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肥皂盒递给了杨小林。杨小林晕头转向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揭开肥皂盒一看,更出奇了,里面躺着几条黑甲虫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玩意呢?
前天,余洪听冯工程师谈过杨小林富有幻想的“计划”之后,他立刻被震动了。他觉得这桩事丝毫不能加以忽视,甚至他认为在目前各项工作中这是首要的,把这件事做得要胜过一切。可是,没有信管怎么办呢?即使马上发报去要,从内地运来也得一个月,那怎么能赶得及?而掏药室放大炮可不比一般的小炮,用纸捻点火是绝对不安全的。所以,这两天除了信管,什么事也钻不进他的脑子,夜里,他躺在床上也大瞪两眼想着信管。起先,他从收音机上找门路,记得几年以前,为了证实和一个报务员的争论,他切下一段阻力丝,一通电流果然爆炸了,不过,现在他真舍不得拆掉阻力丝,使他的军用收音机变成哑巴。在这遥远的边地,就要凭它听听北京的声音呢!后来他想到了手电筒,灯泡里的细丝当然和阻力丝有同样的性能,可到哪里去找那样多的灯泡呢?紧跟着,他想到了炭精棒,于是,一大早他便爬起来,脸也没洗,牙也没刷就喊警卫员来当“助手”,像动手术一样,剥开两节干电池,用小刀把炭精棒刮成粉,然后,用鸡蛋清一层一层粘起来,烤干,切成细条,两头安上铜丝,又用罐头盒铁皮裹住,装进药,自制信管便算“出了厂”。当时就在电机线上一试,成!
杨小林听说这些小物件可以造信管,高兴得直想往起蹦。亏得政委出了这么个点子,要不可真毁事,自己连影也没想到呢。他小心地盖住肥皂盒,仿佛怕那些小黑虫会跑掉。他已经完全忘掉刚才的委屈,强制住兴奋说:
“我回去吧?政委。”
“好,下午就开始挖药室,我已经通知你们连长了。”
“是!”
“杨小林精神百倍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就往外钻,不想一头撞在篷布上了,两个测绘员同时说:
“错了!门在这边呢!”
他出去以后,听见帐篷里低声笑起来了。冯工程师望着杨小林的背影说:
“是一个战士,有脑筋,凭这种人,我们还愁什么地方修不出路来?!”
余洪接上一支烟说:
“嗯,你是不知道,刚接受修建任务的时候,他可闹别扭闹大了。你别看他轻易不吭声,要是什么事不对他的劲,不合他的口味,那他牢骚起来也是满俏皮呢!你知道他说些什么:‘我真看不透,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就是非修不可也轮不着我们哪!军队是管干什么吃的?“可倒好,躲在这个地方可真牢稳,连敌人战斗机想来也飞不到!’你就听听吧,有多大的气,说来说去没别的,他是想到鸭绿江那边去。知道吧?他的机枪打得不坏,总想去施展施展他那挺‘捷克式’。”他停顿了一下,“当然喽,他们连里,营里,就连我们也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口舌,可是说也奇怪,后来还是有一个女学生帮了我们的忙,才算把他这个思想弯子给最后扭过来。”
冯捷和测绘员都很惊讶,余洪吐口烟继续说:
“不开玩笑,是这么回事,部队驻康定的时候,从中央,从西南,都来了慰问团,唔!送来了好些礼物哟。小林子得到一个画册,装订的很漂亮,有这么宽,这么长,封面上烫着几个金字:‘祖国在前进’。里面全是图片,贴得整整齐齐的。你们猜是些什么?我一说你们也就明白了,是‘人民日报’报头上剪下来的:有鞍山钢厂的熔铁炉,有华北国营农场的联合收割机,有治淮工程的大堤坝,有荆江分洪的进洪闸,也有成渝铁路的车站,……太多啦,我记不太清楚了,末后,贴着她自己的一张照片。嗯,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呢!照片下边写着,‘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我用我的手和我的心,做成这个画册。我不知道谁能收到它,也不知道你们姓什么叫什么。谁拿住谁就看吧!我希望,你们能使西藏高原变得像祖国内地一样美丽,可爱!’看!她写得多么简单,统共就这么几句,可是这几句话,就像一支利箭,不偏不斜正射住杨小林的心尖,他一下子就弄清了我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们对祖国担负着一件什么样的责任!”
冯捷一直在用心听着,他不住从嘴角露出笑意。两个测绘员就更加愉快和有兴趣了,还没等余政委讲完,她们就抢着问道:
“她是哪个学校的?”
“北京师大女附中。”
“她叫什么名字?”
可是余洪已经拿起了耳机:
“要七连,……喂,梁永泰吗?通知看到了没有?那好,听着,我现在顾不上骂你,不过我得警告你,听见了吗?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别的先放下,好好帮助小林子,帮助杨小林同志。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这也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是我们全团、全师、全线的事情!”
五
夜。
人们在享受一天劳累换来的甜睡,谁知道,乌云已经吞没了星星,吞没了月亮。不知从哪里卷来一股燥热的暴风,把积雪吹得到处乱飞。森林开始吼叫了,就连层层的大山,也仿佛摇动起来。闪电,像烧红的铁条,在天旁一亮,现出雪山的轮廓,但立刻又黑暗了,接着就响起沉重的雷声,轰隆轰隆,由峡谷滚向远方。
落雨了,好大的雨!
赵维学把脸缩进雨衣,露出两只乏困的睡眼,向四外黑暗中巡视着。他心里骂道“这真是个怪地方,见了鬼!六月里挡不住下大雪,这十一月的天,还照样打雷下雨。”第三排接了哨,他就拖着两条腿,歪歪扭扭走回去。帐篷,正在风中摇晃,要不是四角拴了大石头,只怕就要放了‘风筝’。他费了老大事,才算找到口钻进去。用手电筒一照,好家伙,地下成了一个“养鱼池”:山坡上的雨水冲进了帐篷,从“钢丝床”(枝树干)下流过,在当中聚了一大片,好几双鞋子,都像小船一样漂在水面上。他急忙下水去把同志们的鞋子捞起来,然后,才走回自己的铺位,蹑手蹑脚脱掉雨衣,生怕惊醒别人。事实上,满床人只有陈彪真正睡着了;他总是这样,倒下去用不了一袋烟功夫,就打起呼呼来。帐篷漏雨,正滴到他眼皮上,他顺手摸过一个茶缸子,放在枕头上,把脸一偏,只听到像钟摆一样滴答滴答响了几下,立刻又睡着了。而别的人,都不过合着眼躺在床上就是了。
郝凤岐醒着。他用身子暖热了冰冷的被窝之后,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舒适,于是他便开始海阔天空地乱想一气,甚至又十分清晰地想见了自己在几年以后的景况,那种大为轰动,并令人望尘莫及的前程,是他早就布置好了的,而且,每经一次锦上添花的思虑之后,一些新的抱负,总要使他久久地激动着,兴奋着。但是,当他一回忆起最近的情形时,就不得不暗自承认:上山以来是弄得不很好,甚至很不好,他不禁有些替自己难为情。这样多人都受得住,难道就你顶挡不过去吗?进藏的时候,背80斤东西,一天六七十里也走了,在道孚川修路时,120斤土也挑了,而且,上级有什么号召总是占先响应,公差勤务是抢着出,俱乐部工作更是一根台柱子。上个月,团支部好像也已经有吸收自己的意思(他早就着急于再过9个月便超过入团年龄了),这一切一切不已经是自己做过的了吗?于嘛犯得上一笔勾销呢?干嘛要让人人斜着眼睛看自己呢?总而言之,郝凤岐把头蒙在被窝里,决定要精神抖擞,振作起来,从明天起,便以一种值得效仿的姿态在工地上出现。
不过,这种激情并没有继续多久,当他听到了外边的狂风暴雨时,便不由得为明天发起愁来了,仿佛这大雨,隔着帐篷,隔着棉被,就把他心中的火焰浇灭了。同时,他知道,团部当真要按杨小林的主意干一下了,明天就得要用绳子拴住腰,从老高老高的悬崖上吊下来,挂在空中打炮眼,这可不是好玩的呀!弄不巧,绳子一断,摔下去就成肉饼啦!况且,崖顶上有很多活动的石头,就摆在边边上,好像只要用指头一捅就会滚下来,不要说太大的,就像碗口那么大一块也就足够把人脑瓜子砸个稀烂了!
恐怖的心绪,像铁链一样紧紧缠住了郝凤岐,他翻过来调过去,怎么睡也不对劲,他仿佛觉得腰中的绳子已经断了,正从万丈悬崖上摔下去。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心慌,自己还没有活够30岁,还没有娶过一个漂亮女人,大小火线也闯过不少,总算没有把命丢在战场上,难道就这样好好地丢在这座山上吗?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得趁早拿主意……。
杨小林也醒着。
从团部回来,一路上他真高兴透了,放着好路不走,偏像踩钢丝一样,在石头棱上蹦蹦跳跳。要是他孬好能唱两口京戏,或者是河南坠子的话(这是他最爱听的),怕他早扯着破锣嗓子大唱特唱了。
穿过松林的时候,看见一只雪白雪白的贝姆鸡,从树叶里飞出来,钻进一个石洞,于是他心里一合计,把肥皂盒装好,就从侧面迂回过去。洞口太高,他轻声垒了几块石头登上去,猛地把手伸进洞内。也该那只贝姆鸡倒霉,果然就被他一把捞住腿拉出来了。但它还在竭力要挣脱,扑扑拉拉扇打着掉毛的翅膀,杨小林戴着的墨镜,被打落在地下,正掉到石头上摔了个稀巴碎。不过,这也没有叫杨小林悔气,他把那副空镜框架在鼻子尖上,又把“俘虏”捆绑妥当,吊在皮带上,他想,回去交给炊事班长老周。他又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全连人也都得给自己道谢了!
但,走在路上,他就开始感到不上算。正晌午的太阳,照着满山遍野的大雪,离了墨镜简直睁不开眼,于是他只好把帽沿拼命拉低,盖住半个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
现在,可就更难受了,眼珠和眼皮磨得又痒又痛,像是抓进一把玻璃渣子,睁开不行,闭住也不行,用手揉揉痛得更厉害。热辣辣的泪,直顺眼角往下流,枕头湿了一大片,气得他直想端盆水往眼里冲。可是,他始终还支持着,不使自己翻动一下,也不哼出一声来,他生怕妨碍了别人睡觉,同时他也知道光急也没用。于是他又给自己宽心,记得辛惠曾说过,伤口痛得最严重的时候,就是在开始好转了。大概眼睛痛也会是这样的吧。
虽然,痛苦一直压迫着他,但压不住他心中的愉快和激动。就是眼睛不痛,怕他也难睡着,因为他总在想着明天,想到要怎样去安双信管,想到几百方花岗石要怎样一家伙被掀下来,想到要怎样吊在空中去挖好第二个药室,想到全团要怎样移到新线上来。想到余政委和冯工程师又怎样高高兴兴从工地上走过,笑着向他打招呼。就这样,他晕晕糊糊,前思后想,已经快到天亮了。
他一合眼,大队的汽车就从雀儿山上开过来了。忽然,他看见白玛站立在第一辆彩车上,她已经梳成了两条辫子,从耳后垂下来,吊在胸前,还是系着那条漂亮的围裙。她身后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不知怎么回事,那个人一下就变成了自己的母亲;她还是挺有精神的样子。再仔细一看,那个女学生也站在旁边,就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她们笑着,对他招手。他想跑过去,可两条腿就像埋进土里去了,狠命使劲,一步也迈不动。这时候,听见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像是在云彩里,正在奇怪,觉得背后有人砸了一拳,接着又是一拳。……
原来是赵维学在他耳朵根说:
“小林子,起床,起床,吹号了!”
杨小林正睡得带劲,他觉得简直没有力气爬起来。他连眼睛也没有睁一下,只是闷里闷气,在喉咙里哼哼了几声,张了张嘴,又睡着了。
陈彪已经开始在地下砸鞋子了。鞋,每天早晨都冻得像石头,连砸带摔,稍微软和一点,才能勉强插进脚。
郝凤岐探出半个脑袋来,十分可怜地说:
“班长,我……有点不舒服!”
陈彪把手伸进他那热烘烘的被窝,他的头是有些发烧。
“你觉得身上怎么难受?”
“谁知道怎么弄的!老是心口痛,跳得忽通忽通的,换气不顺当,头烧,手脚直发麻。一夜没合上眼!”
郝凤岐把肺炎的症状说定之后,就长吁了一口气,又用被子蒙住头,连连咳嗽几声,随后还补充说:
“唉,真急死人,任务这么紧,少一个人就少一双手呢!”
陈彪安慰道:
“别急,你就躺着休息吧,等我到连部请个假再去找看护长来。”
赵维学见杨小林还没动静,就蹬了他一脚:
“日头晒着腚啦!”
杨小林猛一惊,连忙就起,可是没能坐起来,他的头发冻到透雨的篷布上去了。他用指甲把头发抓掉,这时他才发觉天还早得很!
“噫?天还没亮你们起来干什么?”
赵维学又推了他一把说:
“起吧起吧,别装洋蒜了!”
陈彪也说:
“动作快一点!”
“什么?!”杨小林虎地往起一坐,“别扯淡!是亮了吗?我怎么看不见?!我怎么看不见?!”
他两只手狠命地揉着双眼。
陈彪上床去,捧住杨小林的脸看:他的眼肿得鼓鼓的,就像那里根本没有眼,只是用刮胡子刀割开了一道缝。翻开他那发红的眼皮,看见眼白上尽是一条条的血丝。
赵维学抓起手电筒,对住杨小林的脸:
“看见看不见?小林子,看见光了吧?”
杨小林凭感觉,知道脸前有东西,他用手绕了个圈子,接过电筒,紧挨着眼泡照:
“瞎了!瞎了!我眼睛瞎了!”
他像醉汉一样倒下去,手脚胡乱踢打,登时出了满头大汗,毫不掩饰地放声大哭了。电筒从他手里摔出去,滚到地下,但它并没有熄灭,依旧发着光。
六
山野非常沉寂,一点动静也看不出来,只有几片白云不声不响地浮过山峰。但这沉寂,却像战门打响以前的一刻那样紧张。
战士们,都离炮位很远,躲到山石背后或是凹地石洞里去。没有谁说笑一句,也没有谁咳嗽一声,大家都兴奋地等待着,正像在战壕里等待攻击令!
梁永泰在掩蔽部里——这是一个很深的石槽。他探出上半身,注视着对面的石崖。刚才,各连连长、指导员们,都到这里来了。他们带着一半羡慕一半取笑的口吻问道,“能行吗老梁,你觉着怎么样?有门没门?”梁永泰想也没想就回答说,“为什么不行,你们等着瞧就是了!”他很不高兴别人那样不信任杨小林,不信任他的战士。但事实上,直到这时连他自己也不能想像那座石崖上就会炸响一炮,不能想像几百方花岗石一下子被掀下来。
预备号响了。有些人连忙掩住耳朵张开嘴。这是不待说的,几十公斤炸药从石头里爆出来,比重磅炸弹的声音还要大得多!
梁永泰把电话员往旁边一拨拉,他亲自按住了军用电话机,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摇把,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似乎这条通着信管的电线也接连着他的心。等第二遍号刚冒音,他就用尽全力把电话机摇了几转。
就在这一瞬间,石崖山无声无息地喷出一团烈火,仿佛那里有一桶被点着的煤油在空气中燃烧。浓烟像刚冲出烟筒,翻滚着伸向高空。
梁永泰跳出掩蔽部,站在高处望了望,还没等火焰完全熄灭,也没等烟雾完全消散,他就粗声壮气地喊道:
“司号员,吹号开工!”
战士们一面走出荫身处,一面咕咕哝哝议论着:
“真泄气,费了多大牛劲,临完放了一个‘冲天’炮!”
“没说的,还去啃咱们的冻土吧!别想逮这个巧啦!”
“我早就知道不行!”
七连的人,立刻就把陈彪、赵维学圈住了,七嘴八舌没好气地质问起来:
“你们班是怎么鼓捣的?”
“你们怎么粗手扒脚日鬼的!”
梁永泰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走过来。陈彪和赵维学立时便感到不可避免要挨一顿骂了,没说的,事到如今挨就挨着吧!但,这一回他们想错了,连长并没有发火,看样子他根本不打算使什么性子,他甚至心平气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