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雪,然而却是一场稀有的大雪。
若是往年,更达地方大大小小的道路,早已被这覆盖一切的大雪和冻结一切的严寒所封锁了。但今年,更达的道路畅行无阻,像一条流通着的巨大的动脉。时时刻刻有隆隆的卡车来往飞驰,扬起了路面的积雪……
畜牧师倪慧聪一早就到公路边去等车——虽说当地已有长途公共汽车,但车票不大容易抢得到,所以要回内地去的人员总是站在路边搭乘返空货车——她带了自已的“试行草原管理意见书”要到农林厅去。同时,关于培育新羊种的计划也要到那里去研究一番。
为了不耽误别人工作,倪慧聪昨晚上就找同志们一一告辞过了,她不要任何人来送行。可是现在,当她真的要独自离去的时候,又不禁有些凄然之感。她总觉得她还应当再去见见谁。不然她真不甘心走开的。接着她对自己承认,她是想去见见农业技术员,就好像她昨晚上不曾到他那里去作过告别似的。
农业技术员正在温室忙于工作,口里轻轻哼着什么调儿。每当在温室里侍候他亲手培育的各种各样小植物时,他总是这样愉快,并且暗中怀着骄傲的感觉。因为他将用自己的手来证明,从前某些只凭推测的农学家对西藏高原所作的论断完全是一派胡言。不!它并不是贫瘠的、无望的。这里的泥土,照样可以生长出多种多样从未生长过的根、叶和果实。
“你忙啊?雷文竹!”女畜牧师出现在温室外边,像喊叫似地大声说——因为隔着玻璃顶。
“噢!就走吗?我以为你还得过一会。好吧!我送送你。”农技员也高声说。
“不!我不是说过不要你送吗?”
但,雷文竹已经开门出来。不过迎面一股冷风又把他推了回去。在温室里,身上是极单薄的,他忘记穿棉大衣就跑出来了。
他俩并肩向公路走去,默默地走去,谁都找不出什么言语。告辞的话,送行的话,昨晚就已讲过了,而除了辞行送别的话,再谈论别的,又显然不切时宜。
“倪慧聪,我想送你一点东西,算是纪念。”好容易雷文竹才打破沉默,“虽说你很快就会回来,可毕竟现在要离开啊。”
“真的?送我什么呢?”畜牧师快活地说。
“送你……等等!我得先对你提一条意见。”雷文竹似真似假地说。
“对我?”倪慧聪有些惊异,“请提吧!哪一方面的?”
“前几个月,你受了伤,住在卫生院。你还记得吧!”雷文竹无头无脑问。
“记得。那还能忘!”
“那时候,同志们都去探望你。我也去了……可是,我对你不满意也就在这儿。你说,你为什么让护士关住门不许我进去呢?”
“什么?不会的吧!你一定弄错了。”倪慧聪着急地说,“那怎么会。是我让关住门不许你进来的?”
“可不是!护士说,你不见。我说,那就把我送的东西拿进去也好。护士说,病人不要,不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现在你可以解释一下了吧!”
“哟!哪儿的话呀!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想,那时候……一定是我的伤口痛。伤口一痛,心里就乱,所以就不想见谁,也不想要什么东西……请你原谅我,雷文竹同志!”
雷文竹没有立即作什么表示。不知他对倪慧聪抱歉的解释是否满意。随后他接上说:
“本来,我那时候想送你一些保养的东西,像白糖、奶粉什么的。可是,我觉得这些东西不必要,反正卫生院什么都齐全的。后来,我就跑到河那边谷地上采了一把野花……真叫我难堪,护士说,你不稀罕。我现在还是把它送给你——我有这么股怪劲,要是想送谁什么东西,无论如何就非强迫他接受不可!”
雷文竹掏出记事本,从里边取出一朵野花,十分郑重地送给倪慧聪。
虽然由于时间过久,这朵野花早已焦干,并且已被压成薄片。但它还是花,是倪慧聪唯一喜欢的奇特而小巧的花——一共8片叶子,下边的五片仍旧是叶子,而上边的3片都变成了红色的花朵。
很明显,女畜牧师被这保存了数月的小小的赠品打动了,被深深打动了。她小心翼翼地捏着花枝,无言地看着,看了又看。并且,她站住了,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本精装封皮的什么书,郑重其事地把花朵夹进书页中。不过,直到最后她都没有记起道声谢谢。
他们继续并肩向公路走去,又变得默默无语了。
不知有什么根据,倪慧聪断然地感觉到农业技术员不是没话,而是有话要跟她说,她时时都觉得他就要开腔了,她暗自怀着异常激动而紧张的、戒备的心情,在等待着他的话。
然而,农业技术员没有再讲话,一句也没讲,仿佛他不是来给人送行,仿佛和他并肩走去的只是一个同路的陌生人。
这时,工委书记苏易从背后赶来。显然由于走得太急,口里不住吐出雾一般的哈气来。
“倪慧聪同志!哎呀!你年纪轻轻的,耳朵就不好使了吗?”工委书记喘着气埋怨道,“我在背后喊了好几声,都没有喊应你。”
“是吗?对不起!真没听见。”倪慧聪抱歉地说。
“苏书记!到哪儿去?专意来给倪慧聪同志送行的不是?”雷文竹插言道。
“不!”工委书记回答道,随又转对倪慧聪,“坦白地说,如果我没有事要托付你的话,我绝不来,把我赶死了!我以为你一定已经上了车呢!”
“让我办什么事?”畜牧师跟着问。
“第一,你一定要到师范学院去看看林媛。”
“这还用你托付!”倪慧聪笑了,“我当然要去的,到机关里一报到,我马上就去看林媛,我还带着同志们给她写的十多封信呢!”
“好吧!这一项取消。第二,麻烦你了解一下林嫒的身体情况,确实报告给我。”工委书记边走边说,态度变得认真起来,“她写信总说很健康、很健康。可是,我总觉得她不大好。我知道,对她来说,师范学院的功课是重了一些。”
“行!我尽力去了解吧!”倪慧聪点点头。
“还有,第三,我这里开了一份单子,另外,这是一张汇票。你照单子上的东西,买了给林嫒送去。她呀!那么大了,总还料理不好自已。”
听苏易的语气,你会想像他的女儿要比倪慧聪的年龄小一半。其实,这对要好的女友只差一两岁。但苏易总觉着,女儿离开了大人的照看,一切都会是糟糕的。所以他琐琐碎碎、不厌其烦地对倪慧聪再三嘱托,让她转告给林媛,什么事应当这样,什么事应当那样。
不过,苏易并没有来得及把所有的托付交代完毕。因为有一辆回返的车子顺路开来了。这辆“吉斯”,看来已经相当破旧,可是跑得一阵风,又稳又快,倪慧聪赶忙向公路上跨近两步,扬起右臂把手一招。于是车子虎地一下在跟前煞住。随后,车门开了,一个衣帽不正的相当年轻的司机探出身来,十分和悦地问倪慧聪:“是带信还是搭车?”
“搭车。”
“那好吧!”司机显然是相当好客的,“请到驾驶室来坐!”
雷文竹一下子就认出这个司机了,几个月以前,他和倪慧聪就是坐他的这部吉斯车从内地来,车子上载运着农业站的拖拉机、步犁。这是一个顶有意思的青年人。于是,雷文竹装得一本正经地对小司机说:
“哼!你们驾驶员都是这样。男同志要拦车,你们一踩油门忽地一下就过去了。女同志要搭车,只要一抬手,马上就停车,还请到驾驶室里坐。”
他这么一说,小司机也恍然大悟了。他重新打量了一下雷文竹和倪慧聪,把帽子向后脑勺一推,格格大笑起来,一边跳下车,脱掉手套,和他的老乘客握手,一边说:
“对不住。上一次给你们打了几句官腔,找了点麻烦。不过,也怨你们,正赶在骨节眼上。那一阵子,我们同行们正说定要纠正别人的脑筋呢!哈哈……请上车吧!畜牧师同志!”
当雷文竹和倪慧聪再三握别并送她上车时,苏易和司机闲聊起来:
“怎么样?”苏易问,“这种路够受的吧!”
“这有什么够受的!”司机用脚踩一下路面,滔滔不绝地说,“依我瞧,这简直是一级路。我早就要求到前边去跑‘毛路’,可是总不批准。在前边,嘿!那才能看出方向盘玩得怎么样呢!每一期工程,都能参加通车典礼。就说装运吧!也总是最重要的任务,不是拉人就是拉工地上吃的大米,或是拉工具。”
“这么说,这一段路已经算后边了!”苏易说。
“当然,是后边!”司机把手一挥,异常懊丧地说,“在后边真泄气,尽拉一些不关紧要的东西。就拿这一趟来说吧,我给贸易公司拉了一车纸,整整的一车纸!”
“纸?”苏易急忙问,“运来了吗?是什么样的纸?”
“还不是白纸,印报的那种白纸!”司机不以为然地说,“你说说看,弄这么多纸,卖给谁呢?”
“唔!不能这么说,纸是有用的东西哟!”苏易论证道。
“当然,纸并不是没用的玩意儿。可现时,依我瞧,无论如何也卖不出去。”司机反驳道,“无计划!混乱!这就叫运输计划混乱!一塌糊涂!可贸易公司还说,这是工委会直接要的货,不晓得哪一位是此地工委书记,反正我敢说,他许是有点发昏!最少是头脑不大清醒。”
2
涅巴俄马登登因为一块草场所有权的纠纷,竟在东谷奔走了半月之久。直到昨天才回来。一到家,管家便跑来禀告他说,他要的纸贸易公司已经送来了,把一间小屋子堆得满满的。并且,又把贸易公司开的一张两千多块钱的发票交给了涅巴。
俄马涅巴和贸易公司这一桩交易,几个月以前就讲定了,并且有过正式定约——依照当地的成交惯例,大宗订货事先必定有文字定约的。
起先,俄马登登以土司的名义调集了附近各庄的差巴们到林场来造纸。而当时,差巴们正要动手秋耕,同时,有许多家山民正在农业站的影响和帮助下准备给自己开一块养生地。这样便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状态。自然,差巴们没有权利表示任何非议,这从来就是他们的责任。虽说纸和他们毫无关系,但世世代代,没有哪一个差巴不会造纸的。不过,这件事立即就引起工委的注意了。书记苏易觉得,这件事必须解决,也完全有可能得到适当解决。于是便派人去见格桑拉姆宗本。女土司回答说,可以直接找涅巴去商量。于是苏易便把俄马登登请到工委会来了。没想到,事情解决得并不十分繁难。
“……造纸得要多少天呢?”工委书记终于提到正题上来。
“大约摸得要……”涅巴掐弄着随手带着的串珠,“得要3个来月。”
啊哟!3个月。3个月之后土地完全封冻了,不要说开垦生荒,就是熟土也无法耕种了。
“造纸是不是可以推迟一些日子?我想是可以的!”
“只怕不行吧!书记‘本布’,你是没有看见哪!各庙子里的经本都破了,破得不像样子。这怎么行呢?呷萨活佛吩咐下来说,得要重印。我已经请人在整版了!”
“是啊!我也看见了,经本是旧了些。”苏易说着,把茶杯递给俄马登登,“不过,印经的事冬天照样能做。可是,你知道,翻地的事也当紧的,一落雪就翻不动了。”
“嗯!这倒是……地里的事怕是要耽搁些日子。”俄马登登把鼻烟倒在大拇指甲盖上,犯愁地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可有什么法子呢?更达,可不比汉人地方。这里的生意人不少,就是没有一家卖纸的。要是有人卖,那我情愿出钱买。横竖造纸也是要费钱的,买现成的纸倒省事多了呢!”
“是吗?”苏易站起来,“我们可以帮你买呀!”
涅巴抬起眼望了望苏易,用力把鼻烟吸进去。当他用手指在揉按鼻子的时候,露出一丝几乎看不出的戏弄的笑。随即不慌不忙说:
“那再好不过了!可是,更达的庙子多,用纸可不只一斤两斤。”在此地,纸是论斤论两的。
“要多少?”
“三千五百斤!”涅巴沉沉地、一字一字地说。显然要用语音表现出“三千五百斤”这个非同小可的分量。
“够吗?”
“差不多。”
“好的!三千五百斤。什么时候要呢?噢!你刚才说,造纸得要三个来月,那么,过三个半月,我们把纸送去。行吧?”
“行!行啊!”
于是,苏易把这件事转交给了贸易公司,由他们料理具体事务。柴经理领受任务后,按照本地经商常规,当下和这位订货的主顾办妥了必要的手续。
当俄马涅巴传话下去停止造纸,并且宣布让差巴们各自回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实在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他甚至还没有弄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他和书记“本布”当面讲了愿意买纸的话,并张口要了具体数字。如果他们没能够应承代购,这话自然是不足轻重的。可是他们竟然应承了,并且订了约。于是,事情确定了,不可改变了。不过,认真一想,俄马登登的心很快便稳定了。他们从哪里去弄这么多纸呢?三千五百斤哪!好吧!就算他们有,怎么运来呢?人背?耗牛驮?雪已经封了山。从内地到此地,只有等到明年开春的季节才可以通行。于是,当他预计这桩事的最终结果时,很自然地偏重于考虑到订约上的末后一款——如期不能交付全部纸张,公司应负责赔偿对方所受损失。
上月,为了茶叶和盐巴的生意,俄马涅巴把自己弄得骑虎难下。当时,他便开始发愁从前给贸易公司订的三千五百斤纸的文约。他暗暗想,也许到了日子他们弄不来的。只要过期一天就好办,那就不要了,一张也不要了。因为过了日子呀!
现在,恰好是三个半月,纸送来了,如期如数送来了。
俄马登登反复地看着那张发货单,好像这是一封足以引起他极大焦愁的什么通知书。他决定去找察柯多吉相子——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往往要找相子共谋主张的。
涅巴的女儿茨顿伊贞正在修改一条宽了一寸的裙子。见父亲进来,头也没抬,问道:
“做什么?”
“我找相子。”
“那你到他自己屋里去找呀!为什么跑到我这儿来。”
茨顿伊贞不耐烦地无端地顶撞着父亲,仿佛到没有出嫁的女儿屋里来找一个男人使她恼怒了。事实上,父亲是凭了多次经验,才把握住寻找察柯多吉的这个可靠地址。不过,这次意外地扑空了。他不明白,女儿的这种无名怒火,并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察柯多吉而来的。她听说,有人亲眼看见了,昨天黄昏,相子又跟在农业站当洗衣娘的那个小女人一道在林子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晓得在那里做什么。
察柯多吉相子的门从里拴着,俄马登登推了几下。
“谁?唔!是涅巴,你稍等等,我在换衣裳呢!”
相子从容不迫地把尚未完成的一封信——这信是用没有标点的阿拉伯字码书写的——收藏起来,又把床铺上的衣服乱翻了几下,随后便去开门。
俄马登登什么也没说,伸手把发票给相子看。相子并没有接那张发票,燃着一支烟,频频埋怨说:
“我不是没跟你讲过,他们在修路。路!只要有了路,挡不住他们,什么都能弄来的!可你,不知道是什么迷了你的心窍,开口向人家要货,还要跟人家订约。你看吧!他们是照约办事,既不马虎,又没拖延,可你……”
确实,俄马登登从柴经理那里一回来,察柯多吉就说过这话,并且直截了当地指出他是愚蠢的。可当时,涅巴并不觉得自己不聪明。修路,难道他们是什么神吗?就算是神吧!要在西藏这样数不尽的大山之间开一条路,也不是十年八年的工夫所能办到的。
“订约!订约!什么话也不消讲了。”涅巴光火地说,“我来找你是要问问你,看这该怎么处置。”
“收货,付款!”相子以生意人的平淡而又干脆的语调说。
“付款!我还不知道要付款?可是……”涅巴没把话说完,重又伸出手掂量着发票。他的动作,十分明白地表达出那张小小的薄薄的发票是怎样沉重。
“不错,两千多块,这不是小数。”相子改用了劝解的口吻,“不过,各寺庙的经本也真的该换一换了。要是造纸,花费的钱只怕比这个数要大得不止一两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