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们就守着药室,抽着烟谈论起来。三个人都感到轻松,谈得也挺热火。不过,他们谋算了大半响也没能确定一个信心十足的对策。可也是,在这样的地方,要东没东,要西没西,你能使出什么招数来?
天已经大黑,对过白山峰都影影糊糊看不真了。他们只好从石崖爬下去,顺着部队走出来的那条小道返回营地。
这时,白茫茫的雾气,飞快的从山谷里向上滚来,说话不及已经到了眼前,他们马上就像被裹进了棉花包,虽说相互只隔两三步,可谁也看不见谁了。这是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总要从地面上腾起的一阵浓雾,扑到脸上就使人闷得喘不过气来。皮帽、衣服立时被涂上一层湿漉漉的冷霜。
杨小林弯下腰,像爬一样,瞪大眼睛尽力辨别着虚实,一步一步往前移。
糟!脚底板一滑,“砰”的一下仰面栽倒了。他急忙支起身,想站起来,可这时候,就像有人攥着脚脖往下拖,说什么也煞不住身子了。于是,他两只肘子擦着地、半躺半坐顺山坡一股劲地往下溜。在这一刹那,他的脑袋嗡的一下就涨得不知有多大,心里像跑马灯一样,仿佛想到了很多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觉得雪山把他抛出去了!
忽然,两脚触到了石头,使他前栽后仰摇晃了几下,总算停住了身。
杨小林知道自己已经卡在山石上,不再继续往下溜了。他清醒地感到:周围的一切,甚至整个大地,都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照旧呼吸着,就连寂静的群山也使他觉得分外亲切,仿佛他已经把这一切丢失,而又在一瞬间得到了它们。不用说,他是开始在骇怕了,他清清亮亮听到自己的心像敲鼓一样空洞空洞的直跳。他觉得自己的头发直竖起来,不由得暗暗骂道:“真见他妈的鬼!这时候哪有功夫去死呢?有多少事情等着人做呀!”
他忽然听见余政委和冯工程师在不住地喊叫:
“小林子,小林子!”
他们俩是从老远的斜坡上绕下去的。在杨小林听来,他们沙哑发颤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在这昏暗的荒野里,乍一听实在有几分险森的感觉。
他本想随口答应一声,可是觉得嗓子干燥,就像在梦里那样,想喊喊不出来。同时,他感到浑身发痛,他慢慢一摸:发觉肘子骨下边和大腿上的皮衣都挂烂了,露出来许多羊毛。血已经隔着衬衫渗出来了,两只手也磨得热辣辣的,似乎五个指头都粘到了一堆。一阵头昏眼花,他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力量了。但余政委和冯工程师还在不住地喊,而且听声音他们越来越显得惊恐、失望。杨小林顺手抓起一把雪,猛然按到眼窝里去,又使劲揉擦了几下,打了一个冷颤,立刻精神抖擞起来。这时,他才发觉浓雾已经退去,月亮从云缝里露出半个脸来。
他竭力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救了自己一命的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条牛架子。惨白的骨头上嵌着两个大黑窟窿,一根一根的肋条,连根露着。那条长毛尾巴,卷曲着被压在后胯股底下。
这使他立刻想到:一群像水桶一样粗的老雕,怎样争争夺夺,在几分钟内把这条大牛的皮肉吞吃个一干二净。这又使他立刻回想到罗桑是怎么恐惧地讲起他的牦牛摔下山沟的故事。他仿佛又听见自玛压低声音叫喊着他:
“修吧,快修吧!越快越好!”
十一
不只梁永泰一个人对于辛惠的“工地卫生规则”不感兴趣,就是那些过于信任自己的身体的战士们,也是支支吾吾满不在意,并且埋怨她“没事找事”!不过,辛惠并没有因此而灰心,更没有因此而放纵任何人。她照常每天到各连去,严格并周到地加以检查。她很明了自己不善于指责人,更不善于强制人,所以,她采取了另外的方式来贯彻自己的“规则”。这方式,可以说是她一成不变的习惯:比方,在工地上看见谁冒着一头汗摘了帽子来休息,她便不吭声走过去,亲手给他戴好;吹过熄灯号,她总要去查看每一个帐篷,见哪个门口稍露一点缝,她就连忙动手堵严,……这样,没过几天,连那些有了名气的调皮鬼,也不好再违犯她的“规则”了。
但是近来,辛惠却转移了视线,她已经不太重视“感冒”,而开始在对付当前最主要的敌人——裂手。虽说并没有一个人因为这事来找过她,她也没有怎么留意,但是有一天,她正巧碰见一个战士,从灶门口捏起一块红红的火炭,不慌不忙地点着了卷烟,那两个手指头简直像是一把没有知觉的铁钳子,她不禁吃了一惊。当天,她就跑到卫生处去,说什么也要领几磅凡士林。
现在她又到七连来了。
战士们围住脸盆,洗掉手上的泥土石浆,然后就把手伸给辛惠。那些手没有一只像样的,昨天的伤痕上,又张开今天的裂口。指头已经算不得什么指头了,几双手泡进水里简直像洗着一盆冻萝卜,手掌心全肿得像鼓肚子蛤蟆。她不厌其烦的一个挨一个给他们涂上凡士林。她知道,要把这难得的一磅凡士林分给全营几百号人自己去使用,那无论如何是不够分配的。
杨小林独自蹲在帐篷角,他一动不动,两眼望着天空出神。辛惠抓起他的手腕子,翻过来调过去,一面看一面不住嘴地埋怨他:
“我还当你的手比别人的强一点呢,你自己瞧瞧成什么样子了?还蹲在这儿装没事。等着吧,什么时候烂得没法收拾了,就给你锯掉!”
她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甚至带几分严厉。可是杨小林一个劲咧着嘴笑,她也就不由得笑了。
“去吧!快打盆水来洗洗,好擦凡士林。我还要到八连去,天就要黑了,我可不能等你。”
待了一会,杨小林从伙房端出一盆水来,热气腾腾直往上冒,他放在当地,卷起袖子就要洗手。辛惠先把自己的指头伸进盆里,立刻抽回手说:
“等等吧,刚开锅的水,太烫!”
赵维学在旁边说:
“你的心哪去了?鬼偷了还是怎么的?放着温水你不打,偏弄一盆开水来,又不是教你退猪毛!”
战士们轰轰乱笑起来。
这时不知谁高声喊道:
“小林子,小林子,有人找你呢!”
话还没落音,罗桑和白玛已经从帐篷背后露面了。
他们差不多已经串遍了山上的营帐,但不管到哪里,所得到的回答不外乎摇头、摆手,好像根本没有杨小林这个人。这是不待说的,多么大的队伍,既不知他是哪一师哪一团,又没问过是在哪一营哪一连,那怎能找得到呢?他们觉得没有一星指望了,最后,不过是到这里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就在这里碰到了。
罗桑和白玛的到来,不光使杨小林感到光彩、愉快,全连人都感到光彩和愉快,连陈彪那样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人,和正在百忙中的炊事员们也都围过来了。自打上山这么多天,扭过来调过去的总只能看见一些熟识的脸和千篇一律的褪色军装,而眼下,却来了一个非常亲切、满脸胡子的老人,尤其是还来了一个梳辫子系围裙的姑娘,并且,他们又是专门到七连来作客,这怎么能不使战士们快活并忘掉一身的疲劳呢?大家觉得今天好像是什么喜幸的节日似的。
有几个眼明手快的人,把床铺整理了一番,又把篷布上的招贴画正了一正,客人便被请进了帐篷。
虽说待客的礼品只有两碗茶和一盒香烟(这是素爱‘保守’的老周,严密埋伏着的最后一盒,大家断烟已有5天了),除此再摆不出什么花样来,但就这已经把主人们忙得团团打转,仿佛在照料几桌酒席。
谁也想凑近些和客人说说话。有人问起甘孜;有人问起兵站;学过几天藏话的那些“半吊子”,就乘机用一些不关紧要的话来考验一下自己的能耐;还有几个小家伙本来没有什么可说:但也硬来几句。他们不过是喜欢听辛惠把他们的话翻成莫名其妙的藏话,又喜欢昕她把这个藏族姑娘莫名其妙的话翻过来。
就这样,罗桑既顾不上抽烟,又顾不上喝茶,尽忙着对每个人答话。而白玛,也总是没有适当机会提到她那个小布包,甚至也没有机会和杨小林说点什么。虽然杨小林就坐在床沿上,靠她最近,但他总是不声不响,光听别人说笑,仿佛他是迫不得已地陪客。
不过,这也没使白玛太扫兴,她一边轻轻按住那个小布包,一边侧过脸打量杨小林(他老是回答她一个憨里憨气的微笑),她心中暗自喜欢起来。凭记性,那件毛衣果然织得不肥不瘦,正合他的身,就连袖子的长短也错不了一指。她甚至能清楚地想像出他穿上这件毛衣是怎么一个样子。虽说毛线粗,还有很多疙瘩,说灰不灰,说白不白,也没有染什么颜色,可是穿在他身上却那样精神,那样耐看……她想着想着,脸都要涨红了。
这场没有秩序的“会谈”终于被号声打断了。战士们不得不陆续走出帐篷。值星排长已经在喊着“准备晚点名”。伙房早给客人预备了最好的糌粑面和新酥油茶。辛惠吩咐赵维学去打盆水来,让客人净净手。谁都晓得,藏人的习惯是既不用筷子又不用勺子;实际上,吃糌粑用筷子也着实不好办;同时,不用手三番五次地去搦,吃起来也不香。
赵维学一出去就在外边嚷叫起来:
“嘿,可倒真快!小林子才打来这盆水就冻住了!”
“冻住了?”辛惠顺口说,“刚才还下不去手呢,你说这鬼天气有多怕人!”
“怎么,真冻住啦?”杨小林猛然站起来。三步两步冲出帐篷。他夺过脸盆,又随手拣起一块石头,就往里边乱捣乱砸。
辛惠紧跟着出来拦住他:
“不行不行!这得使火烤!硬砸要砸破盆底!”
杨小林根本不睬她,他只管当当地一股劲砸。结果,他并没有砸开,只在冰上戳了几个坑。他端起脸盆,两眼直直地注视着冰冻。看他那副发痴的神色,好像是吃错了药的样子。待了一阵,他又出人意料猛然把盆子一摔,异常兴奋地对大家摆摆拳头,就扭身跑走了。
所有的人都冷丁一怔,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摸不透杨小林是犯的什么病,也许他真的有些不大正常吧!要不他干么要出这种怪像?!
梁永泰正在口述一份报告。他尽力要使自己讲得周详、恳切和富有说服力;然而他的话却是那样的单调,甚至还有些词不达意。好在那个刚刚入伍不久的文化干事倒还大胆灵活,他根据梁永泰的意思,把他一整套过于啰嗦的话用笔归纳起来,变成简单扼要的几句,报告就算完成了。
突然,杨小林连“报告”也没喊就闯进来了。这使梁永泰大吃一惊,他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的事。只见杨小林眼珠闪着光,急不可待地说道:
”连长,我,我想再试一次!”
梁永泰“虎”地一站,几乎把那个充当桌子的罐头箱撞翻。显然,他上火了;可是,不知哪股劲使他没有发作。他只把手一挥说:
“好吧,你先等等。”他又转脸对文化干事说:“写好了吧?你念一遍我听听!”
其实,说是自己要听听还不如说是叫杨小林听听。一点也不假,文化干事念报告的时候,梁永泰毫不掩饰地用一种征服者的眼光看着杨小林,但他没有从杨小林的脸上看出自己所预期的神色。不过,他仍然确信这份报告不会被上级打回来,因为,他觉得现在请求加夜班不早不晚正是时候,所以,他慎重其事地在报告上盖了章。
十二
余洪写完了“下半月政治工作指示”,蜡烛已经燃掉了一多半,他也困得要命,好像一合眼就可以睡着,但他并不想延误自己规定的课程——每天学工1小时。他用手心在前额上拍了几下,借以提神,又把桌上那本诗集推到一旁(这是他从报章杂志上搜罗来的),随后翻开了夹着红蓝铅笔的“钢桥设计”。一路看,一路号住疑难的公式,准备向冯捷请教。他决心在年前把这本大部头书初读一遍。因为,打通了雀儿山之后,挡在面前的就是金沙江,不待说,部队要担负架桥任务,而这是更需要知识的。
冯捷是前天到指挥部参加工程会议的,原说明天下午才能返回,可现在他突如其来地钻进了帐篷,倒使余洪有些吃惊!
“噫!你回来的好快呀!”
“快?太慢了。那匹马还没有兔子胆大,就在草地上它也不怎么敢跑。咳!要是有直升飞机该多好!”
“是谁撵着你连夜往回赶?摔死了我可怎么向稷局长交代呢?”
“请放心!我现在可真顾不上去死!”警卫员打来了水,冯捷一边擦脸一边说,“会议上确定,全线工程期限都要提前。”
“多少天!”
“18天!”
“18天?嘘……”余洪撇了撇嘴。
“怎么样?太狠了吧?!要是有你参加会议,我想你一定会当场请求再提前几天。真的,首长们说,哪怕是能早通车1小时、半小时,也得尽力争取。因为在雪封山以前,必须抢运2500吨粮食过山,要不然,就会给明年的工程计划留下一个致命伤。当然这是明情:山那边没有堆着大米,明年开春部队还是不能过去。”余洪没作声,冯捷又接着说:“其实照我看哪,就是不抢运这批粮食,首长们也不会轻易让我们空空滑过时间。这条路,别看只能算第几等公路,可它是西藏高原的一条大动脉,要是晚通车一天……”
“够了够了!我现在不太需要受教育!”余洪干脆地说,“我们还是盘算从哪里榨出这18天来吧!”
“别害怕,用不着伤脑筋!”冯捷胸有成竹地说,“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陈司令员跟稷局长商量妥了,确定由工程局拨给我们一个技工支队。”
“是吗?”
“这还能开玩笑?他们正从玉隆往这里赶,后天就到。”
照理说,在这样紧迫的处境中,上级给调拨一个技工支队来谁听了也得谢天谢地,可是余洪却立刻现出一种阴郁的神情。他扯了一条纸,一边卷着由许多烟头里挤出来的烟丝,一边沉沉地说道:
“当然喽,不管怎么说吧,我们担任的总是这一期的重点工程,就凭这,指挥部就不能不娇生惯养地照顾我们。首长们的心思我完全可以理解,宁愿他们自己受多大折磨,受多大熬煎,哪怕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呢,也不肯让下边的人受累,可是我真有点害怕,我们怎么能老是蹲着等现成呢?”他点上卷烟,“你就说这个支队吧,要是指挥部手头紧一点,谁也不给,叫他们格外去开辟一个工段,到了年底那……”
“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个支队,我们……”
冯捷只把话说了半截,他用力在空中摆了摆手,等余洪向他点头之后他便紧接着说:
“我也这么想过,于么要搬兵求救呢?杨小林那个主意总能常帮我们的忙。要是改线的计划能够成为事实的话,那我们闯过今年这一关就有相当把握。”
“不!我们不能指望他!”余洪摇着头。
“什么?”冯捷惊异地说,“你怎么啦?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还能前功尽弃吗?”
“你瞧你,前功尽弃!谁会有那么傻呢?我是说,不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毛头小伙子身上,那不光他架不起,我们也没有那个胆量。‘一锤子买卖’可干不得!”余洪翻开了文件夹,“我相信这句话:‘人多出韩信!’实在的,据说顶聪明的人有24个心眼,可是,对付雀儿山,24个心眼够干什么?要是全团每个人都使出24个,就算是12个心眼吧,那可就够厉害的!”他说着抽出一张纸递给冯捷,“看看吧,我们今天夜里必须研究一下,明天一早就召开干部会议布置下去。”
冯捷用心的看着“下半月政治工作指示”。上面还有一条用红墨水写的副标题:“向杨小林同志学习,开展工程技术创造运动。”
这时,余洪在冯捷敞开的皮包里发现了一件宝贝,他顺手在桌上摊开,这张“新甘孜市区平面图”立刻就打动了他。于是他慌忙拧灭烟卷,一只脚踩到板凳上,耸起肩膀探着脑袋,就像当年看着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那样注神,甚至连辛惠走进帐篷来他也没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