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着,用不着换的。”涅巴打断相子的话,“我看过了,经本还不算太破,至少还可以用50年。就算是破旧一点吧!那还不照样可以念?呷萨活佛也没提过非要重印不可。再说,我是谁?我既不是格西,又不是庙子上的总管。凭什么要我过问经本的事呢?”
纠缠了许久,没能作出精明妥善的决定。末后,相子察柯多吉深思熟虑地说:
“这样吧!纸总是要收的,收下。不过,还是把它交给贸易公司,请他们给代销。就这样讲,卖得掉就卖掉了,卖不掉呢,还算我们的。我想,准可以卖脱手的。你说呢?”
“这倒可以试试看。”涅巴不坚定地说,“可是,我怎么去说呢?这话,不大好说得过。你想想,当初,话是我先开口说定的……”
“为什么你自己去呢?你可以跟格桑拉姆讲讲,给宗本讲讲,让她去说一下,我想很方便。她明天要到政府去开会,开人民代表会呢!”相子沉沉地说。
3
格桑拉姆多少年来严守着的生活习惯,在近几月中,发生了人们意想不到的变化。她离开了日夜寝居的垫子,离开了幽静空洞的内室,离开了高高的四层楼,常常骑了马到野外去走走,到公路上去转转,到贸易公司去看看,到工委会去坐坐,更多地是到宗政府办公室里去。原先,政府机关有些工作人员还没有机会能够认识自己的直接首长。现在,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见她了。并且在这短短的几十天中,格桑拉姆以实际行动纠正了某些人的错觉。有些外来干部,主观地认为格桑拉姆一定相同于素常所见的那些贵族妇人,只比较善于掌理家事财务。不!全然不是如此。她懂得很多,她熟悉很多。凡是应当由宗本来主持的大大小小的公事,她都可以得心应手地主持起来。凡是应当由宗本来决断的民事诉讼,她都可以敏快不疑地决断下来。
明日的会议,就本地区而言,可以说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从上月起,工委已经在开始筹备了——不仅是格桑拉姆,本地区各宗的宗本、土司、头人,各寺庙的活佛、格西、大喇嘛以及各地有名望的人,农民代表,牧民代表,商界的重要人物,全都要前往出席。更达寺呷萨活佛自然也在其列——现在活佛的健康情况,是允许他走出寺庙的。
呷萨活佛要到政府去出席会议,那就是说,他要骑了马走过整个的更达坝。这是一件惊人的事,在喇嘛们看来,这件事的本身比起会议本身的意义来,可要重大得多了!所以,天还没亮,格西和僧官们以及被指定要随行的喇嘛们便在着忙了。
在古典戏剧中,若有一位帝王或贵人出场时,舞台上必定要出现一番喧闹的盛况。现在,呷萨活佛出庙了,情形十分相似,但就气氛而论,这要比戏剧中所见的更为真实,更为隆重。
不知有多少面皮鼓沉沉地捶击着,不知有多少个海螺瓮里瓮气吹鸣着,汇集成一片仿佛从地下发出的哼哼之声。就在这种神秘的音乐中,庙门敞开了,一二十个铁棒喇嘛抢先奔了出来,他们个个都是粗壮的汉子,穿着铠甲式的衣服,手中执一条包了铁皮的大棒,一出门便向两旁列开,并且个个都摆出一副防御或进攻的姿态。在铁棒喇嘛后边的,是格西和僧官们以及主事的管家们。紧接着,便是呷萨活佛本人了。他穿着平时被供奉在坐床之处的金色的锦锻袈裟,从左肩上斜披下一条宽宽的红色哈达,头上是一顶圆锥形铜帽,因为太重,很容易歪倒,所以用一条细绳束在脖子上。活佛所骑的马是相当高大的,从头到脚,到处披红挂绿。他坐在马背上,好像坐在垫子上那样声色不动,微微闭着眼。不过,除去一个专门牵马的人以外,两边还各有一名喇嘛显然担任着扶保的职责。马背后,又有个喇嘛高举着一柄万民伞,伞顶像一个巨大的华贵的灯罩,总是随遮在活佛头上。而跟在最后的,又是一群铁棒喇嘛。
就这样,呷萨活佛被前簇后拥地出了寺庙,顺坡道向平坝上走去。
假如事先有人到各庄去传传话,那么,从黑夜便会有成百成千的人到活佛必经的路口上去迎候。但这事寺庙里并没有宣扬,所以没有谁知道。不过,既出来了,难免要被发现的。凡是在半道相遇的山民们,无论是谁,全都立即采取了同样的行动,他们把这次不期而遇认做是上天降赐的恩福,因此,谁都在向前拥挤,谁都想靠近活佛。他们全都抱着一个同样的目的,想让活佛用手在自己的头顶摸一下——只消一下。活佛的手在谁的脑袋上轻轻抚摸一下,那么,谁一生除了幸福之外,就不必担心还有什么灾祸会轮到自己头上了。
老斯朗翁堆刚到土产收购处出售了积存已久的一袋虫草,正要回家,远远看见了被包围着的骑在马上的活佛。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并且立刻像所有的人一样,拚命往前挤去。斯朗翁堆刚刚懂事的时候,呷萨已经在更达寺做了二十多年的活佛。虽然斯朗翁堆家离更达寺这样近,虽然他每年都在留心着可以让活佛摸头的各种机会,但直到如今,他整整55岁了,始终未能如愿以偿。而现在,活佛忽然间出现在眼前,他一生中最重大的愿望就可以达到了,这怎么能够使他不去奋勇争先呢?
这里有必要提一提铁棒喇嘛们。就其职责来讲,铁棒喇嘛可以被称为寺庙中的执法队。他们有权干涉甚至逮捕违犯教规的僧人。在活佛外出时,他们便兼任卫队,主要任务就是保证一般俗人不能接近活佛。现在,山民们蜂拥而来,大有不可抵挡之势。铁棒喇嘛们不得不履行自己的义务了。他们抡舞起铁棒,并不答话,尽自向挤在最前边的人乱敲乱打,没头没脑地打呀——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铁棒无论怎样施展,是不受法律约束的。
许多人,因为经不起铁棒的考验而退缩了。但斯朗翁堆却不然,他抬起两只粗壮裸露的臂膀,东挡西架,保护住脑袋,奋不顾身地向前扑去。虽然他不知挨了多少棒,但总是接近了活佛。于是,他打散了自己的长发,向外伸出舌头,连看也不敢向活佛看一眼,只是等待着,屈身垂首地等待着,等待着活佛的施恩的手。
其实,呷萨活佛本人对于这样的事是丝毫也不吝啬的。既然他的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就能够给人以永久的好运,那么,他为什么不乐意这样做呢!所以,每逢此时,他总是抱着对于他的信仰者爱惜的感情而伸出双手。现在,他便抱着同样的感情,轻轻地在斯朗翁堆苍白的头顶抚摸了一下。
呷萨活佛被簇拥着走了,走远了。但老斯朗翁堆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四肢微微颤抖着。幸福的眼泪从他的久经风霜的脸上流下来。
斯朗翁堆回过头,见一个寺庙中的管事喇嘛站在他身后。于是他立刻觉悟到,他还不曾敬献佛礼呢——照例,在请求摸头之前,幸运者总是要交上一些什么作为献礼的。至于礼品的多寡贵薄,那就要看各人对于神的感激的深浅和虔诚的程度了——可是,老斯朗翁堆是半途而遇,他没有任何准备。于是,他随即从怀里掏出方才出售虫草的钱,双手捧着交给了那位管事喇嘛。当后者顺手把他的白花花的银洋尽数接受去的时候,老斯朗翁堆自愧自责地想,太少了!太少了!只有30块。
斯朗翁堆如梦如醉地回到家里来。妻子和女儿正熬了奶茶在等他吃午饭。
“看看天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才回来?”老妇人怨声怨气唠叨着。
“是啊!才回来!”斯朗翁堆不在意地答应后,坐在火边。
“阿爸!虫草卖了没有?”秋枝问。
“卖了!那还有卖不了的?只要虫草不假,有多少,土产公司要多少。”
“给了多少钱?”老妇人性急地问道。
“30块。”
“30?”秋枝惊奇了,“是给了30块银洋吗?阿爸!”
这确实是令人惊异的。斯朗翁堆早上出门时,他们全家人预测,可以卖到将近20块,因为他们知道土产公司出价高。如果他们那一小皮袋虫草卖给地摊商贩的话,顶多顶多给10块钱就了不得了。可是结果呢,土产公司给的不是20,是30块。
“是啊!30块,整整30块。”斯朗翁堆尽力压制着兴奋说,“不管多少吧!秋枝,去舀一碗米酒来,阿爸要喝酒了!”
“喝酒,喝酒!”老妇人气兴兴地说,“快吃碗糌粑到庙子上去吧!”
“庙子上?到庙子上去做什么?”
“做什么!你到庙子上还能做什么!欠人家的钱你不还了?”
去年春天,因为秋枝得病,请更达寺刻了三块经文石送到玛尼堆去,又请到两个念经喇嘛,念了一天一夜,总共应当付给寺庙15块钱。但当时,斯朗翁堆连一块银元也拿不出来,结果便作为债务拖欠下来。如果去年年终能够付清,还好办一点,可是去年老斯朗翁堆的虫草没有卖出去,过了一个冬天,于是照规矩,债务由15块变成30块了。
“他们又来要了?”斯朗翁堆的语调骤然变得沉重了。
“来要了!”秋枝说,“刚刚有一个会手来过。说他不愿意一趟趟地跑路了,叫把钱送到庙子上去呢!”
不消说,假如老斯朗翁堆走出土产公司就径自回家的话,他现在一定毫不怠慢地带了正够付债的30块银元到庙子上去了。老实讲,欠人家的钱,他心里时刻都感到过不去。可是,偏偏在路上获得了那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用金钱难以衡量其价值的机遇。
听完丈夫简单的讲述后,老妇人也不禁被震动了,斯朗翁堆所有过的那种醉心的幸福的感觉,也从她那昏花的双眼中闪现出来。不过,她随即又陷入困惑中了。原来她和丈夫把偿还债务的希望全部寄托给那一皮袋虫草。现在,虫草卖掉了,钱呢?一个都没有拿回家来。
奶茶在火上咕嘟咕嘟翻滚着,但一家三口谁也没把它倒进碗里去。他们坐着,无言无语地坐着。
“舀酒啊!”斯朗翁堆忽然愤愤地对女儿嚷道,“我不是叫你给我舀酒的吗?我要喝酒!”
秋枝默默地舀来一碗酒。斯朗翁堆接过去,仰起脸一饮而尽,随即把木碗狠狠丢到矮桌上。
事情碰巧了。正在这时,农业站的会计来了。他首先很抱歉地讲起为什么直到今天账目才结算出来,因为忙,刚翻过地就参加修路,接着就是下种,修堤坝。他虽然是会计,可是他在屋里待不住,什么劳动都要去参加的。紧接着,他一口气把秋枝的账目报了出来:讲总数,从秋枝正式被聘请担任农业站放牧员以来,应当领取工资56块整。
这是秋枝预先没料到的。她慌了!红着脸,认真地和会计争辩起来,以致她当真生起气来。因为她“早已是农业站的人了”,为什么竟还像请小工一样来付给她工钱呢?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肯接受。末后,会计把钱往桌上一放,拔腿就走。
当秋枝拿起钱准备赶出去还给会计时,母亲拉住了她。
“秋枝,就先拿住吧!”老妇人小声说。
“拿住?这钱怎么能要呢?”秋枝更急了。
“怎么不能要?你给农业站放马了呀!放了这么些天。”
“放马!放马就该要钱?”秋枝对母亲动起气来,“农业站给我们家做了多少事,人家要过我们家半个小铜子儿吗?”
“你瞧你!使什么性子!”母亲缓和地说,“我是说,这钱先拿住,先去还到庙子上。等有了钱,我们再还给农业站。”
“那怎么行!总是要了人家的钱呀!”秋枝说着就想走。
“你等等!”母亲阻止道,“这怎么是要呢,是借呀!我不是说,等有了钱,我们再还给农业站就是了。啊?秋枝,听阿妈的话!”
“不!”
“不!不!你就知道耍你那个扭性子!”母亲训斥道,“该庙子上的钱怎么办?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得了病才……”
“我不管,我不管!”秋枝执拗地摇晃着身子,“反正给农业站放马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自己高兴的。我可没想得人家的一个钱!”
母女俩相持不下,最后,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斯朗翁堆,想得到他的支持。
“去吧!秋枝,”父亲终于抬起头来,果决地说,“去把钱还给农业站。”
秋枝拿了钱,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了。
“那!庙子上?”老妇人颤声问道。
“庙子上,我去跟会手讲讲,等明年。”斯朗翁堆沉着地说。
庙子上是可以等明年的。只不过,自然得照规矩,又过一个冬天之后,老斯朗翁堆的负债便不再是30块了。
4
遵照议程,苏易用上午4个小时向大会作了“关于民族区域自治问题”的报告。下午,代表们根据这个报告,并且参照有关文献,分组进行了讨论。讨论得很热烈,且有激烈的争论。看来,讨论一时很难结束,不过,从基本上说,认识已经趋于统一。另外,一致同意由本届会议产生一个参观团,到康定藏族自治区去进行参观访问。代表们相信,所有不容忽视的实际问题在那里都会得到可靠的证实。
休会了。远路来的代表们,膳宿全由工委安排招待。呷萨活佛和格桑拉姆住在本地,所以要回去的,工委书记按礼节相送。
在门外,早就聚集着等候已久的人群了。
据说,这是呷萨活佛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走出寺庙。(事实不然,前个月,当头一辆试路车在更达坝驰过时,呷萨活佛便到庙外观望了。只是他距离公路较远,而人们的注意力又全部集中在卡车上,所以谁也不曾发觉罢了。)因此,不少人都想在这里得到老斯朗翁堆所得到的那种幸运。和斯朗翁堆不同的是他们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差不多个个手上都捧着尽力而为的相当贵重的佛礼。
斜冲着大门,在约摸二三十步远的地方,有一道残断的半环形的土墙。因为这里比较隐背,没有人来,所以,工委的公务员们常常图了省劲,一出门便把渣灰垃圾倾倒在此处。现在,洗衣娘蛛玛和农业站马车队长糜复生便待在这道破土墙后边。
本来,糜复生是说什么也不来的,他正在修理马具。可是蛛玛一个劲地连劝带缠,说几十年也难得这么一次,活佛出来总是热闹得很,不来看一看,以后要后悔的。终于,还是把他弄来了。但糜复生仍然有些不安,为了在工作时胡走乱串,他已经受了站长好几次斥责。
“算了!你在这儿看吧!”糜复生哼哼唧唧说,“我还是得回去。”
“别急呀!就出来了!”蛛玛劝道,“活佛就要出来了!”
“我见过,我到过更达寺,看见过活佛。”糜复生说着站起来。
“别走!你别走啊!”蛛玛扯住糜复生的衣袖,“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有事,有事!”糜复生有点烦了,“我得回去!我老蹲在这儿怎么行呢?”
“你听我说。真的!我有事求你!求你!”
蛛玛说着,突然激动起来,赤红的面颊生硬地抽搐了几下。双眼死死地盯住糜复生,以致使他暗暗吃了一惊。他回过身来:
“什么事?”
“你知道。我想,你早知道我想求你什么事。”蛛玛阴沉地说。
糜复生越发诧异了:“什么事?你说啊!”
“你当真不知道?想想!你该知道呀!我不是没跟你讲过,我讲过的。我们家做了几十代土司。我们有5座庄园,光是背水娃子就用着四十多个……可是,你听我说,”洗衣娘凄厉地、颤颤地说:“杀光了!我们全家一下子让他们杀光了。杀光了呀!就是她,格桑拉姆,就是她的男人……领着他手下的人……”
蛛玛不能再说下去,她简直要尖声喊叫起来了。她双手痉挛地抓着胸襟和领口,借以控制住自己。随即,她移动了一下,把身子挨近糜复生,仰起脸来,又死死盯住糜复生的眼睛,以完全是机械的、阴沉的语调接上说:
“我求你,只求你一件事。我已经把我自己给了你。我什么都不要,独独求你这一件事!”
“什么!做什么?”恐怖的预感抓住了糜复生,他不禁倒退了一步,“你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