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这绝对不一样。”林嫒打断父亲的话,激动而着急地申言道,“从前要学舞蹈,那是爱好,而且我基础太差,条件也不行,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成就。说要去学气象,也不过是一时兴趣。可是现在……我觉得,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很……很不错的教师。真的!”
“你最好能从各方面考虑一下,不要过急,乱下决心。”
“那还用说,这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我想了又想才决定的。还跟我们支部里好几个同志交谈过,他们都挺支持。”
“恐怕还是有不小的困难吧!”苏易显然是以阻挠的语调说。
“有是有,不过我倒并不太害怕。‘升学指导’上边介绍得很清楚。只要按照要求狠狠准备它几个月的功课,我想不至于考得太不像样。”
“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你看,现在又是更达小学的教师,又是农业站的气象员,如果你一走……”
“我也没有要求马上离职呀!”
“行!那就慢慢看情形吧!也许……”
“怎么慢慢看情形!”林媛简直生气了,她站了起来,“得尽快找人接替我,要不你让我等到哪一年?”
苏易在走动。他转过身,郑重地对女儿端详了一会儿,仿佛他原不大认识她似的。最后,他终于严肃地说:
“你是在向我个人提出这个要求的吗?”
“嗯!——不!不是!是向工委会。”
“好吧!那我倒可以考虑!”
6
林媛所说的慰问队已经组织就绪了。青年团几个支部委员都是当然的领导人物。各项准备工作都已经作了布置。但,拿什么做慰问品呢?既然号称“农业站慰问队”,那就得像个样子。难道能光带着一份讲演稿和一包千篇一律的慰问信去吗?在讨论时,大家不免都有点发愁。其实,支部书记雷文竹心中已有打算了。
当农业技术员弄来菜籽时,已经有些过了季节,所以,除温床育苗试种外,在田里播种的样数不多,出苗情形也不算太令人满意。但毕竟是出了土,长起来了。特别是冬小白菜,长得和内地没什么两样……雷文竹一讲,大家立即兴致起来。的确,对于筑路部队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慰问品。照供给情形看,部队简直阔气得很,尽是香肠、腊肉、咸鱼、干海带、蛋黄粉……只是由于不可克服的困难——路太远——不能运来青菜。长时间不吃青菜的日子是难熬的呀!同时,丢开这种实惠的意义不讲,农业站的人也很希望人家知道他们的田里有青菜,并且长得很不坏。
雷文竹和慰问队的几位积极分子正在地里割菜,站长领着一位客人来了,看样子是参观菜园的。到跟前,站长首先把农业技术员介绍给客人,随又介绍了客人的姓名,并补充说:
“……筑路指挥部来的。工程师。”
工程师点点头,随后向农业技术员伸过手去,稳重而谦逊地接上说:
“讲到公路工程还勉强可以这样说。可是水利方面就完完全全是门外汉了。不过,我试试看吧!能做什么就插手做点什么。”
农技员和畜牧师一时没能弄明白,工程师想试着做什么呢?
为了修堤坝,雷文竹和站长陈子璜曾坐在马车上争得脸红脖子粗。随后,雷文竹便把这事提到工委会去了。虽然他不承认这是告状,不过总意味着想得到上边的决定性的支持。很遗憾,工委会并没有站出来给他撑腰。第一,缺少技术人员的科学勘察,想得再美,未必不是徒劳;第二,即使可行,没有精确的设计也显然有些冒险;第三,权当不出差错,也还很难动工,山民们全都忙于耕作,大量劳动力从何解决呢?
那么,看来陈子璜是得住理了,他应当很畅快了,不然!为这事,他有好几天心里不舒坦。雷文竹的话刺痛了他,他一想起来,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脸上都有些发烧——这就是你的逻辑,造成计划送上去,你就在上边批上“缓办”两个大字。找你谈,你就是“以后再说”——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农业站的一块绊脚石?难道我吃饱喝足之后,光会拖拉?陈子璜简直觉得这是辱没,难以忍受。也许是印像太深的原故,他总是满怀怒气地念着这几句话。然而,陈子璜也发觉他对这话无法作什么正面的反驳。冷静回想一下,真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想着,他怎样以潦草的笔触在纸上挥画,纸边上出现了很大的两个字。他想着,有多少次人家兴致勃勃来找他,提出一些什么大大小小的建议,但多半都是垂头扫兴地从他这儿走开。因此,他开始带着惊觉、愧感重新去体味雷文竹的那些话。同时,他也开始带着惊觉、愧感重新去体味苏易曾几次跟他推心置腹的交谈。不错,作为领导者,你是具备了许多许多可贵的让人敬慕的东西。可是,有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你是缺少的。老兄!太缺少了。你缺少幻想,缺少进取心。你缺少进攻的精神,使工作做得更多更好的进攻精神。这和你这个军队出身的人太不相称了。自然喽!就职务范围而论,你可以兜揽一切——你常常说,多想想职务以内的事吧!但是你要明白,职务范围并不是为了束缚你、阻拦你而圈定的界限。你应当根据责任的要求去做,做得多,更多!做得好,更好!
陈子璜再回想他跟技术员的争吵时,觉得自己是那样无理蛮横。……
昨晚,宴会结束后,陈子璜和指挥部一位负责同志闲聊时得知,部队在结束这期工程后本应立即向前推进,但因下期工程全在山区,粮食一时运不上去,因此不得不留在更达,进行一个短期休整。于是,陈子璜心里一动,随即向人家提出了试探性的要求。要求部队能抽一个连来帮农业站修堤坝。当然,由于时间短促,恐怕也不能一下子全部完成。但至少可以把沟挖出来——修堤得要挖沟打根基呢——余下的工程就可以到冬天去进行了。这要求当下被应承下来。现在,指挥部派这位工程师前来勘察,如果顺利,准备很快就兴工。
弄清是这么一回事,农业技术员简直高兴得无可言喻了。他重新去跟工程师握手。并且还随即向陈子璜伸过手去,竭力克制住激动说:
“谢谢你!站长!”
站长陈子璜的手被雷文竹紧紧握住,他莫名其妙了。
“谢谢你!要不是你这么一来……我们的堤坝还不定哪年才能……”雷文竹感激地说。显然是代表他和女畜牧师两个人的。
“晤!你们的!”陈子璜抽回手,打趣地说,“这么讲,堤坝跟我不相干?”
“哪里话,不过总还是应当谢谢你的呀!”雷文竹快活地说。
“那!要是非谢不可的话,那就先等等,待部队同志来了,你们到工地上一个人一个人挨着去谢他们吧!”站长说着笑了起来。
而后,雷文竹把慰问队的事情交代给别人,便同工程师一起到畜栏那边去找倪慧聪——这事情少了她怎么行呢!路上,雷文竹突如其来地问工程师:
“同志!你觉得我们站长怎么样?”
这问题太意外,太生硬,把客人都弄得不知所云了。他对农业站站长,几乎还是完全陌生的,能说什么?所以他只不自然地笑了笑,算是回话。
“当然,我不知道你对我们站长印像怎么样。不过,”农技员郑重地说,“如果你觉得他冷淡——不管对人或是对事——那你就错了!可能从表现上看,你会觉得他对什么都是那样冷淡,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工程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这位农业技术员真有点奇怪。为什么无的放矢,给我讲这些呢?但雷文竹却仍在专注地谈论,带着解释的意味,仿佛工程师曾经讲过他们站长的什么坏话似的。“确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是不了解呀!我们站长就像一个暖水瓶,皮面上是冰凉冰凉的,可内里是滚烫滚烫的。”
7
将近一公里长的堤坝动工了。
投入施工的不是一个连队,而是4个连队。战士们全都以突击姿态在工作,想尽量在转移之前完成这项工程。农业站当然更加紧张,凡是能抽动的人,全都抽出来参加施工。
但,有一个人却没有去做工。这是马车队长糜复生,他病了。实际上,他是为了躲避到河堤上去而突然病倒的。怪事,为什么他如此害怕到河堤上去呢?这不能不从7年以前说起。
解放前,糜复生在国民党军队里给一个炮兵营长作卫士。这个少校营长是温和、随便、耿直而公正的,不像别的长官。他不只凭权限,而是凭良心办事。他从不打骂士兵或者像长嘴蚊子似地吸吮士兵的血。而且,他不把自己的马弁当做随声使唤的奴仆,而当做一个亲近可信的“手下人”对待。所以,他的一切,糜复生都觉得是值得崇拜的。在他跟他做卫士的两三年当中,从他那里听到了不少本来存在着的但他不曾发现过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从他那里获得了最普通的也是最重要的真理。而且,从他那里得知了许多关于共产党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这在起初他是很难理解的,一个国民党军官,竟能这样懂得共产党,敬服共产党。一天,他问营长:“既然是这样,那,要是有人来找你当共产党,你干不干呢?”营长没回答,反转来问他:“你呢?要是有人找你,你干不干呢?”糜复生说:“不知道!”营长笑了,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讲吧!讲对讲错都不怕!”他便大胆说:“干!要是有人找我,我就干!”在这话讲过之后,完全出乎意料的,糜复生的最要好的朋友——一个上等兵——真的便来找他了。于是,怀着兴奋、神秘和恐惧不安的复杂心情,糜复生做了共产党员。
那位上等兵不曾想到,当他把这个聪明能干的青年带给党的同时,也把无可挽回的危害带给了党。
糜复生原来就和营部副官的太太保持着一种实际的关系。这在他是无所谓的,好像途中干渴时顺便在河渠里弄点水喝喝,而这女人却是当真少不得他。她丈夫是一个又瘦又小的烟鬼,整个身体几乎没什么分量,作为男人,对于她简直没有用。就在这女人面前,糜复生失口透露了自己的“另一种身份”。倘使这只有她知道,也还不太碍事,因为这类事在她眼里是最不关痛痒、和她毫不相干的。可是,通过她的嘴,那位副官捡走了这个价值不小的情报——一次,因为她从床上把丈夫蹬下地来,他一气之下,用棍子捶了她一顿。她于是哭闹着咒骂他说:“看你那副鬼样子,你活不了多久!早晚让人家共产党把你收拾了,把你剁成碎块喂狗吃……你别得意,你身边就有共产党。”
第二天,副官笑眯眯地吩咐糜复生送一封要件到团部政工处去。在那里。他被扣上了手铐。当夜进行秘密审讯。一边摆着烧红了的铁锹和一粒手枪子弹,另一边摆着厚厚的一叠金圆券和一副少尉领章。这是一个岔路口,他需要选择,需要有当机立断的选择。
随即,那位炮兵营长(糜复生最尊崇的人)和那位上等兵(糜复生的好友)一同被逮捕了。
就这样,糜复生双手捧着同志的血,换取了那厚厚的一叠金圆券和一副血红色的少尉领章。
发生这事不久,糜复生开赴前线,投入了对他们那个师说来是最后的一次战斗。这一仗打得很苦,包围圈里没有几个完整的人走下战场。糜复生身受重伤,被收容在野战医院。4个月后,他便作为一名解放战士入伍了。从这天起,他时刻处在惊觉和恐慌之中。他觉得以往的事随时随地都有被查觉的可能。就是说,他时刻都有被处死的可能。但,很幸运,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依旧安然无恙,相反,凭着临阵的勇敢和百发百中的枪法,他很快便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战斗英雄。几年后,他被提升为侦察排长,紧跟着,他被接受入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第二次做共产党员——不过,深深的犯罪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而被摆脱。糜复生仍然常常做着可怕的梦,梦见满身血污的炮兵营长和上等兵……虽然,每当他完成一次侦察任务,或是在阵地上击中一个敌人的时候,都意识到是在暗自偿还对于党的亏负。可是,他始终感到这一项债负是永远偿还不清的。
通过异常曲折的线索,掩埋多年的事实终于被掘出来了。于是,刚由候补转为正式党员的糜复生突然被开除出党。并且,因为不适于继续留在部队,他不得不立即交出了胸章和帽徽,算做复员被安插到农业站来了。
现在,前来帮助农业站修筑河堤的正是糜复生原先所在的部队。这里有他很多很多的熟人,确当些说,有很多很多知道他底细的人。难怪他要像躲避大火一样躲避着,坚决不到工地去。
糜复生躺在铺上——病人当然是要在铺上躺着的——心中烦闷得要命,好像是谁强把他囚禁在这昏暗的土窑中了。他正想到门口去晒晒太阳,有人推门进来了。
“糜复生队长!听说你身子不好?”洗衣娘蛛玛一进门就体贴地问候道,“请‘门巴’来看过了吧?”
“看过了!看过了!没什么厉害。你坐!来!坐!”马车队长一边说,一边往里移动了一下身体,在铺边让出地方来。
蛛玛坐下,随手把一条洗过的被单放在铺上。
“瞧!又麻烦你给我洗东西。”糜复生过意不去地说。
“哟!怎么讲这样的话!快不要这么说吧!这是该当的呀!”
农业站的人和当地居民们都承认,马车队长是这个洗衣娘的重生的恩人。他不仅从刑场上把她保救下来,而且,从蛛玛在这里居留下来之后,他始终在周到而又适当地照顾她。糜复生这种救死扶弱的行动得到了人们普遍的赞同,因为这个无亲无故的异乡女子受着人们普遍的怜惜。至于蛛玛,自然也是知恩的。不过,她没有别的能力,而只有尽自己职业的能力来报答糜复生——替他洗衣服。她说她该当一生一世都给糜复生做佣仆。常常,糜复生的衣服被单还根本用不着洗的时候,蛛玛就拿去洗了。而且,当然的,和别人不同,她从不收他一个小钱的。
随后,马车队长关切而担忧地问起蛛玛住得怎么样。蛛玛住那间土窑,委实是让人不放心,不仅透风漏雨,而且,从各种迹像看来,都有倒塌的趋势。要不然,女畜牧师来的时候早已占用了。
“不怕的!我能有一个场子住就满好了!”蛛玛回答说。
“这样吧!过几天,等我能起来以后,找几个人帮你修补修补。那样将就可不行啊!”
马车队长跟洗衣娘说到要为她修补土窑时,态度是慷慨而庄重的,并带有父亲般的关怀意味。向来就是这样,糜复生从不对蛛玛随便。因为在客观印像上,以及在他的观念中,他是这可怜女子的仗义的保护人。
不过,在言语间,洗衣娘像历次一样发觉马车队长的两只眼睛在看着她的脖颈——是那样地在看。这目光像历次一样,立即引起了蛛玛强烈的不安和恐惧。实在说,在她心目中,这个消瘦的大个子汉人是畸形的,可怕的。于是,她暗暗一怔,顺手扯掩了一下斜散的胸襟,站起来告辞说:
“我走了!”
“怎么来了就要走?坐坐吧!再坐坐吧!”病人连忙欠起身竭力挽留。
“不行。我还有一堆湿东西没有晒开来呢!”蛛玛谢绝道。随又问,“你有衣裳要洗没有?唔!这儿有一件!”
洗衣娘看见铺头有件白衬衫,用两个手指提了就走,就像取走了一块龉龊不堪的烂布。其实,只要她稍为留心一下,就会看出这件衬衫是干净的,还用不着洗的,不过糜复生也没提醒她。洗衣娘常来常往,有时拿衣服走,有时送衣服来,这对他和对她都已是一种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