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格桑拉姆正式接到宗本委任书时,她简直手足无措了。她不顾自己的地位,竟到各大涅巴、头人家中去奔走请教。他们的说法是不一的。有人对这事极为赞助;而有人则劝她沉着,最好是把这事置之度外。他们断言说,汉人们虽然到更达来了,但是要不了太久就会要走的,像以往所有到西藏来的汉人一样,在这里扎不住脚根。他们能举出上百条理由来证明这一点,其中有一条对格桑拉姆说服力最大:想想看,成千上万的汉人到这里来了,可是能带来的粮食却很有限。要是住久了,吃什么呢?西藏人没有多少青稞可以给他们的。等肚子饿得不好受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来,该走了。
可是事情并不像这几位天真的贵人所设想的那样。
格桑拉姆听见了炮声。远远的,但却震撼着山谷和草地。
随着开山炮声的轰鸣,不知有多少人涌到更达来了。格桑拉姆从早到晚站在四楼平台上,凝神忘情地向坝子里观望观望。差巴们和牛场娃子们也都叫着,唱着,拿了家具前来做工。不几天,坝子里出现了一条大路,格桑拉姆从来没有想见过会有这样笔直的、宽阔的道路。于是,一串又一串的庞然大物像穿梭一般在路上来往奔驰了。这上边载着人,载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载得那样多,那样满——难道粮食不能堆在上边载来吗?
随后,格桑拉姆很自然地开始去暗自分析近几个月以来的情形。从她出任更达宗本之后,没有到政府去过一次。当然,公事还得要办的,于是便看见政府里藏族的、汉族的干部们络绎不绝地出入于更达庄院。格桑拉姆冷静地回想了一下,查对了一下。应当承认,近几个月来,更达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事,她都得到了有关方面的汇报。较为重大的事务,她都参与了商议。她清楚地记得,有几件民事的处理就是因为她的意见而有所变更了的。同时,凡目前宗政府所推行的大大小小的措施,也都是经过她的审虑,并且加以签署的。格桑拉姆一想起由她亲笔签署的那些批件,自己都有些惊讶了。她忽然省悟道,她的私人客厅实际上早已充作宗本的办公室了。
但,反转来,一想到庄院以内的情形,格桑拉姆立刻就锁起了双眉,闭起了眼睛,她有一种奇怪的痛楚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条置身于即将干涸的死水中的鱼。自从降泽工布去世后,这种痛楚的感觉没有一天离开过她。她的下属头人们,不仅像以前那样,公然显露出对土司的怠慢与漠视,而且近来更得寸进尺,甚至并不掩饰他们的雄心。前些天,包括三个村庄的很大一片地产,就被一位头人凭着不足为凭的历史根据而占有了。简直不敢想像,长此下去,再过若干年,他们还会给土司留下什么呢?格桑拉姆满腹怨恨,叹息了一声,不想了!想这些太寒心,太可怕。……
似乎是为了摆脱纠缠不清的思想,格桑拉姆从垫子上起来了。她无所适从地扶着墙,在她的放大照相前面站了一阵,随后走近衣柜,随后又以漫不经心的、也可以说是下意识的动作把并排的几个衣柜统统打开了。衣柜虽然都从来上着锁,但靠外边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土——差不多12年没有打开过了呀!——里边发散出潮湿的霉气。那五颜六色的一叠一叠的衣裙立即吸引住了格桑拉姆。她没有伸手去触动它们,只是神往地一件一件认真观赏。每一件衣裙,都足以引起她久远的、欢悦而亲切的回忆。而她对每件衣裙的怀念,又都贯注了辛酸悲切的感觉。格桑拉姆不自觉地抽出一件在出嫁的前两天才赶做出来的桃红色的绸长衫,领圈上一道细细的黑边,是在母亲反对之下她坚持镶上去的。格桑拉姆将她昨夜和身躺卧的布衣脱去,换穿上这件长衫,还是很合身,不过颜色艳了些,现在穿来便欠妥了。她照原样折好放回去,随手又抽出一条以绿色占主要成分的花裙。这是丈夫死的那年买的,她不愿意再看,立即重塞回原处。随又到另一个衣柜里去挑拣,几乎把几个衣柜都翻遍了,她差不多觉得穿哪件都好,但又觉得哪件也不合适。最后,只好信手选定一套,穿将起来。好在所有的衣裙在制作时都考究再三,随便哪一身,都足以表现出主人的新鲜、庄重和富有。
换好衣服,格桑拉姆便坐到梳妆桌前了。虽然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懒于装扮,连辫子也常常是松脱的,但动起手来,仍然可以看到她两只手的惊人的熟练,看也不看,一小会儿便梳理完毕,并且精确地安插了每件首饰。
当格桑拉姆完成了所有的步骤,探身向镜子里看去时,她几乎要叫出声来。这是我吗?我原来还是这样年轻的吗?这一刻,格桑拉姆的心情完全回复到她做江玛古修的年代了。她双手把大镜子高高举起来,带着惊异,对自己端详了又端详,看了又看。
这时,女佣人在布幔外边禀告道:
“政府里来了一个人。说是给你送薪金来的。”
里边没回答,佣人也没有重复禀告,只是在静候。过了一会儿,格桑拉姆才以沉着的声调隔着布幔答道:
“知道了!”
按习惯,只要女土司说:“知道了!”那就是表明她没有非议。于是,女佣人从来者手里接过了沉重的钱袋。
女佣人撩开布幔,不禁愣在当门。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女佣人是前5年才进庄院来的。她从未见过土司这样的装扮呢!
“你是……要出门吧?”女佣人又惊又喜地问。
格桑拉姆怔住了。女佣人的发问是一种提醒。她这才明确地意识到,原来她并非无意识地更换了服饰,修整了容貌。是的,她是要出门去的。于是她对女佣人点了点头,随即吩咐道:
“去!说给下边,备马!”
女佣人把钱袋扔下。兴致勃勃地转身走了。
格桑拉姆在镜前对自己作了最后一次审视后,撩开布幔,走出了内室。当她通过阳台时,被儿子拦住了。丹夏正在玩弄一只被拴着的小飞虫,看见母亲焕然一新地走出来,高兴极了。他扑上去急切地问:
“你要到哪儿去?到哪儿去?”
“我……到外边去。”
“我也去!走吧!我跟你一路去。”
“你不要去了。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我要去!我要去!”丹夏就势往地下一倒,抱住母亲的腿,两脚不住地乱踢乱蹬,“不叫我去你也不能走!我要去!”
他这么一闹,格桑拉姆胸中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的气性。她十分厌烦,并且凶狠地喝道:
“不中用的东西!就知道发赖。还不爬起来!”
这位年幼的王子不大识相,倒越发赖得厉害了。于是,母亲在盛怒之中抬手就是一巴掌。丹夏后脑上挨了一下,立刻放声嚎哭起来,并且越哭越痛。这使格桑拉姆陡然一阵心酸,她俯下身,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疼爱地将面颊贴住儿子的脸,并以各种好话哄劝儿子莫哭,而她自己的眼泪却悄悄跌落下来。
答应了许多条件,才把丹夏哄得不再嚎哭,这场小风波总算平息了——遵照公文上写的时刻,再耽搁就要误点的——格桑拉姆匆匆走下陡立的三层楼梯。在楼梯口,早已有十多个负有专责的佣人在恭候了。因为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出人意料,他们急于想知道女土司是因为什么紧要的事,并且是到哪里去。
“没什么事!”格桑拉姆淡然地回答,“今天上午坝子里很热闹,去看看!”
当院里,空闲了很久很久的上马台,现在又开始显示出它的必要了。
格桑拉姆骑马跨出了高大厚实的门槛,迎面送来一阵和风。她深深吸了一口清爽的新鲜空气,不禁觉得自己神志恢复、精神振作起来了。
5
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然而是使更达山民们、牧人们难忘的一个日子。他们在马达的雷一般的隆隆声中,在卡车所拖带起的云一般的尘土中,度过了这一天。他们在彩旗飘展中,在鲜花抛扬中,在歌中,在舞中……一句话。更达人在狂欢中度过了这一天。
工委书记苏易和更达人一样,从早到晚都处在极度兴奋中。如果不是这样,他的身体简直很难支持下来的。天没亮他便起来,到各处去奔走张罗。随后,便在典礼大会上讲话,这讲话虽很简短,但由于过分激动,所以也颇为吃力。随后,又和山民们挤在一起去看更达寺喇嘛们的古剧,聚精会神地看了几个钟点。接着,便去参加宴会,向筑路指挥部的负责同志们敬酒,又和格桑拉姆宗本以及其余的政府干部们——碰杯。总之,工委书记觉得,假如还有些什么仪式而必须一连举行三天三夜的话,他会始终如此兴高采烈的。刚刚送完了客人,他便忽然感觉到已经疲乏得要命了,简直无力抬动两腿。他决心今天破例不在灯下工作,准备回去倒在床上就睡,一直睡到明天12点。
但,苏易不仅没能这样做,并且改换了个相反的决心。他决定整夜不睡,一直待到明天早晨。
当苏易点着灯去铺床时,留意到日历牌,他恍然记起了今天是女儿的生日,于是立即喊来了公务员:
“你到农业站去把林嫒同志请来。”
“现在去?”公务员疑惑地问。是啊!已经是深夜了。
“现在。”
公务员去了。苏易从靠下边的抽屉里取出昨天就为女儿买好豹礼物,郑重其事地在桌上摆好。礼物包括一盘软糖、一盒夹心饼干和一块绣花的白手帕。随后便在房里踱步,迫切地、难耐地等待女儿的到来。
等了好久,林嫒才到,一进门就用困惑的、询问的目光看着父亲。显然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而深更半夜把她叫来。
“怎么!忘了?”父亲埋怨地说,并指指日历。
“唔——真是的!今天通车典礼,光顾得忙了组织慰问队,就忘了!”林媛恍然大悟地说,话语间带着颇为抱歉之意,似乎今天是苏易的而不是她的生日。
“坐吧!”父亲把椅子拉近桌边,邀请道。
林媛几乎是从门口飞着到桌边去的。但,当她看清桌上所摆的东西时,怔了一下,脸上明显地掠过一阵阴云。
从林媛记事起,每过生日,她总能得到这三样东西:软糖、饼干和一块小手绢。妈妈没有许多余钱去买什么华丽的、没有用的物件,可是她知道女儿最喜欢什么……林媛看见这几样东西,简直想哭了。要是妈妈不死,要是她现在也坐在这儿。……
苏易要买这几样礼物,倒并不是为了迎合女儿的喜欢。她大了,这些东西对她不一定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特意到贸易公司选了这几样,因为林一楠总是给女儿买这几样来做生日,仿佛他是在接替妻子所留下来的一种义务。老实说,每逢林嫒生日。对于他是一个痛苦的日子。现在便是如此,他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他竭力避免任何回想,他只想和女儿在一起待着,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坐到天亮。但,苏易觉察到他的礼物引起了女儿的伤心,于是他忽然改变主意,尽力想找出一些什么快活的话对女儿说,好使她忘掉悲痛而开心起来。林一楠平时对小女儿很严厉,甚至严厉得太过分,可是,女儿做生日时便格外不同了,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法子使女儿在这一天从早到晚地高兴。
开始,苏易搜罗出几件从前已经对女儿讲过了的趣事来讲,后来又以学校做话题。当然,他不过为了维持谈话而找话谈,但一谈起学校,林嫒果真很快兴致起来了。
“……最近缺课现像还是很严重吗?”父亲问。
“哪儿的话!”女教师断然否认,“这几天空板凳很少很少呢!”
依照决定,学校不仅发了各种使学生们不忍释手的“稀奇”的文具,而且增添了足以使学生们兴味不倦的新课程。比如,老师讲完了天空为什么会出彩虹,随后就到阳光下去喷水,做有趣的试验。更重要的,每天还要利用课外时间,组织学生们去帮助困难的家庭做些杂事:背水,捡柴,放羊子,割干草等等。这样,家长们不仅觉得再没有从教室里把孩子夺回去的必要,而且对学校产生了良好的印像。因为他们明显地感觉到,孩子在做了学生之后,不用打,不用骂,忽然变得比大人还要勤于做活儿呢!
“不过,有件事我们弄得不大好。我正想问问你的意见呢!”林嫒继续说,“这几天,发现有些家长不能按要求使用助学金。他们一领到钱,当下就还债,或是买些家里需要的东西,结果,学生们一点也沾不上。”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工委书记也不自觉地注意起来。
“我提出一个意见,在我们团支部里研究过。准备这样,助学金不散发,集中使用。先想法子弄些布、棉花,做几件衣服。有几个学生实在穿得太成问题,要不然,到了冬天,他们就得总围着火堆,最少是一早一晚根本不能出门。另外,还想让领助学金的学生每天中午和晚上在学校起伙,集体开饭。这样,孩子们要有保障得多了。”
“嗯!”苏易审虑道,“征求过家长们的意见吗?”
“谈过,有些赞成,有些反对。”
“为什么反对?”
“说起来这有些怪我呢!原先,开家长会议的时候,讲到‘助学金’这个词儿,我没法译,讲得含糊了一点,说这是政府帮助有困难的家庭。结果,家长们认为,只要自己有子女在学校里,就可以按月拿一笔钱,像按时领薪水一样。我们一说要改变方式,让学生们在校起伙,他们就不愿意了,说这钱不能光给孩子,家里得要用呵!”
“唔!这样。”苏易禁不住笑了,“那就让家里受点屈吧:‘薪水’主要应当是给学生的。好的!我同意,集中使用……不过,那么一来,恐怕还得从助学金里抽一点钱出来雇一个做饭的人呢!”
“不用,暂且还用不着。我来吧!”女教师满不在乎地说,“我已经预备好了一个做饭围腰。这好办,让我们农业站事务处代买一些酥油、糌粑,买几口铜锅和一些小木碗。到时候,我只消烧几锅酥油茶,把糌粑面分发给孩子们就行了。”
苏易点点头。他想,从此往后,更达小学的女教师不仅要兼做护士,还要兼做保姆了。
接着,林媛把拿起的一块饼干放回去,忽然换上十分庄重却又为难的态度说:
“爸爸!趁着我过生日,我想跟你提一个要求,也算一个意见。今天我已经整整20岁了,可是你,总把我当小孩子,总把我留在你跟前,我觉得……我想……”
苏易被调往西藏来时,朋友们劝告过他,说应当把林嫒留在内地。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在女儿这样的年岁,最迫切的不可延搁的就是求学。同时,她也完全能够并且应当独立了。但他没有接受朋友们的劝告,终究还是把她带来了。不行!他征服不了自己,他不能没有亲女儿在跟前。
“啊!这么说,你是不大乐意跟我在一起哟!”沉默了一阵,父亲才低低地、怨声怨气地说。
“可是我总离不开你也不行呀!你想,那样,将来我像一个什么人,我觉得我简直像一只不长翅膀的鸟,没有一点力量,太空虚!”
“力量不力量的……干脆说,你想到哪儿去!你是打算怎么样远走高飞呢?”
“我想去考学校。”
父亲轻声问道:“考什么学校?”
“师范学院。”
又是良久的沉静。显然,父亲是在定夺他将采取的态度。随后,他不以为是地说:
“你总是这样,热起来一阵子。从前非要去学跳舞,后来又一心想进气象学校。现在呢,做了几天教员,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