力呢?但它们确乎卖尽了力气。累得舌头都掉出老长。斯朗翁堆呢,还时时抡起皮鞭来,毫不心疼地抽打它们——耕地的时候不舍得抽打牲口是要被人笑话的……
两位放牧员无言地望着,望了好半天。当他俩无奈向马群走去时,朱汉才问他的助手说:
“农技员往内地去了多少天了?”
“你说雷文竹?”叶海暗暗掐算着,“有……总有一个多月了!”
“嘘……”朱汉才轻轻叹了口气,“回来吧!快回来吧!”
“就是,他回来就好了,要是真的弄来那‘家伙,!”叶海摆出一副掌握轮盘的架势,“哼!叫他们看看吧!”
7
除了没能到北京和柳雨人教授一会之外,雷文竹对于在内地这一个月的奔忙结果是颇为满意的。他不仅在四川大学化验了土壤,买齐了所需的各样菜种。同时,也在完成站长交予的另一项繁重任务:押运省农林厅拨发的大量马拉农具和一部匈牙利拖拉机——目前只能调拨给这样独独的一部——一部也好!朱汉才和他的队员们想这“家伙”快要想疯了。
卡车都响起了马达,就要开动了。雷文竹忽然看见一个女学生——他断定是女学生——把着最后一辆车的车门,在和司机争辩着什么,他走过去。
“还是请你把我带上吧!”她央求着,“我就是到这个农业站去的呀!和你们完全一路!”
“我说过了,不成!”相当年轻的司机从驾驶台探出了衣帽不整的上半身,“你去买客票吧!这里有客车通西藏了!”
“票卖完了!一张都没有了!”
“那,你就等等吧。别着急,三天一班,公共汽车的坐垫要舒服得多呢!”
“我已经在小店里等了两天两夜了。要工作呢!我是到那里去做工作的!畜牧技师。”她觉得司机把她看成什么人的家眷了。
这话,对执拗的司机仍旧没有发生什么效力。但是,雷文竹却由于喜出望外,几乎要叫出声来。多巧啊!原来她不是什么毫不相干的同路人,而是派到农业站来的畜牧技师,他立刻觉得她已经是久已相识的同伴了。他本想近前跟她握手,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先扭头对司机说:
“让这位同志上车吧!”
“我已经跟她自己讲过了,不好办哪!”
“这有什么难办的呢?”雷文竹反驳说,“机器只占了你半车箱,随便哪个角落都可以坐。一两个人才有多重!”
“倒不是怕我的‘吉斯’拉不动一两个人。我们同行说定了,要纠正脑筋呢!”
“脑筋?”雷文竹不解,“你们要纠正谁的脑筋?”
“纠正别人的脑筋啊!错误印像!你不知道,好些人挖苦我们当司机的——要是男同志想在路上搭搭便车,理都不理,一踩油门就开过去了。要是女同志搭车,只要抬抬手就停车了,还请到驾驶室里去坐——你说吧!这是不是胡诌乱扯?非纠正纠正不可!不管男女,一律对待……”
“唔!是这么回事,那问题太严重丁!”雷文竹逗趣道,“应该纠正!不过,这一回先马虎点,从下一个人起你再开始吧!”
“不!谁也一样,说不行就不行!”
“你怎么啦?磨起牙来没个完!”雷文竹像在教训司机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个车队由我负责!全权负责!”
“那!既然负责,咱们把话说清,这算是你带的女客,可不是她一抬手我就……”
“随便你怎么说。”
“那好吧!请上车!”
雷文竹先上去,撩开棚布。畜牧技师就迅速递上了她的非常轻便的行李。当雷文竹哈着腰伸手拉她上车的时候,司机过来以真诚好客的语气阻拦道:
“你就坐驾驶室,请吧!”
“不!上边通风。在下边一闻汽油味就要晕车!”她说着上去了。
雷文竹在车厢前头安置了两个有靠背的舒适位子。他们对面坐下,车子开动了,一起步就猛冲起来,车后立刻掀起了浓重的灰尘。司机要在仅有的两位乘客面前露一手呢。
倪慧聪——雷文竹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斜身依着车厢板,面冲前坐着,一声不响地望着倒流而来的公路和移动着的山野。但脸上却现出一种明显的、羞怯不安的神色。不难看出,她在生人面前不惯于泰然处之,更不惯于讲话。对雷文竹主动而周到的帮助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她已不止一次地用眼睛说过了)但,这使雷文竹感到十分快意,他喜欢这样。
不觉,在少言寡语中过去很久了。雷文竹为了改变这种气氛,极力地寻找各种话题。而在海阔天空的闲谈中,雷文竹却以注意倾听时那种通常神态作为掩护,公然地、长久地望着倪慧聪。望着她那女运动员一样的、发育匀称而苗条的体态,望着她那腼腆的、皮肤稍稍发黑的面庞,望着她那平平的眉毛和正被山风吹拂着的柔软微黄的头发,他觉得她的一切一切都极为平常,说不上太漂亮,但又绝不能说不好看。当她用水汪汪的、并不算美的眼睛望你的时候,你立刻会觉得她是温顺的、纯洁的、信任别人的。越是这样越使人感到亲切。至于有些姿容出众的女子,倒往往引起雷文竹的不满。她们因为充分了解自己是如何引人注目,所以任何举止都要加以做作,而且故意显出庄严、淡漠的样子,仿佛根本看不见什么别的人。
没有太久,倪慧聪也随便多了。她开始接二连三地问起农业站的情形,特别是有关畜牧方面的各种情形。在雷文竹的回答中,如果和她原先所想像的相吻合,她便露出一丝快意的愉悦的笑容。如果和她原先所想像的大有出入,她便露出一丝惊讶或不安的神色。她问得相当仔细,甚至连多少年之后的事都要追根究底加以询问。这,雷文竹也不能给她什么具体回复。他只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个小小的农业技术推广站将会成为一个规模可观的国营机耕农场。而周围的西藏人——山民们和牧人们,也将渐渐地成为这个农场中的重要成员。不过,大凡晓得的任何情况,雷文竹都不厌其详地告诉了她。最后,她还直接提名问起了兽医:
“你跟苗康同志一定很熟吧?”
“很熟!是我们的兽医,你认识他?”
“技专同学,他比我高一班。怎么样?身体还好吧?在学校的时候他常爱发疟疾。”
“很好!现在他很好……”
苗康成了谈话的中心,在谈到关于他的工作情形时,雷文竹看出,倪慧聪希望听到的是和他的健康情形同样——很好。事实也是如此,关于苗康的工作,确乎找不出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所以,雷文竹尽量满足了倪慧聪的愿望。不过,虽是讲,而他实在已经有些言不在意了,他甚至承认自己的心绪开始莫名其妙地、防不胜防地慌乱起来了。当说到苗康怎样以全票被选为青年团支部组织委员时,畜牧技师脸上泛起一片微微的红晕。虽然,她把自己的情感掩藏得很好,但,雷文竹却在一瞥之间觉察到了。她多高兴啊!在为他高兴呢!看来,他们不仅仅是平平常常的同学……不过,也不绝对;就是这样,久别的老同学,很快又要相见了,这种激动是可以理解的呀……不!不是这样。她的眼睛就明明告诉了你,完全是另一回事!
农业技术员尽了很大努力,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开始觉得自己未免可笑,太可笑!你对她有什么真正的了解吗?没有!可以说还是陌生人。地对你有过什么神秘的暗示吗?没有!可以说她还没有认真留意到你。那么,你凭什么这样想、那样想!他觉得有些羞愧了,仿佛他对人家一件什么贵重物品一度起了偷窃之念。不过,谢天谢地,好在她没能觉察出来,她依旧面冲前坐着,山风依旧在吹拂着她的柔软微黄的头发……
早已被忘到一边的司机,却一直没有忘记他的一对乘客。为了使他们满意,在颠颠簸簸跨过了一段坡道之后,他开到了全速。车,像一只巨鸟驮着雷文竹和倪慧聪向前飞去。没鸣喇叭便从旁超越了一辆喷过漆的、表面很新而内里破旧的车子,不一会,就把它丢在后边很远很远了。
8
直通拉萨的康藏公路正在赶修,逢山开山,遇水架桥,通到农业站所在地还差四十多公里。雷文竹的几辆车子只能在“终点”卸货。他让倪慧聪照料着东西,自己雇了一匹马回去叫人来运。
还没等雷文竹把话说完,人们已准备停当,连夜上路,第二天一早便赶到了公路终点。除了陈子璜以站长身分对倪慧聪表示欢迎之外,别的人只顾上驮子,装马车,几乎没有谁跟她打招呼。这使她显然地感觉到:现在,农业站最迫切需要的是拖拉机、步犁、种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而畜牧技师,好像是无足轻重的。这倒也没什么,何必计较这些呢!可是,另外一件事却使她颇感不安,甚至不快。她一眼就看出来,在所有人当中没有她的同学苗康。为什么他没来呢?
当浩浩荡荡的骡马大车队回到农业站来的时候,坝子里跳舞的姑娘们早已各自回家去了。这就是说,天色很晚很晚了。但,陈子璜当下就命令生产队全体出动,上好所有的犁铧,准备明天一早就要下地,还决定立即安装拖拉机。他去找朱汉才,一进门,见他正跪在地铺上聚精会神地看书,叶海也跪在铺上看一张图,蜡烛快要烧着头发了。一见站长进来,朱汉才就兴奋异常地说:
“你瞧!站长!我们农技员多有心眼!”他拍着铺上的几本书!“要不是他替我弄来这些……那可就……”他又低头看起来。
朱汉才的确感激雷文竹,多亏了他把有关这一型拖拉机的说明、图解全替他搜罗来了。否则,他根本没办法把一堆堆零件装成一部可以开动的机器。
朱汉才原是汽车部队的副连长。有次,往火线运弹药,敌机炸断了途经的一座石桥,但他并未发觉,照直开过去,翻到河里去了。经过急救,带着石膏夹板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总算没残废。可是,只要疲累过度或阴天下雨,他的腰部就会难以忍受地发痛。就为这讨厌的病根,他不得不离开他的连队,离开他的“嘎斯”。不过,也好!他早蓄意要“玩玩”另一种方向盘了!
因为朱汉才平常难得对人家说起自己,又因为他要保藏那一套褪色的军装留做纪念,从来没舍得穿过一次,所以,农业站的人大半都认为他无疑是个真正的拖拉机老手。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个“冒牌”的!机器给他摆在脸前了,他才慌手慌脚向书本向图解求救。
朱汉才让叶海去喊几个人,到时候打打下手。其实,人们全没睡,叶海一出来就被拉到一边,七嘴八舌向他提出疑问:
“你们自己觉着多少有几分把握没有?”
“机器可不比别的。外行人趁早别在它跟前逞能!”
“我看哪!先别着急安装吧!耽误些工夫事小,摆弄坏了谁担着!”
“我想,我们站要是死乞白赖地要求,一个报告接一个报告,省里总不能不考虑考虑。哪怕他拆东墙补西墙呢。也得先给我们抽一个内行来。”
“据你看怎么样?叶海,老朱那两下子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说你们用不着担这份闲心!”叶海很不自在,他觉得不信任朱汉才——至于他的助手那就更别提了——是没有任何根据的,“拖拉机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他并不是没开过!”
“你是说汽车吧!”
“那完全是两码事!汽车和拖拉机根本不是一路……”
“不!说的就是拖拉机!”叶海宣布说,“在河南黄泛区,他参观国营农场,跟那里的机耕队长谈了总够两个钟头,也亲手在机子上摸索过一阵子。告诉你们吧!不管什么机器,不摸就罢,他只要一摸,哼!”他见别人并没有心服口服,于是又滔滔不绝地接上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学会开车的?比起来,汽车要更难些。可是,没有一个人教,他还不是自己摸会了?淮海战役的时候,缴获了很多车子,缺人驾驶,上级指定他们十几个人学开。可是没有油。他们就推,那么大十轮卡就啃哧啃哧地愣推啊!这样大家才能轮着学打方向盘,学换排挡。进了徐州,搞到几桶油,这才在公路上学跑。可到考车的时候,他一根竹竿也没碰到……”
安装工作在朦胧的月光下开始了。
尽管人们仍然对朱汉才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是,却都在他的指令下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朱汉才用手电筒照着图解,叫着各种怪里怪气的名称,斩钉截铁地给包括站长在内的所有打下手的人发出命令。如果遇上手笨的,安不上那些不能相差分毫的机件,他便亲自去安。如果安错了,又安错了,他只简单地命令道:“拆!”“再拆!”“还要拆!”有的人已经觉得大伤脑筋,尤其是糜复生,他有意地打了两三次呵欠(这是第二个整夜没有睡觉了)。不过,朱汉才并没有接受这个隐晦的提议让大家休息一会。不知道用了几个钟点,总算依照图解所规定的步骤全都完成了,可是还余出来几个小零件,用叶海的话说,“找不到婆家”。去他的吧!以后再替它想办法!
人们如释重负,坐下来,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在等待机子发动。忽然,出了一件意外的事,喷灯不能用,漏油。在汽车上磕碰坏了。没有它是不可能把冰冷的机器发动起来的。朱汉才想了想,决定另生一个炉子。可是火苗不旺,热量不够。叶海着急说:
“要是能有个风箱煽着点火就好了!”
“我去拿!”一个女子的声音,“我们家有牛皮风箱!”
当大家惊异地应声望去时,秋枝已经离开马厩墙角,沿着土坎匆匆跑去。她的健美的身影很快便在昏暗的空间隐没了。
夜,就要结束,但黎明前的一阵还是很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