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连长有气无力地支应着:
“嗯……是啊。”
“按说,感冒当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病,可是在这样的高山上,可不比旁的地方,一伤风就很容易转病。真的,我不是吓唬你,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转成肺炎呢!”
尽管辛惠讲话时怎样正经,怎样表示着这桩事情的严重性,七连长总还是似听非听的样子,而且,他的眼睛总在顽固地注视着挂在帐篷杆上的月份牌。这情形辛惠并不是没有发觉,但她认为,这是某些干部的一种通常的习惯,他们在繁忙中是需要“八面分心”的。所以她照旧不紧不慢地说下去,并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取药单铺在七连长脸前,她先自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说道:“这可是草稿,乱得要命呢!”
“是什么?”
“工地卫生规则,我自己随便写出来的,你瞧有什么不适当的我们再改,”但她忽然想起了七连长不认几个字,便又接着说:“不管怎么样,我念给你听听吧!”她说着很热情地站了起来。
“没意见没意见!反正只要不耽搁作业时间就行!我该上工去了,对不起,以后有时间再念吧。”说完,他看了一下表,掂起靠在桌腿上的十字镐,一头钻出帐篷竟自去了。
三
辛惠只管在心里埋怨七连长,但,她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情正烦乱得要命呢。
还没有吹起床号,七连长就专意到工地上兜了一个大圈。其他连的工段,一天一变样,都已经挖出个眉目来了,而自己有一多半还根本没有插手呢。那条深沟,费了多大劲才算填平,余政委一句话又得返工,明摆着,现在七连是在尾巴尖上。当然,别的工段冻土是要少一点,也没有大填方,可是当初分配工段的时候,谁不是吵着闹着要争这最难的一段呢?自己把它接到了手,现在又怕提不起来了?况且,在工程会议上自己站起来说过:“别的连哪一天完工,我们也哪一天完工!”莫非这话就算吹了牛?莫非到时候叫人家扛着工具来帮忙?于是他又记起了昨天在营部闲谈时八连连长说的那句话:“公路一千公里都修好了,只有半公里没完工那还是不通!”这话不明明是说给自己听的么?七连长心里暗暗赌足了气:“瞧着吧!汽车只要能从你们那里开过来,就能从我这里开过去!”再往前走,等他稍微消了消气,便开始打着一个队前讲话的腹稿。他想最好还提出一个什么有鼓舞性的口号来,反正,要让同志们都明白,是时候了,得要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七连长走近工地的时候,不觉大吃了一惊:三班工段上,洋镐、铁锹撂了一地,人都不见影了。他忙向四下寻找,隔山沟,望着石崖上一个穿蓝制服的人,他拿着一个什么长筒镜子,一边放在眼上瞄着,一边指指划划地喊叫着:
“向上,再向上,稍偏左一点。”
杨小林也站在石崖上,他双手扶着一根又细又高的杆子,一忽儿往上举举,一忽儿又往下落落。
旁边还有几个没戴帽子的女同志,头发被风吹得蓬散,她们又说又笑,爬上陡峭的岩石,并不住地摆动手里的红白旗。战士们都拥在石崖下边,仰起脸望着这套把戏。
七连长立时就上火了,他心中暗暗骂道:“这帮家伙真有闲心,真爱凑热闹!”于是,他故意放重脚步走过去,用一种挑衅的口气问那个穿蓝制服的人:
“喂,同志!你们是哪里的?”
“啊,我们,是工程局的呀。”
陈彪见连长气鼓鼓的,知道不妙,连忙岔着说:
“连长,这是冯工程师。”
冯工程师听说这是他们连长,脸上的惊异很快就消失了,他热情地握住他的手说:
“我叫冯捷!”
那几个女测绘员,也都笑着向七连长点点头,仿佛跟他很熟识,这使他不得不来一个急转弯,表现出一种措手不及的客气来。而冯捷,偏又那样不识趣,他尽管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讲起来:
“你来得可真巧,好!来吧,参加参加意见,看这样成不成,我们打算改线。”
改线?七连长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瞧,线路从这里过去不是要近得多么?”冯捷的右臂拦山腰夸张地一摆,仿佛他的指头一过便在山岩上画出了一道虚线。“显然是,要近得多!那为什么又偏要从东山腿上绕个大圈子呢?”他转身指着人们正在施工的线路。“当然,那时候勘察队这样确定有他的道理,他们是为了争取时间:虽说远出去几公里,可是躲过了西山腿上的石方。不过,他们可没想到东山凹藏着那样多的原始冻土。现在看起来,在秋季开土方反倒不如开石方,你说是不是?你在石头上穿个孔,点它一炮,最少总可以炸下一两方;可要是在冻土上点一炮呢?能炸掉一脸盆土就算不错了。石头裂开缝还可以用铁杠去撬,可是冻土一辈子也别想让它裂缝。”
冯捷说了一大片,七连长总也没有答理,他老是仰起脸直望着那道立陡的石崖,在他看,这石崖很像一座又高又长的城墙,就是城墙吧也还有砖纹呢,而这发着冰光的岩石简直可以说是一道铁闸。冯捷大约猜着了他的心思,立刻把语调放得稳重些说:
“是啊!这座石崖是够吓人的。究竟石方数字有多大,需要花多少个工,这一眼很难揣摩透。我们从上星期就开始测量了,是得要精确计算,可不能估堆,这就和你们作战一样,一旦确定一个攻击步骤,那就一点也不怀疑它。不过,杨小林同志那个想法如果行得通的话,那我想,我们改线基本上就不至于失算。”
七连长莫名其妙地把眼光转向杨小林。
杨小林多少有些慌张,他连忙直起身来说:
“我是瞎琢磨,只怕不行,也就没给连里说一声。”他觉得连长正急待着自己的话,随后便说得比较起劲了:“前天走到这儿正碰上一阵冷雹,我看跑不及,就往这条石缝里钻,”他指着岩层上那条细长的裂缝。“可是太低了,我像螃蟹一样横着才爬进去。脸朝下躺了一阵,想翻个身舒展舒展,可是不行,刚一侧转身,鼻子就碰着顶上的石头了,冰凉冰凉。可总爬着实在憋得受不了,我真想往起猛一站把这座石崖顶翻。就那时候,我心思一转,猛一下想起来打刘镇了,你还记得吧,连长,咱们爆破西南角那个水泥碉……”
七连长当然记得,这才是4年以前的事:
……那座水泥钢骨圆碉,上半截已经被炮弹揭掉了,可是阎锡山的“铁军基干”还仗着美国火器在下层死守呢!爆破任务交到七连来了,天擦黑,全连就开始挖坑道,一股劲挖了7个钟点,掏到圆碉下面,塞进一棺材炸药,往外扯了一根电线,等信号弹一起,电话机一摇,“轰隆”一家伙,碉堡就在烟雾里飞散了……
杨小林说着说着完全兴奋起来了:
“我是想,咱们还使用那个法子来炸山!石岩上没处插脚也不要紧,把绳子拴在腰里,从崖顶吊下来,悬在空中打炮眼。先从四外穿个梅花瓣,把当中一块石头炸出来,掏成一个大坑,往进填它几十公斤药,也扯上电线,就像那一回一样,这么一摇……”
他急速地转动着右手,似乎真正摇一架电话机。
战士们也七嘴八舌地闹哄着说:
“过劲!那可真过劲!”
“往少里说,一炮也能掀他500方!’
“这比啃冻土要痛快得多!”
显然,他们觉得这主意很高,尤其是赵维学,他不知根据什么,认为连长就要把杨小林狠狠夸奖一番了。可没想,七连长一下子把脸拉下来说:
“你们离开工地是得谁的许可?”
战士们一个一个都傻了眼。
“现在是什么时间,知道不知道?”七连长的火性爆开了,好像刚才只是一张薄纸在包着。他见大伙还愣着没动,就把眉头一抬,咋唬道,“还不给我上工去!”
战士们虽然都摸不着头脑,但已开始转身走去。
杨小林本想说点什么,但他知道越说越是下不来。那种想法,本来也就没有几成把握,说实话,他不过是灵机一动和冯工程师说了一声,不料,冯捷真当一桩大事和他商议起来,这算挑逗着他的兴头了。杨小林从来就喜欢不声不哈鼓捣些什么新奇的、有趣的,甚至带几分冒险的事情,至于结果如何他却想得很少。现在,见连长大发脾气,也就不禁怀疑起自己来,所以,他也没吱声便向工地走去了。走出很远,还听连长在身后嚷道:
“算算耽搁了多长时间,收工以后你给我补上!”
当冯捷和杨小林满有兴致在谈论的时候,七连长心里早窝满了气,他竭力强制着,才没有和他们吵起来。说得多轻巧:改线!全团人吭吭的干了二十来天,流的汗也够洗澡了,那就能白白扔了吗?凭你们讲到天上,石头总要比土硬,吊在空中打炮眼,那怎么能吃得上劲呢?一炮五百方,算了吧!没有信管就制死人。一句话:这简直是做梦娶媳妇,光想好事!”
不过,他那股横劲也着实惹恼了这个年青的工程师。冯捷按着性子说:
“是我叫同志们帮帮忙,何必给他们动这么大气!”
“怎么!我没有权利批评他们?”
“当然有,谁都有权利批评别人;可批评人的时候,自己应当首先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然后……”
“我早就弄清楚了。他们是战士,我是连长,上级把一连人交给我,我就拿他们去完成一个连的任务。我不是穿开当裤的孩子,我没有功夫和他们凑热闹!”
“他们也是为工程,并不是在这里打秋千!”
“我叫他们回去干什么,是打秋千?”
“问题你应当考虑一下,杨小林的那种想法是不是有他的科学根据?”冯捷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我不懂什么叫科学,再怎么科学,反正不卖力气石头不会自己飞下来!”七连连长决然地挥着手。
“是党员吗?我以党员身份告诉你,这种态度要不得,同志,迟早你自己会明白!”
那你就等着吧!等我完成任务以后再检讨!”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这用不着你管!”
“先说下,别怨我告你,我要给你们政委谈这件事!”
“好吧!随你的便。三营七连连长梁永泰!”
四
余洪走近帐篷,轻悄悄扒开布缝往里瞅了瞅。
帐篷里用木板架起了一张桌子,很像裁缝的长案。冯捷戴起那副不常戴的眼镜,伏在桌上用心画着,他指缝里夹着一支香烟,结了老长的烟灰快要掉下来了,两个测绘员,正在翻弄着满桌子满床的图表,看那蓬松的头发,就知道她们也是通夜没有放过自己的工作。
余洪不声不响在门口站了好一阵。他知道,现在对冯工程师是最紧张也是最幸福的一刻,他不愿打扰他,直到冯捷抓着头皮在地下来回踱步的时候,他才揭开帐篷钻进去:
“工程师同志,嘎修(藏语辛苦)……。”
“嘛热,嘎嘛修(不,不辛苦)!”
“哟!这才‘禁闭’了你两天,就已经老多了。你看,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
“没有的事,我自己明明觉得身上的肉‘虎虎’地往起长呢。’
他们俩面冲面轻轻笑起来。
余洪非常喜欢这个青年人,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们想像中的孤癖、寡言、文质彬彬的工程师,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活力,他永远不知疲倦,他对一切都有浓厚的兴趣,什么事他都想亲手动着动着,而且,他只要开了头就一定做到底。同时,他对一切又那样认真,甚至执拗,就连错看了一著围棋,他也要当真怨恨自己好半天。总之,余洪觉得这个浑身是火的青年工程师,和他们团长有些相似,不愧是从炮火里生长起来的老根据地培养大的知识分子。
冯捷,也深爱这个残废了一只手的团政委,虽说,他和自己的年岁差不了多少,可是,他就像一个长者那样冷静、从容,他从来不放松自己,对别人也总是十分严格,甚至有些刻薄;但他却又那样善于关照人。能对人体贴入微。当冯捷到本团来的第一天晚上,经过一场天南地北的谈话,并看见他桌上那一堆工程学书籍的时候,他已经满心敬佩他了。
一句话,他们俩相处不到一个月,彼此就一丝不漏地互相了解了。
现在,余洪开始表示出到这里来的用意:
“怎么样?计算妥了吧?”,
“可以这样说,这已经是第五遍了!”
“要比原线近多少?”
“5公里加190公尺,呶!你自己看吧!”冯捷一面把图表递给余洪一面兴奋地说:“自然,几千公里的一条干线,缩短5公里,这个数字并不怎么动人,可是你要知道,积年累月,我们就能从这5公里上节省多少汽油,节省多少养路人力;更重要的,我们可以从这5公里上得到多少时间!”
余洪匆匆拉开图表,皱着眉贪婪地看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过了一阵,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唔!你想一鸣惊人哪!”
“什么?”冯捷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来。
余洪端起图表说:
“别唬我这穿军装的了,最少我还认几个阿拉伯字码。石方数字在这里摆着,参工人数在这里摆着,当然,照过去开石方那种老办法,那我不敢说,也许一年两年都完不了工,可是,要照杨小林这种作业法来计算,明明只需要90个工作日,或者充其量100个工作日,可你这里的预计日期是120天。不用说,到了九十天头上,忽然间就完工了,那时候可就叫稷局长和陈司令员大吃一惊:“嘿!冯捷这家伙真能干!’是这样吧?”
冯捷微笑着摇摇头,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镜片说:
“哎呀我的政委,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我虽没穿军装,部队的习惯总还知道一点,如果团部确定90天,各营向下布置就是80天,到了连里就是70天,而战士们就非争取60天完工不可。”他忽然严肃起来:“结果,累得好些人吐血,不行啊!人究竟是人,我看还是把尺度放开一点,给他留出来还价的余地。”
“不,这并不是好习惯,”余洪也严肃地说。“我不赞成你这样做。照我看,所谓任务就是担子,谁能挑多重就给谁多重,不应当把人压得气喘吁吁走不动,也不应当叫他们觉得轻而易举。战士们,对于领受任务都是些饿死鬼,没有足尽,一定要替他们操点心,既得要他们吃饱,又不能胀坏肚子。你说是不是?”
冯捷想了想,便用红笔改动了几个数字。随后,他又得意地看着图表道:
“已经通知部队了吧?”
“什么通知?”
“噢!弄了半天你还没有通知部队移线哪?”
“啊!现在怕还不能移,刚才指挥部来电话,要我们先试一炮,看效果怎样再最后确定。”
冯捷失望地把图表往桌上一丢,那张硬纸自动卷了个长筒。他背过脸说:
“当首长的总是这样,每下一颗子,都要照前顾后,恨不得一盘棋赢人家180颗!说实在的,在没有确切计算以前,我从来不给任何人许愿;可要是我动了铅笔,就是马上立军令状,我一点也不含糊!”
余洪也收起笑容说:
“我明白,我相信你这一堆数目字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不过,首长们这样决定倒也不是前怕虎后怕狼。移线以前是得先试验一炮,这是个关键,要是杨小林那种方法出些甚么枝节,我们就得另打主意呢。真的,如果开石方,也像挖冻土一样零敲碎打的话,那我们宁愿叫线路多绕5公里,也不去得罪那几十万方花岗石……!”
这时有人在外边喊“报告”,余洪随口应了一声,杨小林便怯生生地钻进来了。余洪让他稍息,用手按住肩膀叫他坐下,并递给他一支“大中华”。杨小林的吸烟也是全团出名的,和他当射手一样,16岁就上了“瘾”。
“怎么样小林子,前天你们连长处分你补工了吗?”
“没有!”
“啊,那算你运气不坏。不过,要是真处分你我可一点也不反对。你想,如果在阵地上,连长把你安置在一个地方,你能随便离开?你又不是一个新兵,就是新兵也该懂得什么叫纪律吧?!”
杨小林摆弄着没有点燃的香烟,他不预备说什么,可是心里并不怎样痛快。没经准许离开工地当然不对,可总未免太冤枉,自己既不是偷懒又不是调皮,结果,连长训了还不算,政委又提溜来“克”一盘。
余政委的态度很快就缓和多了:
“好了,你也别觉得委屈,往后要注意。我叫你来也不是光给你找为难,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