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彪,电话线先不慌收,你们几个也用不着上工啦!去检查一下孔位,看是哪里出的毛病,反正,什么时候不把这一炮放响,什么时候就不算了事!”
梁永泰说完,头也没回便径直向工地走去了。
依着他,现在总该丢掉那种好梦,老老实实舍出劲来干了,并且他想:要是杨小林能来有多好,叫他亲眼来看看,看他出的这份主意怎么样,看他还逞能不逞能。但是,梁永泰凭什么偏偏又要说那样的话呢?因为,今天早上余政委和冯工程师有事到师部去,特意绕路到七连来,把梁永泰叫到一边,嘱咐了又嘱咐:说如果试炮结果不好的话,一定要即刻找出原由,向团里作报告!
不知道战士们能不能听出来连长的话不是打心眼里说出来的,但梁永泰自己却明显地感觉到,说这几句话够多吃力,多不顺劲。他觉得要说和自己心思完全相反的话,那比什么都受罪。
七
杨小林坐在床沿上,他的两只眼,就像捉迷藏那样,缠着很宽的绷带。看护长说:再过三两天他就可以“解放”,可他实在连半天也憋不住。别人都吊在空中去打炮眼,挖药室,今天又要试炮,就在这种节骨跟上,自己却忽然倒在床上了,搁到谁身上谁不着急呢?
但他明白,干着急屁事不顶,还是找点什么活做做吧,只要手不闲,心就能安定一点。他想把同志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泥鞋子刷洗刷洗,不过要摸到小河沟那里可就太难了,所以,他决定把机枪擦一擦。虽说他没有眼睛,但拆卸机枪还是那样麻利,大大小小的零件,忽里哗拉就在被单上摊开了。过去,不知多少遍,他就这样用手巾遮住眼来练习拆卸安装。
郝凤岐歪在被窝上,看模样,他和一个重病号没有什么差别。
每回,只要看护长一来,他就死缠着要给自己检查心脏。辛惠用两个指头在他胸脯上敲打一阵,他说:“你还是听一听吧!”于是辛惠就把听诊器按到他胸上左听右听,可是他又说:“你再敲一敲吧!”辛惠无可奈何得再敲一阵。就这样,不管检查的时间拖得多么长,每次看护长的结论都是“你的心脏正常”。不过,他心里暗暗说:“医生是从来不给病人说实话的!”
现在,他一只手紧贴着心口,对着手表,数来数去,总是每分钟120多下。随后他又掏出已经跟随了他几年的那面小圆镜,仔细地端摸自己的脸。哟!可不是吗,是有些发肿!眼泡也鼓起来了。过了一阵子,不知道照得时间太长了还是别的缘故,他忽然又发觉自己的脸并没有肿,眼泡也并没有鼓。他寻思,也许刚才数的时候心有些发慌,一发慌,心跳得当然要急促一点,于是他竭力使自己心平气和,又数了一遍,果真,一分钟只跳104下或是103下。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坦然得多了,这时候才发现杨小林在擦机枪。他用关怀的口气说:
“眼不得劲,你就多躺躺吧,擦它干什么?反正咱们现在有洋镐、铁锹……”
“嗯!你别瞧眼下使不上,可不能叫它生了锈。真的老郝,等把路修到国境边上,我们好好地筑一个工事!那时候,可就该它露一鼻子喽。”杨小林说着拍拍枪身。
他们的谈话很快就中断了,双方都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郝凤岐翻翻身,打了一个呵欠,准备睡一会,可合上眼半天瞌睡总也不来。他东拉西扯,胡思乱想,末了,感叹地说:
“唉,现在内地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喽!”
杨小林没吱声,他在绕着圈擦一个小弹簧。
待了一小会,郝凤岐没话找话问道:
“小林子,你走过哪些大城市?先说大的。”
“那多啦!开封、南京、汉口、重庆,要数还能数一串,顶大的怕要算上海啦!”
“我看哪!现在这些地方变得比我们想得还要好多啦!最少比我们离开内地时候要强得多。”
“那还用说!”
“嘿!驻城市的那些部队算是逮住啦!”郝凤岐正经地说。“那多有意思!你住在二楼上或是三楼上,把大玻璃窗推开,往窗台上一爬,就往马路上看吧!穿什么的都有,光是系发带,就说不清有多少种样式,有的系成两朵花,有的结两个蝴蝶。有的就……”
一说起内地,杨小林也挺来劲,郝凤岐正说道半截他就抢着说:
“不要说是这些大地方,就是乡下,我看咱们回去转一趟只怕都要认不出来了,你说是不是?真的老郝,我就不断这么七想八猜,就像做梦一样,有一回我想到我回了家,不用说,家里人是高兴透啦!吃过饭,我在院子里闲转,一看水缸是空的,我就说:‘妈!扁担在哪呢?我去挑两担水!’我妈就笑了,她说:‘傻孩子,水缸早成废物啦!自来水龙头在这儿呢!”
郝凤岐打了个呵欠,一抬腿把脸调过去。
杨小林兴致地抖了抖擦枪布,接着说:
“哎!想起来了,麻烦你给写封信吧,老郝!”
“信?慌什么,等眼好了你自己写嘛!”
“不行,这封信得赶忙发走!”
“噢!我知道了!你是又给那个女学生写信吧?!”
“别扯了,我往家里写!”
郝凤岐侧转身,从本子上撂下一张纸,随即,杨小林就听到笔尖在纸上沙沙响起来,他着急地说:
“哝!我还没吭声,你怎么就写起来了?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先写上抬头——母亲大人!”
“什么母亲大人?不不!改成我妈妈,我们家乡都叫妈!”
“好吧,好吧!妈妈就妈妈!”
于是,杨小林像背书一样,咬文嚼字地说下去。郝凤岐的纸上很快就留下一片字:
“妈妈!
你用不着惦记我,我还是那样结实,什么病也没有——”
“你的眼睛……”
“别打岔!——我们还在修路,从前,有人说西藏青草不生,五谷不长,不对!这都是胡说八道!这里,有很宽的草地,一眼望不到边。山坡上长着雪松、云杉,还有很多大树叫不出名字来。这里的土,我放进嘴里尝过,就像我们家乡的土一样肥!妈妈,快给我寄来些菜种吧!挑最好的,要菠菜、豆荚、莲花自,红萝卜,甜瓜,茄子,还要葵花籽。我一定要好好种上,叫它们在这里生根、开花,就和我们菜园里一样……”
这时,炊事班长老周进来了,他笑眯眯地说:“来,吃饭吧!老郝,小瞎子!”
一盆热腾腾的挂面,放在小石桌上。盆边,漂着葱花,发出使人嘴馋的油香。
杨小林三下五除二装好机枪,在大腿上擦了擦手。老周递给他一碗挂面一双筷子,他端住就吃,现在在这里,这种饭怕要算最讲究的了!
郝凤岐强打精神坐起来,他慢条斯理吃了半碗,就咧着嘴说:
“我不想吃了,苦!”
“嗯!那是你嘴苦,油盐放的可不少,我还狠着心往里抓了两大把脱水白菜呢!”
不管老周怎么说,郝凤岐再也不吃了。
当老周收拾碗筷的时候,杨小林说:
“老周,有人从工地回来没有?”
“刚刚文化干事回来一趟,他说连长叫他给团部打个电话。”
杨小林直起腰,仰起脸,急切地问道:
”你没有问他?”
“问他什么?”
“炮啊!那一炮装了多少药?什么时候放?快了吧?”
“早放过了!”
“放了?怎么没听声……”
“冲了天了!瞎炮!”
老周十分惋惜地摇摇头扭身出去了。
这句话,使得杨小林骤然一怔,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自己得到的不是胜利,而是失败,彻底的失败!他呆呆地立在床边,遮着绷带的脸变得那样难看,就像一个罪犯在听候判决!
他清楚地想见,90公斤炸药怎样不声不响从药室里冲出来,想见连长怎样吹胡子瞪眼,想见余政委、冯工程师怎样失望地皱着眉头,想见全连全营全团的同志们,怎样三个一堆五个一伙纷纷议论,话音里夹进一些不干不净的字眼!想见“小林子”这个名字要怎样被人说过来说过去,就像谈论一个顶爱扯谎的家伙一样。他心中充满了懊恼、慌乱!明打明,事情是糟了,糟透了!十几个人花了两整天功夫才掏好一个药室,今天为躲炮还不知又耽搁了多少工,又白白地毁了几十公斤药,临了,连四两石头也没有炸下来,自己倒安生生在帐篷里躺着,吃饭要人端,解手要人扶,这还叫话不叫话?!他不由得攥紧拳头在自己脑袋上砸了一下!他简直想要痛骂自己了,为什么要去捉那一只该死的贝姆鸡玩?
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一份入党申请书,他差不多花了两个晚上,才算写成它,因为,写一遍自己觉着不好又重写,写完还不满意,又重写,直费了八九张纸,一个小本子都已被他扯得七零八散了,最后才算写出一份自己看得过眼的,于是他小心折好,准备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交给支部书记,现在,他连想也没有想就嚓嚓地撕个粉碎!用力把纸片一摔,随即就扑倒在床上,双手捧住脸,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泪水湿透了几层绷带。看来就像一个流落在荒郊的孤儿,没有人向他伸出一只手,也没人过问他一声!
隔了一阵,他忽然不哭了;骨碌一下翻起身,爬下床去,并且愣头愣脑摸出帐篷:
他拿定主意要到工地上去。是不是他以为自己一到工地就会对冲天炮有什么补救?不是,根本不是!现在他什么都来不及去想,他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越在这种时刻,自己越要在众人面前出现,像耗子一样躲在一边不照面那比什么都丢脸!
他闯出帐篷,还没走上五步,噗哧一声就在“玻璃路”上滑了个仰面朝天。
老周正从伙房出来,一见杨小林栽倒,连忙放下担子跑过来:
“慢点慢点,你要解手吧?我来搀你一把。”
老周扶起杨小林,像大人照管孩子一样,拍打着粘在他背后的雪。
“不!老周!中午是不是你往工地送饭?”
“是啊,我这就走!”
“那好,你把我带上!”
“你?你去干什么?”
“做工……”
“别出洋相了吧!做工,你的眼睛在哪里?我看看。”
“管我眼睛不眼睛,你带我到工地就是了!”
老周真莫名其妙,瞧杨小林那股神气,并不是闹着玩,他实打实是要去干活,可是这种山道,怎么领一个瞎子走二里路呢?再说看护长也嘱托过几遍,叫好好照顾杨小林,什么活也不能让他干。所以,老周央求他说:
“不行,小林子,不是我不带你,我挑一口头号行军锅,一大桶豆腐汤,单个走还怕路上磨不开,怎么还能招呼你呢?”
“我不用你背又不用你抱,你尽管头里走你的,我在背后扶着扁担头就行嘛!”
“那怎么能行?这又不是大操场,一脚踩不对就坏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带我,你也别想去送饭!”
杨小林伸开两臂,拦住去路,看样子想从他跟前通过是办不到的。老周真作了难,末后,他灵机一动说:
“好吧好吧!带就带上你,可你得稍等一会,我吃完饭咱们就走。”
他说着还掂起一个碗来,又使筷子敲打了几声,杨小林信以为真,就站在路口上等他,左等右等,总是不听动静,他不耐烦地喊道:
“老周,老周!”
老周,早用脚尖点着地,吃力地挑起他的饭担子,从旁边乱石坡上绕着走了。
杨小林见没人应声,觉着坏事,他不顾一切,跌跌撞撞向伙房摸去。刚走近,就听见里边哗哗啦啦地响。他急忙把门口一堵,带着一股哭声气汹汹地叫道:
“老周你……”
“不,是我。”
郝凤岐答话了。他被杨小林的喊声吓了一跳,刚抓起来的一把花生米,里里拉拉顺指缝掉出来。原来,他为了加深人们对他病重的印像,每顿饭总谨慎地管束着自己,吃得挺少。这样一来,一顿接不上一顿,当然肚子就常常受不住。现在,他知道炊事班的人送饭的送饭,打柴的打柴,家里完全“空虚”,于是就乘机来捞些花生米,作为自己的“后备给养”。
杨小林不管那一套,他约摸着方向,直冲过去。郝凤岐还没有弄清是怎么档子事,已经“被俘”了。杨小林两只手死死地扭住他的棉衣,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口气说:
“走!送我到工地去!”
“你疯了还是怎么的?!”
“郝凤岐,你说咱们还算不算是同志?!要算你就送我一趟,要……”
“我……我有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病……病!走一趟又死不了你!你说你送不送吧?”
杨小林开始对郝凤岐进行威胁。郝凤岐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同时,他也实在招架不住这个完全愤怒了的盲人。于是他和和气气地说:
“那,也好,去就去一趟,我也正想到工地转转呢。”
八
已经是中午了,辛惠才动身往工地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而且,今天也不像往常那样一上路就小声唱着“正当梨花开遍……”。她默默地走着,总不断看看手里的纸条;其实,那张没有巴掌大的小纸条,她已经看过不止十遍,背都能背得出了:
辛惠:
有空请到我这里来一下,好吗?
余洪
看字迹,她知道他是在许多事务的压迫下匆忙写出来的,但就这草草的几个字,已经够使她激动和不安了。
余洪和辛惠的事,不知道怎么地,好像已经没有谁不晓得了。一些战士们,有时竞在辛惠的身后悄悄嘀咕:“知道吗?这就是我们政委的那个。”余洪每次到师部去开会,也总要被他的老战友——那些团长、政委们,或是科长们,团团围住,像调皮捣蛋的孩子们一样向他起哄:“怎么样?老余,什么时候啊?”“我看今天就是黄道吉日。”
是这样的,他们从来也没有打算掩饰相互接近。比方,余洪只要一去卫生队,就绕着弯也要到辛惠的帐篷里走走,并且对里边的摆设发表不少意见(其实,帐篷里除了被子和一个小药箱之外,几乎再没有什么东西了)。而辛惠,每个星期天都要找点什么事到政委那里去一趟。如果正碰上他和冯工程师下围棋,她就坐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上一阵子,好像她也很在行;事实上,密布在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究竟相互发生什么关系,她是一窍不通。有时,他们俩谈起来,一直谈到深夜,但是谈话的内容并没有一点秘密性,谁都可以去听:他们谈到长远的未来,谈到自己的童年,谈到战争,谈到医学……,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心事,却从来没有谁提过一句,好像谁也想不起这些来。
这就是说,直到如今,他们之间并没有过什么决定性的“谈判”。然而,事实上他们已经相处3年多了。
余洪永也不会忘记他们最初的相见。
那时,部队在川西剿匪。一天傍晚,卫生队长来说,请求上级补调的几个护士已经到了。因为马上要听各营汇报,所以余洪确定明天再和她们见面,并交代卫生队长好好照顾新来的同志。但是,当夜突然接到了命令,执行紧急任务,而且,要解决的还不是一般的散匪,而是敌人装备齐全的3个整团。这次的战斗,激烈地继续了一整夜。当伤员从前边撤下来路过团指挥所的时候,余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絮絮叨叨的嚷着:“放下来重新绑一绑吧?脚头高了一点呀!”“小心!这里有个坑!”余洪从黑暗中望去,见她自己也抬着一副担架,并且,显然伤员的冲锋枪也挂在她背后。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从那散乱的头发辨认出她来。他不禁为她的强壮而吃惊。的确,她能抬得动一副双人担架已经是够不简单的了,而且,在这样坑坑凹凹的荒野上,在这落着小雨的黑夜里,她还走得那样灵巧、稳重。但是,当第二天在医疗站再看到她的时候,他简直不信任自己的眼睛了:她的眉头上,不知为什么贴上了一块纱布,可是,这一点也没有破坏那微红、秀气的脸孔。同时,她正在发育的苗条体态,也还完完全全是个女孩子;仿佛,这绝不可能是他昨夜所见到的那个人,甚至他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找个人把她的担架替下来!
就从那时起,余洪——这个年轻的团政治处主任,已经像一只鹰一样,从高空注视到她了。此后,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在暗暗地关心她的一切一切。他有时也质问自己,这不是一见钟情吧?他甚至多次试图摆脱这种思念,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好像被一条纽带扣住了,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它挣断。这纽带,不是用铁,也不是用钢,而是用一个少女的心灵,以及她的眼睛、头发和声音铸成的。一句话,余洪已经信心十足地感到,自己需要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