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前农业站的任务是尽快地推行雷文竹的冬麦播种计划。这是压倒一切的,刻不容缓的。因为,昨天发现在河湾里居住已久的雁群忽然不见踪影了,可见气候将有迅速的决定性的变化,要不,它们为什么不经告别就匆匆离去呢?这就是说,必须尽快行动起来,最迟在十月中旬要下种完毕。如果再晚,必定会影响出苗;同时,等来年麦粒灌浆时,怕又会赶上淋破头的连阴雨季。
不过,近月来同志们未免太辛苦一点。除掉坚持岗位工作之外,还组织起来为筑路部队尽了些义务。随后,又组织突击队投入堤坝工程。每天差不多总是干个两头不见太阳,实在太辛苦。所以站长决定牺牲一天,放假,让大家过个星期日(突击队的同志们已经没有“星期”这种观念了)。今天的天气也很帮忙,是一个真正的星期日的天气,很适于洗澡。
可是今天几乎没有一个人到温泉去。
根据倪慧聪建议,青年团支部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支委会,会议决定在团内发起星期日劳动。他们考虑到,再有几天就过完了九月。如果赶紧些完成撒粪工作,就可以争取在10月1日正式开始播种。用播种作为对这伟大节日的献礼。
结果,不仅限于青年团员,就连上了年纪的人也都纷纷来找团支部报名。他们恳求着:“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吧!我不是团员,不过,我想到地里去活动活动手脚!”也有人采取强硬的态度:“你们青年团凭什么把铁锹统统把持到自己手里呢?是你们从家里带来的吗?不行!得给我一把,我有用。”
参加星期日劳动的人集合在气象台门口,由团支部组织委员倪慧聪作了简短的讲话,便排成队伍准备往地里去。这时,马车队一个青年团员跑来找倪慧聪,他有些为难地说:
“组织委员同志,本来,我是要参加。可是……”
倪慧聪还没开口,正在分配农具的叶海却占先说:“怎么?你不去吗?那就算了!支部说过,这完全是自愿。”
“我不是不自愿呀!”青年着急了,“我有事,队长要我们修窑洞呢!”
“修什么窑洞?你们队的土窑坏了?”倪慧聪问。
“不是我们的。是蛛玛的,修蛛玛的土窑。”
蛛玛住的土窑越来越表现出了危险的趋势。马车队长糜复生早就想帮她修补一下,但总没有得空。今天,趁星期日,他想完成这件事。一清早他便通知队员们到林子里砍几棵树,并且锯些木板,好把蛛玛的将要倒塌的土窑用几根柱子支撑起来。当然,没有人反对他这样做。农业站是应当尽可能地照顾这个孤苦的年轻的洗衣娘。
“好吧!那你就留下来吧!”倪慧聪从那个团员手中收回铁锹。
队伍向田野出发了。
按说,如此肥沃的生荒地,用不着怎么施肥。但为了帮助作物越冬,使收成更有把握,也为了使山民们相信肥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雷文竹坚持要这样做。
往大田上撒粪需要许多人,农业站就是缺人手。要是在早先,可以去雇一些小工。可是如今,山民们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地,只怕很难抽出身来了。但,完全出乎意料,每天都有一群群带着筐子的人到农业站大田里来工作。起初,农业站打算照过去的常情发给工资,这使山民们认真地生气了;现在,山民们认为,给工钱是对他们的一种不亲近的、甚至是有意轻视的举动。
今天,照样又有许多年轻人和姑娘们来了。面色依然有些憔悴的秋枝走在最前头。本来,昨天已经告诉了他们今天不要再来。大约青年团的队伍向大田开进时,他们从庄子上远远地望见了。
“怎么又来了?”倪慧聪迎上去,埋怨地说,“昨天不是讲过了今天你们不要来吗!”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今天不要我们来?”
“礼拜日呵!因为今天是礼拜日,才不让你们来的!”
礼拜日?山民们愣住了,不知道倪慧聪在说什么。
“礼拜日是谁?”站在后边的一个胖姑娘大胆地问道,“他怎么不让我们来呢?”
这严肃的发问使青年团员们失声笑了起来。倪慧聪连忙用眼色制止住他们,回过头对那姑娘说:
“礼拜日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什么物件。我们不是一天一天地过日子吗?每隔7天就要过一个礼拜日。”
“在礼拜日这一天,可以什么活都不做!”林媛帮着讲解,“可以随自己的意去耍。可以耍一整天。明白了吗?”
假如就字眼来解释礼拜日的意义,很可能会提到出自“圣经”的神话——耶稣在6天之中造完了万物之后,在第七天他休息了……自然,不能如是对山民们去解释,那将会引起不可克服的麻烦。但,倪慧聪和女教师所作的解释,山民们却又不大相信。为什么每隔7天就要有一天来当礼拜日呢?8天不行吗?10天不行吗?有的人已经暗自断定:这是汉人的规矩,每过7天就有一个犯忌的凶日,在这一天尽可能不要做什么事。因之,他们一半畏惧一半勇敢地表示说:
“还是不要打发我们走吧!既然你们不怕,那我们也不消怕的。”
“怕?有什么好怕的呢?”倪慧聪猜到了他们的心思,“礼拜日又不是个不好的日子,我们总是盼着过礼拜日呢!”,
“我不是说过了,礼拜日的意思就是不做活。”女教师精确地结论道,“这是应分的,不会有谁笑话。忙了6天还不该歇一天吗?”
“那你们怎么没有歇着,又到地里来了呢?”
“站长本来是说今天大家伙都休息。”叶海插言道,“不过!我们这些人是自己高兴到地里来的。”
“那么说,我们不是自己高兴来的?”叶海的话引起了抗议,“我们也是自己高兴呀!又不是别人要我们到这里来的!”
终于,青年团不能不接受这一队名额以外的义务劳动者。
倪慧聪把所有的人混合起来重新编了组。为的是让农业站的铁锹和山民们带来的筐子配合使用。并且让团员们督促山民们戴口罩——前几天,站长从卫生院弄来一些纱布,制作了几十个口罩,专门发给来帮忙撒粪的人。可是有些人在最需要的时候仍然把口罩装在衣袋里。他们觉得也许在别的地方倒可以拿出来戴戴,在地里做活的时候戴起来会弄脏的,口罩有多白呀!
工作开始了。冬麦地里一堆一堆的牛马粪很快地被扬散开去,覆盖了新鲜的泥土……
拖拉机手朱汉才在会计室结算过油料账目之后,也到地里来了。因为已经没有空闲的农具,他想把倪慧聪的圆锹要过来——她正用左手握着锹把,很不得力地在工作——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让给他。于是他只好加入叶海的一组。这组里有一个特别大的土筐,可以由两个人共用。
小组的工作很有顺序地进行着:秋枝把粪筐装满,朱汉才和叶海抬起来,一边向四处走动,一边把粪土均匀地撒开,然后把筐子交回给秋枝,秋枝再把它装满……这活计不算重,可倒挺累人。不一会儿,朱汉才和叶海便脱掉了早上穿起的旧棉衣,并且把鞋子也脱下来扔到一边去了。因为他们穿着部队所发的浅口胶鞋,很容易灌进一些碎石子小木棒,梗得脚底板不好受。
林嫒吹了哨子——她负责掌管时间——休息了。
人们放下铁锹、背筐,向林子边有荫凉的地方走去,一堆一堆席地而坐,开始了两种语言混同掺杂的、毫无拘束的说笑。
朱汉才和叶海去穿鞋,鞋带不见了,真是怪事!明明记得脱鞋的时候是解过带子的呀!
“喂!谁看见我们的鞋带了?”叶海向众人喊道。
“怎么,鞋带不见了吗?”许多人同时反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山民们被轰动了,更正确地说,被这桩新鲜的事情振奋了。他们包围了朱汉才和叶海,以极大的兴趣察看他俩提在手里的四只没有带子的胶鞋。
“找她们!到她们身上去搜吧!”一个矮矮的青年山民指着姑娘们告发说,“没错儿!一准是她们拿了,我敢说。”
这一下,像惹动了蜂群。姑娘们叫了起来,嘴里胡乱骂着什么,一涌而上,用土块射击那青年人,以致使他不得不抱头逃窜,躲到朱汉才和叶海身后去。
山民们在哄笑,放纵地哄笑。有人已经笑得开始在地下翻滚。
怎么一回事呢?朱汉才和叶海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时,秋枝露面了——刚才,哨子一响,她便匆匆地隐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她两臂抱住树干,露出半个脸怯生生地观看动静。她看见了朱汉才和叶海怎样团团打转地寻找鞋带,也看见了众人怎样为了鞋带的事戏逗打闹。现在,她觉得不能继续藏在树后了,应该站出去,于是她闪了出来,宛如故事中所说的住在树身里的仙女一般突然地闪了出来。凭感觉,她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自己了,所以,她的憔悴的面庞不可抵制地泛起了一阵阵苹果色的红晕。
“鞋带不见了吗?”秋枝近前来,好像不怎么在意地说,“我有!你们拿去吧!”
说着,她弯腰撩起裙角,很快把束在猩红长靴口上的带子解下来,伸出左手和右手交给朱汉才和叶海。
朱汉才没有接受,叶海也没有接受,只是不知所以地望望这两条显然还不曾使用过的、杏黄色的线绳。
“拿住!拿住呀!”围拢在跟前的姑娘们催促着,“这不是两根很好的鞋带吗?对了!拿住……拴上吧!快拴上吧!”
朱汉才和叶海终于在众目所视之下把线绳串到鞋帮上去了。
2
倪慧聪微微皱起眉,在地上踱来踱去。她在苦心审虑着“试行草原管理意见”的腹稿。这份意见书将是很长的。其中包括对当地草原及牧草情况的调查,牧民分布情形以及如何推广新的草种,如何组织轮牧,还包括如何动员漫游的牧民定居下来……所有这些,都是十分繁难的课题,但女畜牧师对每个课题都抱有不败的热情和强烈的信心。她想尽快写出来,农林厅公函中已经催促过这件工作了。
倪慧聪此刻的思想是会神而激烈的,所以,秋枝进来好一阵,她根本没有理会。但,当她过去抓住水笔预备起稿时,发觉秋枝站在桌旁,并且发觉这姑娘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她正凝望着灯苗,眼眶里噙着两朵闪闪的泪花儿。
“怎么了?你怎么了?秋枝!”倪慧聪放下笔。
秋枝不作声,呆呆立在那里。倪慧聪又近前一步,她有点担惊了:
“出了什么事?你说呀,什么事呢?”
“倪慧聪姐姐!”秋枝颤颤怯怯地说,“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
秋枝没有说出所以,把头靠在倪慧聪怀中,低声而又不加克制地呜咽起来。倪慧聪抚摸着她的微微耸动着的双肩,以承当一切的语势说:
“秋枝!这么大的姑娘怎么还兴哭呢!什么事?你跟我讲。”
事情是这样的:
下午,从地里收工回来,农业站的人要绕路到“温泉”去净净手脚。山民们虽然认为大可不必,但还是有不少人随着去了。
到泉边,秋枝解下围裙去给朱汉才、叶海拍落全身的灰土。随后才坐下去脱靴子。她费了很大工夫浣洗她的双脚,以致在这过程中别人都已经离开了“温泉”。只有朱汉才和叶海接受请求留下来在等她一起走。
穿好皮靴,秋枝从怀中掏出一团东西,用略略夸张的动作在朱汉才、叶海面前一抖——这是几条沾染了泥土的军用胶鞋的带子。随即,她低下头,十分认真地把带子束到自己的靴筒上去。
朱汉才和叶海大为惊奇——她在闹什么呢?——他们注视着秋枝的从容不迫的动作,又不约而同地望望自己鞋面上那杏黄色的绒绳。
快到家的时候,秋枝站住了,想跟身后的朱汉才和叶海讲什么,但没有讲,却背过脸匆匆跑进门去了。她完全忘掉了同别人一起走过自己家门口时,应当邀请人家进去喝奶茶的礼貌。
但,紧接着秋枝又从门里探出身来,轻声轻语问道:
“你们说,要不要告诉阿爸阿妈呢?”
朱汉才和叶海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就是,我是想,想把我们的事说给阿爸阿妈知道。反正他们会知道的。”
这句话,秋枝不仅是用声音而且是用心灵表达出来的。当她这样讲的时候,她的睫毛下,她的嘴角上,都流露着不加掩饰的幸福与骄傲的感觉。
但,朱汉才和叶海却像受到了一种难以抗拒的突如其来的袭击,完全被怔住了。好一阵,谁也没说出话来。他们脸上现出同样僵化的异常为难的神色。这种意外的反映,使秋枝的心顿时收缩了,仿佛她惹下了不可挽救的灾祸。然而,她却没被意外弄得如痴如呆,她随即跨出门来,向朱汉才、叶海跑来,跑到前边去,用身子拦住他们的去路。她的审视的目光,从朱汉才脸上移到叶海脸上,又从叶海脸上移到朱汉才脸上:
“是后悔了?你们不愿意娶我做婆娘吗?”秋枝以明快的语调说。
请不要惊异,觉得这话过于缺少含蓄。不!年轻的山民是不注重在情人面前要如何把话说得委婉中听的。他们也很难做到这一点。他们所注重的是自己的情人是怎样的一个汉子,或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同时,也请不要见怪,做两个男人的妻子这样的事,不是秋枝的异想天开。不!在山民当中,特别是在贫苦的山民当中,弟兄二人同娶一个女子并不算太稀罕。人们认为这样是比较合宜的,一者可以少添一个需要口粮的人;二者又可以因此而使弟兄之间永久和睦,避免分家。
当然,秋枝知道,朱汉才和叶海可并不是弟兄,他们的身材、面相以及口音,也全无共同之点。但她却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没有理由拒绝同娶一个妻子的。不待说,这是因为她自己觉得不可能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任何选择。
坦率地发问后,秋枝便垂下头,摸弄着手上的“松石”戒指,等待回复。可是,站在跟前的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当即作答。
“你们怎么不作声?”秋枝进一步追问道,“说呀!你们只消说‘愿意“不愿意’就行了!”
终于,朱汉才说话了。不过他并没有照秋枝所要求的那样,干脆答复愿意或不愿意。他温和而严肃地带有训诫的口吻说:
“秋枝,你瞧你胡说了些什么!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乱闹了!”
叶海也立即仿照朱汉才的神情语气附加道:
“就是。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乱闹了!你瞧你胡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他们俩一左一右从秋枝身旁绕过,走了。走远了!
倪慧聪明白了,这姑娘受了多大的委屈呀!
3
朱汉才每晚都要给他的助手上一堂课,课目限于机械方面的某些基本原理,至于操作方法,要在开行着的拖拉机上时才讲。叶海虽然对机器一窍不通,但每课都能不吃力地消化掉。自然这和他的精灵好学分不开,不过更主要的还是讲授的成功。朱汉才的一切机械知识全是凭十个指头摸出来的。不用说,这比起住专门学校来,进步要慢得多,也苦得多。然而,当他把获之不易的经验传教别人的时候,却是十分方便的。他懂得用什么样的比喻,才能够把繁杂神秘的公式变得浅显无奇。他晓得抓住哪一些重要关节才能够使听讲的人顿开茅塞。
但,今晚大不相同。课讲完了,叶海却感到茫茫然无所得。是课程较前深奥费解了吗?是朱汉才忽然变得语无伦次了吗?不是。这全怪叶海自己,怪他心烦意乱,虽然,他仿佛和往常一样全神以赴,但实际上他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耳际总在不断地回响着秋枝的声音,他眼前总在不断地显现出秋枝的姿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