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还不错。每亩地总在500斤至800斤当中。比较出众一点的怕要算这种黑麦了!”雷文竹谦逊而骄傲地说,晃了晃手中的一束黑麦穗,“别克多斯克亚种,每亩总在1000斤以上。”
倪慧聪拿过来那束麦穗。好沉哪!沉甸甸的。她重新握了握农业技术员的手。
“你刚从牧场回来?”雷文竹转问,“怎么样?你那些小羊好吧?”
“好!很好!我替它们谢谢你的问候。”倪慧聪笑了,“唔!几乎忘了,路上遇见了邮递员,我把我们农场的信件捎来了,还有你一封呢!”
雷文竹接过去,一看信封便兴奋起来:
“你知道这是谁给我的信?柳雨人教授!”他以略微激动的动作拆开了信,并凑近畜牧师,显然是邀她一同来看的。第一页,是对回信迟慢的解释,雷文竹眼一扫翻过去。第二页纸上,教授开始写道:
“……小茶树枯死,这对我是一个噩耗。不过,我想你不至于竟因此而失去信心。自然,更重要的还不只在于信心,你应当尽力去查究其中原因。它既已发了芽,出了土,为什么竟很快枯死了呢?注意!在查究时要下苦心,不可忽略任何细节。
寄来的‘7年轮作制’草稿已阅。虽然你的说明很详细,毕竟我对西藏高原知道得太少,所以很难提出多少有用的意见,容考虑后再复。我基本上是同意的。”
显而易见,这简单的答复已使雷文竹相当满足了。他是怀着甜蜜和惶恐的心情把那份草稿寄给教授的。像初学写作者把第一篇习作投寄给刊物编辑部那样,时刻盼望着热烈的赞扬,也时刻等待着无情的贬责。而结果:“我基本上同意。”够了!这就是说,至少没有什么大的偏差。雷文竹如释重负地轻轻舒了一口气,接着看下去:
“你每次来信都提及希望我去。其实,我何尝不这样想呢!有时我甚至希望会忽然任命我到‘启明星’农场去担任一件什么工作,即使是临时性的也好。但想来这是困难的。不过,最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要组织科学考察团到西藏去。地质、农业等方面都有人参加,我正在努力争取。你们在那里已经待久,也许不再处于新鲜的感觉中了。可是我们这里,只要提起西藏,师生们都是异常向往的。的确如此!或者你会觉得,你周围各方面都并没有什么特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都在平平凡凡地做工作。甚至,从某些工作范围来看是微不足道的,是不能和内地相比较的。但你要了解,那些平平凡凡的工作引起了怎样不平凡的结果呀!在我的观念中,整个西藏高原似乎是一个被晨钟惊醒了的巨人。他一醒来便跃身而起,奋力向前赶来,那无形的强有力的步伐,一下子便跨越了几个世纪的门槛。
最后,我想对你个人的事谈一点感想。按说,我不便对这方面发表意见的。不过你既在来信中告诉了我……”
读到这里,雷文竹连忙把信纸折住了。倪慧聪本来是偏着头站在一旁的,这一下也突然觉悟了,怎么看人家私人的信呢?于是她随口道了一声再见,便转身走了。
畜牧师走出去好远了,忽然雷文竹又在后边叫起来:
“倪慧聪!倪慧聪同志!你站站!”
畜牧师回转身,停下了。雷文竹赶上来。
“有事吗?”倪慧聪问。
“没事。我是说……我们一路走吧!我也该回去了——不!我是说,你把它看完吧!”雷文竹口舌不灵地说,并以试探的动作把那封信给倪慧聪。
倪慧聪没有伸手接信,只用困惑的眼睛望着农业技术员。
“看吧!看完吧!”雷文竹的态度坚决起来,顽强地要求道,“我请你看完它。”
倪慧聪迟疑地接过信,随即便埋下头去看:
“……你既在来信中告诉了我,我当然就不能沉默。虽然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女畜牧师同志,也不知道你在她心目中究竟占着怎样一种地位。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在你这方面是过于畏缩了些。你总是阻拦自己。怕什么?尽管从正面去开始好了。也许会很困难,可是你应当有充分的自信,你应当相信你能征服她……”
倪慧聪读着,再也没有抬起头来,仿佛这封信是读不完的。并且,她把身子背了过去。
在沉默无言的当儿,雷文竹靠近女畜牧师,他陡然地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吻她。
倪慧聪起先仿佛并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直待雷文竹放手后,她才连连倒退两步,现出一副好像随时准备格斗的警惕的姿态。她的脸红得像一团火。
“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你!”
说毕,她扭身就走,仿佛是带着非同小可的恼怒走了。
雷文竹僵立在原地,好大一阵子。他觉得旁边有人在望着他,于是连忙向四周环视了一下。比人要高的别克多斯克亚遮挡着,不会有谁看见的。但他总觉得有人发现了,心跳着,跳得通通的。为什么竟会这样呢?他自己也不曾料想到过。想必是他把积蓄了一年之久的勇气一下子使用出来了。无论怎样吧!总之是糟了!彻底地糟了!她会怎样想呢?粗野!无聊!讨厌!以后怎样再跟她见面呢?怎样再跟她说话呢!简直不能想像呀!雷文竹懊恼万分,他完全不知所措了。
农业技术员好容易才从腾空一般的昏眩中觉醒过来。理智告诉他,现在根本还不到回去的时间,连第一筐还没有采满呢!于是,他担起条筐,重新回到地里去,他继续工作起来。但过了一会,他忽然发觉自己并未按照严格要求去挑选,而是挨着把大大小小的麦穗一股脑儿都采到筐子里了。他无可奈何地对前额拍了几下,并且决定到冰冷的河水里浸一浸头,好使自己真正地镇定和清醒起来。
到河边,雷文竹把帽子扔在地上,俯身把脑袋浸进水里去。
噗通一声在附近溅响,谁往河里抛了块石头。雷文竹站起身,是女学生札茜站在背后。
“你在这儿做什么呀?雷文竹叔叔!”
“我……你没看,洗头呢!”雷文竹说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河水是刺骨的。水珠从头发上向四外溅出,并且顺脖颈往下淌,引得札茜格格笑了起来。
“我当你是钻到水里找什么东西呢!”札茜说,“快去吧!雷文竹叔叔,场长叫我来找你呢!”
“场长找我?他在哪儿?”雷文竹问,一边用衣襟揉擦头发。
“在玛尼堆那里。走吧!场长叔叔说叫你快去!”
雷文竹牵了札茜的手随她去。当他们顺小道穿过无边的麦田时,听见有什么鸟在头上叫,叫得不大好听。雁,是大雁!
雁群飞得很低很低,并且已经不保持队形了。这就是说,它们想要着陆了。但它们并没有落地。来来去去像鹰一样尽在盘旋。
札茜高兴得跳起脚来。雷文竹也显然被这情景吸引了——他是很乐于看见大雁的。他甚至在一时间把什么都忘掉了。他高仰着头,一只手遮挡着阳光,视线紧紧跟随住低空的雁群,满筐子麦穗快要在他手中倾翻了。
“你看哪!雷文竹叔叔,大雁怎么不落下来,总是在天上转呀转的?”札茜扯着雷文竹的衣袖问,“它们是看见地里人多,害怕吧?”
“不是害怕。不是!它们不害怕人的。”雷文竹激情而认真地解释,“它们是不认识这个地方了。你知道吧,札茜,去年秋天,这些大雁在这里住过很久的。可是,那时候这坝子上、这河湾里是什么样儿呵!现在这坝子、这河湾又是什么样儿呵!它们怎么能认出来呢?它们没有认清楚地方,就不好冒冒失失落下来……”
“真的?真是这样的吗?”札茜惊奇地问。原来大雁像人一样懂事呢!
“真的!就是这样。你喊吧!小札茜,喊它们,请它们落下来!”雷文竹说着,把札茜高高地举在自己肩上。
小札茜当真招着手放声地向空中喊叫起来:
“大雁,请落下来!落下来吧!”
1956年4月,于京。
地上的长虹
徐怀中著
○
地 上 的 长 虹
Di shang de chang hong
地上的长虹本篇作于1954年1月—3月,最初发表在《解放军文艺》1954年8、9月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12月出版。
遥远的天边,
牡丹花正在开放。
孔雀啊!孔雀!
请借一借你的翅膀;
不,孔雀!
你飞不过层层的雪山,
你飞不过条条的大江。
我只请问你,
劳你告诉我一声,
世上可有这样的人,
能在地上架起一道长虹。
我要从长虹上走到天边。
去采一朵最美丽的牡丹!
……
一
不要说是青年们,就是牧场上的老人,也没有谁不知道白玛。这个姑娘的嗓音清清亮亮,唱起歌来就像是谁在吹竹叶呢!
可是,现在她并不想唱歌,哪怕是一句半句也不想唱。她立在一块石头上,失神地向四外望着,眼前的情景,实在使她烦闷得透不过气来。
山,多么高的山哪!像墙壁一样从四面围起来,只给人留下很小的一块蓝天。大雪,封盖了所有的小路,好像生怕有一个人能从这里逃走。山脚根的那一大片水——牧人们把它叫做“干海子。”也冻得结结实实,冰上又铺了一层雪,雪上留着狐狸的脚印,仿佛这里并不是山洪聚集而成的绿水,只是一块高低不平的荒地;谁知道那些小鱼是不是还活着。灌木丛只剩下了一堆堆的光条,再也望不见那深红深红的叶子了。山坡上,四季长青的雪松也那样垂头丧气,树枝被冰雪压得向下搭拉着快要擦到地面。山庄,死沉沉地没有一点生气,那些两层木房本来就够矮的,又被埋进雪里一半,一眼望上去,真说不定里边是不是有人居住。烟囱口上落几只乌鸦,它们总在瞅摸着屋顶的青稞架,事实上那里最后的几颗麦粒也早被它们抢去了。草坪里,也是白茫茫一片,可怜的绵羊,只有用前蹄东扒西扒,去找寻那枯干的草根。
狂风卷着落雪在山谷里吼叫。白玛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回帐篷里暖和暖和,可是,刚一转身就望见羊群哄哄闹闹向四下乱窜,一条长尾巴灰狼,正卡住那只小羊的脖颈,拖拖拉拉往松林里跑,为了跑得更快些,它还不住地用尾巴在绵羊背上扫打。于是,她立刻像那只羊一样,跺着脚,死命嚎叫起来。
老罗桑正在烧茶。他听女儿的音调,知道事情不妙,抄起步枪,猛然钻出帐篷。但是出来一望,却又立刻改变了主意:他扔开步枪,随手抽出明闪闪的腰刀,抓住马鬃,顺势跳上那匹光身子马,预备向灰狼冲过去。
突然间“”的一声枪声,狼应着枪声,摇头摆尾地向前扑了几下,便一头栽到树干上不动了,仿佛它情愿这样撞死。那只卷毛羊,一得脱身,就一面干声哑气地嚎叫着,一面跌跌撞撞往回窜。
罗桑和他的女儿一下子都怔住了,好半天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纳闷,见松林里闪出几个战士来,他们虽背了很多东西,却还活蹦乱跳冲向那只死狼。
末了,一个青年军人从树丛后边露了面,他不慌不忙地把卡宾枪背在身后,随即卷起舌头打着口哨,并接连不断摔出石头,使四下乱跑的羊群不得不向帐篷拥去。罗桑见他石头打得那样准,口哨吹得那样响,心中暗暗断定:他一准做过牧人、而且是一个能干的牧人。
当他走近帐篷的时候,罗桑连忙翻身下马,伸出两条胳膊,非常激动地喊叫着跑上前去,猛然抓住青年战士的一只手。
白玛也跑过来了,她毫不拘束地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直冲冲望着他,并重复地向他说着几句什么话,以至于使那个青年一下红起脸来了。
的确,他感到没有办法应付。学说脏话,虽然他也挺下功夫,可总还是最笨的一个,于是他只好哼哼哈哈抵挡一阵,扭头叫道:
“郝凤岐!你们来呀!一只死狼有什么看头!”
他特别喊郝凤歧的名字,是因为他的藏语说得“棒”。去年冬防期间,他被抽到藏语训练队学习过3个月,听说在几百个学员当中是数一数二的。
战士们被罗桑拉进了牛毛帐篷。他的女儿,忙着把酥油茶倒满小木碗,送到每个人手里去。酥油茶,就和黄泥汤一模一样,老远便有一股呛鼻子腥味,头一回喝,谁也咧嘴皱眉头,像是喝硫黄;可现在,他们端住就“灌”,没有一个人推推让让,一来,到高原2年多,早已经喜欢起这种“黄泥汤”来了;二来谁都知道,对藏人的款待,要是你客气、拒绝,他会打心眼里不高兴,甚至肯定地认为你瞧不起他。
这时,郝凤岐便开始以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气当起“通司”(翻译)来。首先是白玛问道:
“是谁开的枪?”
郝凤岐指着那个青年战士说:
“他!就是他!小林子。”
小林子并不是没有姓,可是除了晚点名时,连长喊他一声“杨小林”之外,就很少再有人叫他的姓了。本来,按个头说他在全连不算最矮,按虚岁说也已经20了,而且,他的嗓门早就不带奶声尖气,简直粗得像只老公鸡,但是,他那完全像条小牛的身码,和他那张圆滑的脸盘,就注定他再过10年也脱不了“小字辈”。
罗桑走近杨小林(我们还是这样称呼他吧!大家喜欢这样),出其不意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并且把大拇指伸到他的鼻子根:
“真是一个好枪手,再好也没有了,你看,我自己也有一支枪,满不坏的二支枪!”他指着那支带架子的老式英国枪,看得出,他十分喜爱它,托板上镶满了花纹银片。“可是,不行呀!狼跟羊缠在一堆,我怎能开枪呢?晤?谁见过你这样的枪手!”
没等杨小林回话,甚至也没等郝凤岐翻完,赵维学就抢着说:
“哎!你告他说呀,老郝,我们小林子16岁就当射手,上至军长下至战士,哪一个不知道?500公尺以里,看不见不说,只要一瞅见那就十拿九稳脱不了手。嘿!500公尺,光打点发!口当!口当!口当!”
赵维学替这位全军闻名的青年射手做“宣传”,差不多已成习惯了。即使是听过了5遍的人,也难免在无法逃脱的处境中再听一次。而且,他所讲的故事中,没有一回是缺少了自己的,他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和杨小林多少年就是肩膀贴着肩膀的老战友。现在见罗桑和白玛听得那么入神,他更是越说越带劲,后来,干脆把“通司”扔到一边,直接对他们讲起来:
“淮海战役,围攻小李庄,唬!炮火可真够劲,池塘里的鱼都漂了一层!那时候我们俩就在一块!’’他把一只手搭在杨小林肩上:
“他在我左首,我在他右首,距离还不到十步。好家伙!眼看着……”
杨小林把头一偏,冷丁冲过来一句:
“行啦行啦!歇会吧,人家也听不懂你这口山西话。
赵维学恍然大悟地住了口。
罗桑虽然听得有点影子,到底还是没弄懂。因为一些军事术语翻起来太吃力,郝凤岐也本想马虎过去,可是白玛一个劲问长问短,他也就只好把赵维学的话重复一遍。
他讲到杨小林怎样用树枝把军帽撑到壕沿上,自己却贴到一边去射击,讲到全班9个人,挂花的挂花,牺牲的牺牲,就剩杨小林一个人,耳朵根也溜过去一枪,血,顺着领口往下流。这时候,敌人就像鬼一样死嚎着想突围,他抄起一颗手雷摔出去,又怎样在烟雾里跳出工事,抱着机枪一口气点了一梭子,敌人又怎样噗哧噗哧地栽倒。后来,他去找帽子,已经不见影了,那里的土被敌人的炮弹戳开一个大口子。又讲到……
罗桑听着,理理他满脸杂乱的胡子,不住地裂开嘴笑,他的女儿就更加兴奋而至于激动了。藏族姑娘就是这样,她们一点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她的伶俐的黑眼珠转动着,时时盯住杨小林,仿佛是在研究他那对离眉毛很近的大眼睛,也仿佛是在研究他耳根那条细长的伤疤。一句话,他的一切都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