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口哨立刻就惊动了坐在灶火边沉沉欲睡的秋枝——叶海在地里,特别是在开“狮子”的时候,总是这样打口哨的——接着,秋枝站起来,到角落里抱了一些干草,便闪出门去。这表明她要去喂小牛了。然而出了门,她就站在屋顶上把干草往牛栏里一丢,随即像一只机灵的猫那样,身子一转便无声无响迎着口哨跑去了。她爬到屋后墙头上,居高临下地望了望,虽然她并没有立刻望到人,但她已经用压低了的仿佛很生气的语调说道:
“讨嫌鬼!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秋枝!”叶海从月暗处站出来,高高仰起脸,紧张地说,“怎么死蹲在屋里头!你不知道吧?部队来了,我们部队来了。骑兵!”他着重地说到骑兵两个字。
“真的?在哪儿?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
“来了!又走了!要去打土匪。就是去打他们,你忘了?他们把你捉到山里去的。”
“走了吗?”秋枝忘了压低声音,“是已经走了吗?”
“轻点!走了,不过还没走远。秋枝!你愿意去不?领路,给骑兵领路。”
“要我吗?”秋枝着急地问。
“怎么不要!这不是!我不来喊你了吗!”
“你等等,我去告阿妈说一声。”秋枝就要返去。
“嘘!”叶海阻止道,“别作声!她一准不许你去。”
“那怎么办?就跟你走吗?”
“是呵!跟我走。下来吧!你下来吧!”
“好吧!那,你站过来,近点!靠着墙。”
叶海靠墙直立,拿稳了架势。秋枝反转身,双手扒住墙头,垂下腿来,踩着叶海肩膀下来了。当秋枝跟叶海跑到那棵大树跟前去时,发觉那里只拴了一匹马。糟了!他慌里慌张忘记了给秋枝预备一匹马。
“不怕!部队有驮东西的马。快吧!只要赶上去就行了!”
叶海说着,在马脖子上轻轻拍打了几下,那马乖乖地卧倒了。他先自骑到皮鞍上,接着,指定秋枝坐在他身后。秋枝束了束围裙,把拖在背后的长长的发辫紧紧盘在头上,然后坐了上去。
“搂住我的腰,小心,搂好了!”
叶海把嚼口顺势一抖,那匹有训练的军马便平地跃了起来,向着部队前进的方向飞奔而去……
尾声
1
大约是初秋——西藏高原的四季确实不太分明——山岭上已经积了很厚很厚的雪……然而,山下却是真正的秋天。
年前下种的冬麦和年后下种的春小麦同时成熟了。坝子里,一望无边,到处是黄澄澄的。宛如落到地下来的金色的云霞。
虽然暂时还没有“康拜因”,但收割的情形已使山民们惊叹不已了。几架摇臂机一字儿排开,像旋风似的哗啦啦啦扫过去,眼瞅着麦田里便留出宽宽的一条空地来。更达的姑娘们(这是一支自动组织起来的突击队)跟在摇臂机后边,应接不暇地打着麦捆子
照收割速度看来,应当有几部载重卡车往返于大田和打麦场之间。可是只有马车。陈子璜总是嚷叫着,嫌太慢,他甚至把一个不敢开跑的马车队员拉下来,自己上去驾牲口了。当他驾着第三趟空车顺路向田间奔去时,遇见了苏易。
“苏书记,是要到我们地里来看看吧?”陈子璜收住了马。
“为什么是看看呢?不是看。”苏易愉快地回答,“我是想试一试马拉收割机,行吗?你知道,我不外行,去年我驾过马拉播种机的呀!”
“行!太好了!上来吧!”
陈子璜抖动了一下套绳,两匹军马继续小跑起来。
“另外还有一件事,顺便告诉你。”苏易在车板上坐稳后说,“大概你也听到一些风声。我们研究过几次,确定了!要你到内地去学习。”
这事,陈子璜是听见过一些传言,但他认为那只是传言而已。现在工委书记下了正式通知,他不得不相信了。然而,他像听到一个意外的不幸的消息,一阵没有回出话。过后:他平白无故向前边的马抽了一鞭子,闷声怨气地说:
“怎么?觉得我调皮是不是?”
陈子璜不知从哪里得来这么一种印像:凡是调皮捣蛋难以领导的干部,才会被送去学习。
“哪里。调皮这种本领,恐怕有专人教你你也学不会。”
“不用说……我自己也明白,我不行!我不称职。”
“正相反!因为你称职,所以才要你去学习。”工委书记从容地说,“当然,这也用不着瞒哄我们自己。和职务相比,你是有些不很够的地方。不!很不够!你很不够!你已经不是一个技术推广站的站长了。你已是规模颇大的‘启明星’农场的场长呵!”
陈子璜不作声,眼睛直直望着前方,仿佛只顾看路而没顾听什么。
“前几天,我看了你们的‘十年建场计划书’。这,你比我还要熟悉。耕地面积那么大,要种植的作物又那么多,还有果木林、茶林,还有畜牧场、机械所、副产品加工厂,而且还包括水电站……所有这些,都是跟着就要去着手呢!不是光写成计划书送交上去就完事。当然,上边会派给我们各种人才。可是,子璜同志!什么事你都得要问哪!什么事都得要经过场长室呢!”
“那!可怎么学呢?”陈子璜忽然转过脸来,打断了苏易的话,“要我怎么个学法呢?我……”
“怎么学,你到省里再研究。总之,不会让你去上什么学校,那样什么都赶不及。我想,应当把你安插在一个老一点的国营农场里,担负些实际工作:秘书、科长,或是别的什么。约摸一个时期就可以回来了。你说呢?”
陈子璜刚才那种无名的怨气很快消失了。他开始不安起来。无疑,工委的决定是正确的,适时的。他必须去学,需要去拼命地学。可是,天老爷呀!需要学的东西有多少呵!够多难呵!谁晓得我能学成什么样子呢?最后,他带着一半恐惧一半着急的口吻问道:
“什么时候走?”
“你自己看吧!越快越好。自治州政府有几个干部要到北京去,你可以搭他们的车,明天动身。”
“明天?”
“怎么?有问题?”
“不!问题是没有。我是说……你看,里里外外都正忙得抽不开手。最好能过这一阵子……当然,要是明天有车,那就明天吧!”
“噢!我懂!我懂得!”苏易省悟道,“你是有些舍不得离开。我知道,对于一个种地的人来说,一年到头最痛快最畅心的要算是收割、打场……是不是?”
陈子璜无言地笑了笑。
“好在这样的日子往后还长着呢!”苏易接上说,“好吧!就这样决定了。你准备一下,明天走!”
2
陈子璜对场里的各项事务都作了交代、安排。但在动身前,他总觉得还有必要到田里去巡视一下,看看田间工作怎么样。同时,他不能不向正在收割的田野道别便离去。
穿过森林时,忽然见松树背后站出一个人来,把夹道一般的林中小路完全挡住了。陈子璜被吓了一跳,不禁有些悚然之感——一年之前,就在这个地方,也就是这个西藏人,冷不防从树后跃出,并不答话,只见一尺多长的、明光发亮的腰刀抽了出来,整个从铁鞘里抽出来了啊……不过,陈子璜在片刻问便从惊愕中清醒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已不是那个瘦削、肮脏而且凶恶的汉子,已不是那个赤脚光腿、穿着破烂的人;这是一个体格健壮、穿戴整洁而且年轻英俊的西藏人,这是农场生产队的队员郎加。
郎加是怎样到农场来的呢?这不能不重又提起那年冬天的那一场平地而起的“风暴”。
……郎加怀着无可言喻的隐痛,把年老的父亲甩开,随即纵马奔走,连夜赶回山里去。
第二天一早,邦达却朵的骑士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披挂齐备,在场子上聚集起来,准备出山远征。将要到哪里去,将要跟什么人开战,骑士们不大清楚,他们也不大理会这些事。在他们头脑中只有一种简单的公式:拼杀,不知死活地拼杀,随后便是以战胜者的权利心安理得地去劫掠自己所需要的一切——吃食、财物、银钱、女人……但是,当他们整装待发的时候,忽然发现四周的山地都已有围军。并且,邦达却朵随即接到由一个牧羊人带来的劝降信。信上说,要他立即停止任何武力行动,至于后事可以面对面谈判解决。“王子”看都没有把这封信看完,便撕得粉碎,随手拔出盒子枪,向空中打了一枪。于是,他的骑士们一个个奋勇当先,嚎叫着向山口冲去。不消说,在早已布置好的、密集的火力下,他们倒下了,前边的栽倒,后边的又奔上来,又栽倒了……特别是不曾领教过的山炮、追击炮,使“王子”完全被震惊,被慑服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啊!为什么能同时射中许多人呢?他看着他的勇士们的一片片尸体,不得不重新盘算一下。终于,他写了个字条,叫人用弓箭射到对方阵地上去。
谈判在两方之间的一块草地上进行。
部队派出两个精通藏语的干部作为谈判代表,当他们俩向草地走去时,忽然从对方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刺耳的、难听的惨叫。他们不禁为之一惊,出了什么事呢?
原来,坐在“王子”跟前的教士马银山见部队的两位使者向草地走来,他偷偷地从袈裟(现在他是西藏喇嘛的装扮)下面掏出了手枪。这情形谁也没留意到,但立在他身后的郎加却看见了。郎加觉得这是万不可容忍的,既约定要面对面讲话,怎么能偷着向人家开枪?另一方面,此时郎加看见“政府的人”已有某种亲近之感了,因为他父亲洛珠也已经是“政府的人”了呀!所以,郎加没有来得及再作什么计较,眼明手快,抽出腰刀便向教士的手腕上砍去。教士马银山惨叫一声栽倒下去,他的握着枪柄的手从腕上断下来,血染污了嫩青的草地……
这件惊险的奇闻,很快便在部队、在更达传开来了,直到今天,人们只要提起生产队队员郎加,总不免还要以赞叹不已的口吻讲述这件事。
“郎加!是你呀!在这儿做什么呢?”场长陈子璜带着回忆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郎加不言语,憨里憨气地,但显然是情感冲动地望着陈子璜。
“你是在等谁吧?”陈子璜又问。
“有人说你要走了!”郎加忽然说。
“是呵!”
“当真的?”
“真的。要走了!”
仿佛有谁推了郎加一下。他向后紧紧靠到树身上去。陈子璜发现,这青年人的眼眶里已经湿晶晶的了。
“怎么了?怎么了?”陈子璜笑着说,“你看你,像什么话。一个生产队队员,这么大的个子,好好地就掉起眼泪来了!”
他这么一说,郎加的泪真的从脸上掉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走呵?”郎加怨道,“不要走吧!你怎么想起来要走呢?”
“哪里是我想走,非走不可呀!”陈子璜感叹说,重重地在郎加肩头上拍了一巴掌,“好了!用不着这样。我又不是去死。我还回来的呀!”
“还回来?”郎加惊问道。
“是呵!”
“当真的?我当是你一走就不再回来了呢!”
“我能到哪儿去!当然要回来。”
郎加没有再说什么。他的噙满泪水的眼闪着光,重新望了望陈子璜,随后,弯腰从地上拾起他的扁担,匆匆跑去了。他跑了一段,又扭回身来,放声喊叫道:
“场长!我要挑麦子去,不能送你了呵!”
出了树林,陈子璜在麦田里兜了一遭,随后便打算到自治州政府门前去上车。可是,他忽然从远处发现有人在实验地里搬动什么。看清楚了,他不禁吃了一惊,于是立刻折转来,慌里慌张向那里赶去。
十多个山民正在奔忙着,把玛尼堆上的经石一块一块搬出大田,送到靠山根的空场上。在那里又垒起一个新的玛尼堆来。一群放了秋假的小学生也在兴高采烈地帮着搬运……仿佛有一条船在这里靠岸卸货了。
陈子璜走近去,见搬运者当中没有农场的人,这才比较放心了。但他依然以阻拦的口气打问道: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做什么?”
“移一移!把玛尼堆移个地方。”一个山民回答说。
“行吗?玛尼堆能随便移动吗?”陈子璜疑惑地说。
“能!这怎么不能!”一个老年人直起腰来,“只是换一换地方。在这里在那里横竖没有什么两样。你知道吧,神,和人是一样的心境,他也不乐意总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他说着又弯下腰去。当他双手搬起一块刻满了字的青石时,口中便开始含糊不清地重复地诵念着一句什么经文。
这时,斯朗翁堆搬送转来,看见陈子璜便近前来说:
“场长,你来了。我正想找你去呢!”
“什么事呵?”
“听说,你们农场种的地,全都画得有图。是不是?”
“是,是都画得有图。”
“这个玛尼堆图上画得可有?”
“有!图上画了玛尼堆的。”
“那就快把图拿来改一改吧!你看!”斯朗翁堆向山根指指,“玛尼堆在那里,不在这儿了。往后,‘狮子’开到这地方,再也不消绕圈圈打回头了。是呵!总绕圈怎么行呢!又费油,又费工夫。”
陈子璜想说什么,被阻止了。斯朗翁堆接上道:
“还有,我这么想,可不知行不行,我说给你,不行就算了。我想,请农场把河湾里我那两块地也画到图里去,要犁,要耙,要种,直直地一趟开过去就是了。要不,“狮子’到了我的地边上还是得绕弯,播种机、收割机到了我的地边上也得绕弯……”
“太好了!我们怎么谢谢你呢,斯朗翁堆。没说的!我们在别处开一块顶好的地来跟你换!”陈子璜异常兴奋。农场曾经考虑过给斯朗翁堆交换这块地的。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不!我可不是要跟你换地。”
“那!你打算……”陈子璜问道。
“我这样寻思,可不知行不行,不行就算了。我想,坐下,我们坐下慢慢说吧。”陈子璜随着坐到地上。老头子显然已有准备,继续道:“你知道,这快有整整一年了,秋枝在农场里做放牧员,差不多也就是农场的人了!我看,把我这一家子都算成农场的人吧!不错,我是不很年轻了,可是,除了开‘狮子’以外,要讲起地里的活,我比他们青年人可差不到哪里去……我早就私下里这么胡想。说真的!你看能行不?”斯朗翁堆一气说完,然后像个孩子似地歪着头,急切地等待着答复。
陈子璜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围在身旁的另外几个山民也接二连三插起嘴来。这几个山民,陈子璜是熟识的。去年冬麦下种时,他们曾经轻而易举地扩展过自己的地面——在农业站的已耕田里挖沟摆石头。
“只要农场愿意,这倒很方便。”一个山民说,“只消把斯朗翁堆地界上的石头搬开,把沟填平就行了!”
“是呵!很方便。”另一个接上说,“只消把沟一填,把石头一搬,就连成一片了。要犁,要耙,要种,直直地一趟开过去就行了!”
“能行不?场长!”斯朗翁堆问。
“行!”由于极度高兴,陈子璜想都没想,脱口便应许下来了。会有什么不行的呢?当然行。
这就是说,斯朗翁堆将作为农场的成员被吸收了。当陈子璜意识到这一点时,立刻感到事情是十分复杂的,甚至于是严重的。想想看!这可不同于上边派到农场里来的干部,也不同于转业复员的军人哪!陈子璜对这样的事还不曾作过认真的考虑,不经请示和研究,他个人当然不能随意作什么答复。他只好推说等商量商量明天再讲,可是,他马上就得上车走了。怎么办呢?他决定把这件迫不及待的工作交代给农业技术员雷文竹——不管什么样的事,只要托付给雷文竹,那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于是,陈子璜回头对正在忙于搬送经石的小学生们说:
“喂!孩子们!你们谁愿意帮帮我的忙。到那边去找找雷文竹叔叔。”
“我去我去!”一个女孩子抢先应声站过来。
“好!小札茜,跑着去,叫雷文竹叔叔到这儿来一趟。就说我找他有事。快!跑吧!”
“嗳!”小札茜应道。习惯地眨动了一下她那长长的向上弯曲的睫毛,随即回过身,一阵风地顺着田间大道跑去,像一面小旗子似的红领巾在她肩后一飘一闪。
3
雷文竹在河湾进行田间选种。他一面寻找最出色的麦穗切下来,一面愉悦地想道,如果哪里举办农业生产展览会,这些麦穗尽可以放心大胆去参加展览呢!
畜牧师倪慧聪沿着河岸小道走来,看见雷文竹在地里切麦穗,便远远招呼道:
“雷文竹同志!忙啊!在做什么?采集标本吗?”
“噢!倪慧聪,你好啊!”雷文竹迎过来和畜牧师握手,“哪里是采集什么标本,离标本还远着呢!我在选种。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第一年的还没有收下来,就得忙着对付第二年的了!”
“测产了没有?测过了,怎么样?告我说,怎么样?”倪慧聪急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