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惠在军医院的时候,常听那些经历过整个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护士们讲起余洪,讲得那样真切,动听!(她们大半都护理过这个负伤14次的老兵。)不过那时候,她也只是当作故事听听而已,虽然对故事中的主角十分敬仰,但总还觉得他是那样遥远,不可捉摸,不可理解,甚至她觉得他像一个值得崇拜的、传奇中的人物。
但是,当她真的见到了他,并真的开始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她立刻感到,自己从前那种想像太天真,太可笑了。原来,他是这样的真实,是这样的平常。他身上虽有一股冷冰冰的严厉,可也有一股热情的吸力。不论谁,只要一跟他接触,很快就被他缩短以至消除掉彼此间的距离。
辛惠曾几次在护士们面前赌过咒,说她至少在5年内绝不谈什么爱情。用不着冤枉她,她确确实实是下过这样的狠心。不过,这种“誓言”的有效期限,离5年可就差得太远了,还没等别人用花言巧语来诈唬她,她已经沉不住气,在何医生跟前“不打自招”了。何医生是她的上级和最亲近的女友,听完了她那十分细腻但有些含混的叙述,就以一种“过来人”的神气告诉她:“你们之间就只剩下一层薄纱了,现在就看谁先来揭掉它!”
辛惠敏感地想:现在,余洪要来揭掉那层薄纱了。可不是吗?要不,他干嘛专意写来这样一张平淡而又神秘的纸条呢?
她弄不清自己是兴奋呢,还是害怕,总之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她按耐不住心跳,同时,她始终也不能确定:究竟是去呢,还是不去。如果去,什么时候去?是白天还是夜晚?如果不去,他会怎么想?要是以后他问起来怎么说?……
她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觉已经到了七连。而这时,七连工地上的情形却立刻使她忘掉了一切:那里围了一群人哄哄嚷嚷在闹腾。出了什么事?也许有人受伤了吧?她把纸条掖起来,按住帆布包急急忙忙赶过去。
原来是杨小林到工地来了,并且一定要做工。大伙当然拦着不让他干,一个没眼睛的人在这样险峻的山坡上做工,那不是“玩”命吗?但杨小林却替自己想了个办法,他让别人拿条麻绳,一头拴在他腰里,另一头拴在靠里边的石头上,路基有多宽就把绳子弄多长;这样,他便可以端起一铁箕碎土,大胆地往外走,正走在路边,麻绳自然也正扯紧,他晓得到了地方,也就正好能把土倒出来。按说,这个办法是够聪明的,既能做工,又不致于摔下山涧,但这仍然遭到了同志们激烈的反对。于是他便大吵大闹起来,谁拦挡他他就死劲推谁,怎么着也非干不可,从来不大用强迫命令的陈彪,这时也不得不使用班长的职权压服杨小林,企图以硬碰硬阻止住他。
辛惠挤进人群,抓住杨小林两臂激动地说:
“你要做什么,杨小林?你现在是两眼残废,知道不知道……”
杨小林理直气壮地说:
“我眼睛残废,我的手也残废了?我的脚也残废了?我的心,我的心也残废了?”
“同志,需要你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只这一天两天!”
“反正说到哪里去今天我也得做工!”
“那可由不得你。不管是谁,只要请了病假,就得服从我!”
尽管杨小林再执拗,还是没有拗过看护长。于是他赌气摔开了手里的铁箕,一屁股歪在路基上,谁跟他说话他也不理了。但他的举动,却深深地激起了辛惠的同情,当她解开他腰中那条麻绳时,手都有些微微发颤了。
这时,郝凤岐(他从始至终立在圈外没吱声)却以一种毫不引人人目的、近乎偷偷摸摸的动作,捡起了杨小林摔开的铁箕,并抄起圆锹装满碎土,随即走到路边,双手一抖便倾倒出去了。
九
藏族人,从遥远的山庄,从各个牧场,赶出了自己的牛群。好像夏季的山洪似的,由四面八方汇合成一条巨流,他们沿着没有道路的荒野,把粮食运送到筑路部队。
三星没落,这支浩荡的驮运队就由兵站出动了。
罗桑走在最前边。他腰前横着一柄长刀,背后挎着带架子步枪,神气十足的挺着身,仿佛有意要摆出一副骑士的模样。只要一上马,他便显得年青和威风多了。而那匹烈性子马,被他两只牛皮靴一夹,也就当真变得顺从起来。为了遮寒,他头上缠着一张整身狐皮,狐狸尾巴拖在肩上,前腿吊在耳根。可是,他那粗壮的右肩,却依然赤裸着,尽管冻得又红又紫他也不理会;那只空袖筒歪扭着搭拉在马背上。这只袖筒虽是不可缺少的东西,但从不曾有一条胳膊伸进去过。
白玛紧随着牛群。她那双猩红靴子踩住镫圈,一只手松松地扯着缰绳,好像随便让那匹老马把自己驮到什么地方去都行。因为,它虽然不会说话,却是很聪明的,它能从厚雪遮盖的乱石中,从滑溜的陡斜的山坡上,选择一条可靠的路走过去。所以她尽管仰着脸、非常在意的唱着山歌,她刚唱出个头儿,便引得后边的男男女女都随和着唱起来了:
大鹰飞来了,
雪山啊。退后一点吧!
因为它的翅膀展不开。
牧羊人要跳舞了,
村庄呵,退后一点吧!
因为他们的脚步迈不开。
这歌声由草坪上传开去,掠过树林,又从对面的岩石上撞回来,使人们能够再一次听到自己欢乐的声音。
驮运队翻过一座山梁的时候,遇上了大风雪。
风,妖声怪气地吼着,搅乱山头的积雪,又卷起地上的沙土,没头没脑猛扑过来。牦牛的大铃铛眼,被迷得睁不开,尾巴像扫帚一样在空中吹散,又打到自己身上。于是它们开始起哄了,盲目地向四下乱窜,仿佛有什么灾难的预感,却不知自己正向悬崖跑去。
人们是那样惊慌,不论青年人,老年人或是姑娘们,都抖着缰绳,纵开了马。他们的呼喊和群马的嘶叫,以及马脖子里的铜铃,混响成一片。马头上的红缨、披散的鬃毛在风中飘动,马蹄在雪窝里翻腾着,一个紧跟着一个急驰过去。
终于,人们抢先赶到了岩边,把牛群拦住,并且又逼着它们从漫坡上拥下。在一个山凹里,驮运队才停下来避避风。人们都松一口气,抹掉眉毛上的霜雪,数点自己的牛群。
这时白玛却还没有走下山梁。刚才,一阵慌乱过去,她向身后一摸,挂在鞍桥上的那个小布包不见了。于是她连忙从马上翻下来,东寻西找。这功夫风雪更大了,她的围裙像一面旗帜一样飘荡着,一张嘴就得咽一口凉风,雪片不住地扑到睫毛上,滑进脖子里。但她并不理睬,只顾找那个布包。看到什么地方鼓鼓的,她就急忙跑过去扒开雪堆,可下边埋着的总是石头。最后,她不得不放弃这种想头,哭丧着脸拉马走去。忽然,脚下踩住一个软软的东西,她高兴得跳了一下,随即就把布包挖出来了。她轻轻拍掉粘在上边的雪,好像这是玻璃做成的物件,生怕打碎了;其实,里边只不过包了一件毛线衣。这是她用了好多个夜晚,在酥油灯下织起来的。她想把它带上山,亲手送给那个年青的射手。
驮运队的路程,真是够难走的,好容易才下了山,山谷里又钻出一条河来拦住了去路。河两岸结着冰,只当中给急流让开一条夹道。水不算深,可是哗哗地冲下去,就像一条大蛇往前窜。
人们挥动着鞭子、树枝,或是摔着石头,大呼小叫把牛群赶下河去。牦牛一拥到冰上,冰层立刻就崩裂了,破碎了。它们漏下水去,水直淹到肚皮,于是它们惊慌失措掉转尾巴就往回涌,可是还没爬上岸,已经遭到人们的迎头截击,它们无法抵抗,就只得高仰起脖颈,鼻孔朝天,摇摇晃晃向对岸蹦去。
在急流里,有条牦牛一腿踩进深坑,它身子倾斜得简直支持不住了。罗桑看在眼里,二话没说,噗通一声跳下马,扯着牛尾巴狠命把牦牛掀起来;又在其胯股上用力打了一巴掌,它才挺身向前走去了。但在上岸的时候,它猛一纵身又打了个前失,麻袋正撞在石头尖上,戳开一个洞,大米漏出来。
白玛慌忙赶上几步,勒住牦牛,用前胸贴紧麻袋堵严漏洞,又掏出铁针皮线,敏捷缝补好裂口。随后她便跪在地下把大米收拾到自己的围裙里。开头她一把一把往起抓,后来就一颗一颗拣,直到那双冻僵了的手,再不能从雪窝里、从石缝中找见一颗米粒的时候,她才兜起围裙跨上马去。
罗桑仍旧站在河当中。这时,他才感到腿肚和脚板像被针刺一样的疼痛。水已经灌满了长靴,破冰像斧头一样,一块跟一块冲撞着膝盖。他在冰缝里挤来挤去,警觉地照应着每一条牦牛。等他把牛群赶上了岸,从靴子里倒出水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两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硬梆梆的就像两根木桩。不过,这也并没有使他不愉快,看样子他反倒为这事快活起来了:他觉得没有让一条牛翻倒在河心就是值得庆幸的,所以他一上马,就理理胡子,以一种夸耀的口气对前前后后的人说:
“我情愿自己爬到河里翻几个滚,也不叫牦牛栽倒,可不是?它们背上驮的是什么?是粮食,粮食比什么都要贵重!”他越说越起劲,就像是大伙求他来演讲一样:“多少队伍啊!比山上的松枝还多。他们住在山顶上,不能吃土,也不能啃石头,可在这地方,煮二斤大米就抵一斤银元,可不是吗?!你们知道这些大米从关里(西藏人称康定以东为关里)运到这儿来够多么不容易呵!听说是这样:先装进一长串房子,这房子就和喇嘛庙一样,也有窗户,可是它能跑,跑起来最好的马也赶不上,那里的路也好得多,全是用铁铺起来的。再以后,又装上“飞船”,这你们在甘孜也看见过,像鹰一样,从云彩上边钻下来,就在半虚空往下扔米袋子……”
还没等他讲完,几个山地的青年人和姑娘,已经扯着马缰靠拢来,七嘴八舌提出一大堆疑问:
“房子怎么能在路上跑呢?那不一下就塌了吗?”
“飞船的翅膀为什么一动也不动?”
“你说了那么一大篇,你自己看见过吗?”
他们紧围着罗桑,像一群爱好神话的孩子。关于这样的事,你就不住嘴说上一天一夜,也别担心他们会露出一点厌烦的样子。不过,这倒真叫罗桑为难了,他本心要给他们做一番满意的解答,可是他又自觉无力,因为,兵站上那个瘦瘦的管理员藏话说得太蹩脚,他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虽是拼命做出各种各样的手势,罗桑听来还是似懂非懂。他现在干脆避开所有的疑问,只是做了一个肯定的结论:
“就是这样,我一点也不胡说,我看见过。不错,那是在画上看见的,可是这有什么要紧?以后我们会亲眼看到的,谁也会亲眼看到。只要我们活着,什么都能看得到!”
十
每当收工号一响,线路上总要骚起一阵怨言怨语:有人怪号兵的马蹄表走得太快,说应当往回拨一拨;有人怪太阳在天上挂的功夫太短,说应当把它拴在山尖上。
可是,太阳是拴不住的,它像有什么要紧事,又急急忙忙从垭口滚下去了!
羽毛美丽的小鸟,成群结队飞回树林。长角的花鹿,机灵的獐子,和鬼头鬼脑的狐狸,也都饮过泉水,回到石洞里去了!
战士们已经洗过脸、烫过脚,为了抵御傍晚的凉气,到伙房喝碗辣汤暖暖身子。随后便走回帐篷,坐在松枝灯下,缝补衣服(新棉衣粘身不到半月便开始要连连缀缀了);自造卷烟;听留声机片子,或是练习二胡、手风琴,准备在周末晚会上大显身手。
而这时候,杨小林却还没有返回营地。
由于辛惠的努力和监督,他的眼睛很快就复明了。同时,就在当瞎子的这几天内,他忽然已经变成全线知名的人物了。虽然,照他自己的看法,试炮的结果是那样惨,但这桩事却像一阵旋风似的,刮遍了雀儿山。前前后后的友邻部队,差不多都来了人,师政治部的“战旗”报社,还派来一个专人进行采访。
那么,所有这些人,是不是根本没听说过七连放了冲天炮呢?不是,他们全都知道。但是他们仍然来了,并且,看他们慎重其事,甚至是大惊小怪的神气,就仿佛是来侦探什么离奇的案情。其实呢,事情简单得很,他们只要拉出七连任何一个战士,随便问问就可以弄得一清二楚。不过,这些热心的客人们,却无一例外地在七连碰了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首先就是梁永泰,他不管对付谁总是那句话:“我摸不透,你们去问杨小林吧!他什么都知道!”而杨小林呢,也总只有一句话;“砸锅都砸到了底,还说什么!”好在别人以为他是表现谦虚,所以这种冷淡态度也没有过于得罪人,人家总还是恳切地说:“算了吧,你!到了嘴边的肉包子它还能跑掉?!我们那里也正在摸索,咱们合计着干吧!”可是杨小林仍然是爱理不理的,似乎这场雪盲把他害得不会说话了。但只要一上工,他便使劲抡着十字镐。手震裂了,血顺着木把往下流,他看都不看一眼,好像那钻心的疼痛他没有丝毫感觉。到了休息时间,要不是别人用劳动纪律来压他,他总是不肯坐下喝碗茶汤。仿佛他要用自己的一双手,来抵偿几百双手为试炮而耽搁的时间。
收工以后,大家都扛起家具往回走,杨小林故意磨磨蹭蹭掉在排尾,等队伍一拐弯,他回身就向那座石岩跑去。当他扒着石缝爬上炮位的时候,听到岩石顶上有人在说话。这是冯工程师和余政委的声气。
冯工程师:“你觉得怎么样?据我看毛病就出在这里!”
余政委:“嗯……看情形可以这样确定。药室没问题,炸药没问题,信管我可以担保,电线当然更用不着怀疑!”
冯工程师:“咳!真他妈泄气,多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傻瓜也应当知道。可我们偏在这上头碰了一鼻子,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的?!”
余政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当时只图了个快!要不然……”
冯工程师:“胡闹!真是胡闹!这桩事少不得要被人当笑话去说。”
余政委:“算了!再说还是‘马后炮’。这还不错,总算找到了纰漏,找到了漏子就好办。要不我们再折腾一百遍还是不顶事。呶!抽支烟,这是最后的两支了。”
待了一会,冯工程师又说:
“哎!老余呀!是不是得找杨小林谈谈,怕他要……”
“用不着,用不着!你就放心,他不会丧气,时间一长你就会知道他。他就像一个小皮球。这比喻不算好听,可我觉得倒挺得当,真的,他就有那么股子劲:你越狠命往下拍它,它就越跳得高。战士,就是这样,在冲锋受挫的时候,你要想从火线上把他撤下来,那可不是容易事。别瞧杨小林不声不响,我敢说,他并没有打退堂鼓。”
不知为什么,杨小林听到这里倒不由得发慌了,他甚至觉得必须立刻躲走;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里。正在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听见头顶上有脚步声,接着就听得冯工程师大声问道:
“谁?”
“我!”
杨小林答应了,带着胆虚的音调,仿佛他是来偷东西的。
余洪从药室里跳出来:
“谁呀?小林子吧?上来,上来嘛!”
杨小林扒着石缝,爬上石崖。还没等他站稳脚,冯捷就急性地对他说:
“我知道你来做什么。找到了!我们已经找到了!这原因再简单不过啦,就是封口不平。”他把杨小林拉到药室边:“你瞧你瞧!药室还是好好的,连条缝也没炸裂,光是把边上熏黑了。岔子就出在这里,这么大一个坑,像口井一样,可不比小炮眼,填些土捣一捣就行了,这里光填些土顶什么事?你想,几十公斤炸药,该有多大力量!封口不紧,上方没有足够的抵抗力,当然它就会顺口子冲出来!”
杨小林一听,激动得不知该怎么说,他只狠狠地跺了跺脚。憋闷了两三天总琢磨不出错在什么地方,还当有多“神”呢!原来这么稀松!可不是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