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还装什么相,你做什么你自己明白!”
察柯多吉竭力回想他今天做了什么使她不愉快的事。可能又是因为在涅巴的某一个妻子屋里耽得时间太久了吧!不!或是跟她们谁说话时眼睛太专注了一点吧!不!那是为了什么呢?
“你今天到房后林子里去了没有?”茨顿伊贞禁不住指题究问了,“你说,去了没有?”
“林子里?唔……不错,我去了!我是从林子里过了一趟。”
“过了一趟?哼!过了一趟!就是你自己从那儿过?还有别人没有?”茨顿伊贞继续考问。
“别人。我想想……记不清了。你说还有谁?”
“女人!还有一个女人!”茨顿伊贞尖声叫着,怒不可遏。
傍晚,茨顿伊贞到平顶上去,偶然向房后的林子留意了一下,望见察柯多吉正向林边走去。稍过一会,树后忽然闪出来一个女人,他们相遇了——显然是约定过的呀——随后,他们各自靠在一棵树干上说起话来,而且看样子是很隐秘、很紧张的。不一会儿,他们便分手走开了。不过,当那女人正过面孔时,茨顿伊贞已经认出她了。这便是前个月侥幸被释放的那个女犯。
察柯多吉暗暗吃了一惊,他原以为自己的行动是绝对秘密的。不过他的惊诧并没让茨顿伊贞觉察出来。他随后扮出一副释然的态度,笑了笑说:
“哎呀!我当是怎么回事呢。你要早说不就是了。不错!我是碰见过那个女人。你知道不?她现在在农业站借住了一口破土窑,每天给人家洗衣服。听说总是弄不饱肚子呢……碰见她就顺便问了几句,我真可怜这种人!”
“呸!说得多耐听!你是看着她可怜吗?”
“啊哈!你呀!心太多了。往后,不论碰见谁,只要是女人,我一句话不答,扭头就走。怎么样?这可行了吧!”相子嬉皮笑脸说。并且走近去扯茨顿伊贞,伸出双手去捧她的腔腮。
茨顿伊贞狠狠打掉相子的手,鼻子哼了一下,极端轻蔑地说:“远点!不要面子!找她去吧!一个女偷马贼!”
一提偷马贼,察柯多吉恐慌了。显然,他怕有人听见,连忙转身去关好了门,随即压低嗓门,以哀求而又带有威吓的语调说:
“嚷什么!嚷什么!你轻声一点行不行!我求你不要再喊叫了。做什么你平白无故跟我动这么大的怒!”
茨顿伊贞着实动了怒?如果她自己能认真分析一下,便会承认,她的怒气一多半是针对那个偷马贼而发的。不过现在都得由察柯多吉来承担了。涅巴在后场上预备以规矩判处她时,茨顿伊贞去看了。她不禁为这盗犯的美丽所震惊。而且她留意到身旁的男人们,他们正贪婪地、痴痴地盯着那女犯。当时,茨顿伊贞真有些替她惋惜,长得这样好,可即刻要被砍断双腿,挖掉眼睛。后来她意外得救,并且竟然在本地住了下来。按说,这跟茨顿伊贞毫无关系,一个是江玛古修;一个是洗衣娘,一个住在庄院楼上;一个住在破土窑里。然而,这却使茨顿伊贞时刻感到不安。像是一个可怕的仇敌与之为邻了。以往,茨顿伊贞是被公认为本地最美的女子。她时时为此感到自得、满足。但现在不然了,她有多次听见过人们对于那个洗衣娘的喷啧称颂的议论,而她却像被遗忘了,不值一提了。这还不算,现在竟又发现察柯多吉跟她有着暗中往来。茨顿伊贞受不住了,她恨透了那个可恶的女犯,为什么当时不把她处死呀!假如此刻她在这里出现,茨顿伊贞一定会扑上去撕碎她。
俄马登登在门口等了好一阵,只听里边乱吵些什么,一直没有个完,他不耐烦了,便去打门。察柯多吉把门栓抽开,趁这机会,茨顿伊贞唾骂着把他推了出去。
回到自己屋里,相子松了一口气,倒在垫子上,随后有气无力地问跟进来的俄马登登:
“找我有事?”
“嗯!你也知道,就是从贸易公司弄回来的货物……”
“蠢哪!”没等涅巴说完,察柯多吉便把脸往旁边一扭。轻蔑地说,“你怎么总干这种蠢事!你没见他们在修路?有了路,他们什么都能弄来。你买吧!看你有多少银元。”
俄马登登没有对相子的训斥作什么反驳,他无从反驳,只无奈地挥了一下手道:
“还说什么呢!这宗货物总得找个什么法子出手呀!”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要不这么办吧,你把货弄到山里去。”
“那怎么行!”
“行啊!你帮帮忙,带去吧!等脱了手,看总共能弄多少钱……”
“得了!你放心,钱我是一块也不要你的。不过货太多了点。怎么能一下子推得出去的哟!你知道,我办药材、皮毛,总是各处走动。”
“那好说,我差两个会手跟你一路去,你安置他们住在山里,摆个地摊……有多便当。行吧?这不会碍你的事!”
“不!不!你不要差人去。”相子断然拒绝道。
“那还是请你……这不费你什么大事的呀!”俄马登登继续求告说。
“好吧!”察柯多吉显然是迫不得已地应承下来了,“不过,我最多只能带一半去。山里人少,要不了太多的茶叶、盐巴,你的价钱又定得那么死。”
就这样说定了,一半货物由相子的小商队负责批销。可是其余一半怎么出脱呢?俄马登登又数弄着佛珠谋算起来。
3
今晨的诵经提前结束了。因为呷萨活佛已代表寺庙接受了工委会和筑路指挥部的联合邀请,明日将去参加本工段通车典礼,喇嘛们需要做些事务性的准备。而且,寺庙还应约要为庆祝通车在典礼仪式之后演出一场古剧。更达寺的喇嘛们唱戏是很有名声的。每逢藏历的重大节日,总要在寺外平场上演出,有时因为戏目较长,竟接连唱好几天。近处的就不用说了,远道的人都要携带吃食和行李前来观看。
呷萨活佛这几天身体不太好,所以他本人便不能去参加这个盛典。其实,按照他的健康情况看,他完全可以去的,但寺庙里几位重要的僧官执意反对。他们的理由很简单,说活佛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出庙一行。僧官们不赞成,事情就不能不另行斟酌,于是也只得作罢。
工委书记苏易带着礼品到寺庙来探病了。呷萨活佛在经堂里接见了他。按礼节问过病情之后,宾主便对面坐定,随便闲谈起来。活佛再三为自己不能参加典礼表示抱歉——他亲口说过他一定要去的。苏易便再三宽慰病人;既然病了最当紧的就是养病,不能参加典礼虽很遗憾,然而也还有法子补救。书记说,过两天他一定还要到寺庙来,负责把典礼的盛况详尽地介绍给活佛,并且送他一套当时拍摄的照片。
接下去,话题转到了小学校。呷萨又一次忽然记起了他是更达小学校长。
“学校,是啊!开学校是一桩大事啊!”活佛感叹说。随后想起他曾应宗政府要求,指派过一个喇嘛到学校去教藏文,于是接着问道,“那个喇嘛怎么样?他当老师当得了吗?”
“行!满行的。他是挺有学识的一个喇嘛。就是有一点,他要是能不打学生就更好了!”
“唔!不打不行呵!”活佛肯定地说,“寺院里的小喇嘛也是那样,总是发懒,不好好学。你实实在在打他一顿,下回准就能改改。”
“哪里话!不全是这样。孩子们总是想多耍,那是免不了的。可是他们都很用心呢!”
苏易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卷纸递给活佛。这是更达小学学生们最近写的字和作的画,女教师林媛本想亲自送给校长看看,但女性是不可以进入寺庙的,她便交给工委书记带来了。
活佛翻开卷纸,一个个规整、确切的藏文字母跃人眼帘。他立即疑惑地问:
“这是学生们写的?”
“是啊!学生们写的。”
呷萨随手戴起眼镜,一张一张认真地翻阅起来。显然,他被学生们的字和画吸引了。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更达寺里的小喇嘛也是集中受教育的。他们除了读经也学认字、书写,但差不多过了整整一年,藏文字母还不能全都认得,即使能念得出也写不出,勉强写几个出来,也是歪三扭四,没有个样子。可是,更达小学刚开办没几天,学生们的字竟写得这样好,还能作画。活佛惊异了。他真想找个机会到学校去走一趟,看看学校是以什么样奇特的方式来教课的,看看那里的小学生是不是一个一个都要比寺庙里的小喇嘛精灵些。
“学校开在什么场子?”看完了卷子,呷萨活佛颇有兴致地问。
“就是原先赵尔丰的营盘。”
“那房子早多少年不就倒了?破破烂烂怎么能用呢?”
“是修了新的!”
“修新房子?谁出钱呢?”活佛担忧地问,“是学生们家里集凑的吧?”
“不!是政府拨款。”
“唔!——”活佛点点头,重又以叹赏的眼光翻看学生们的字卷。
而后,工委书记问起寺庙对于明日通车典礼的准备情形。他担心又会因为什么事故而寺庙忽然申明说连喇嘛们也都不能去参加了。那将使这隆重的庆祝仪式大为减色。
“预备妥了!”活佛保证说,“我早已吩咐过他们。你只管放心,什么都预备妥了!”
“要在场子上唱的戏呢?也练习过了吧?”
“练习?用不着的呀!他们全都死死地记在心里。你只消说让他们唱哪一个本子就行了!”
确实如此。唱戏只是喇嘛们的一种业余活动,并没有太多专门时间去习艺,但由于常常出演,他们记得很清楚。而且,这是更达寺的一种不懈的传统,也用不着谁来教授。哪一个喇嘛能够扮演什么角色,他一生将担负什么角色,待他因为过于年迈不能胜任时,那些早已看得烂熟的年轻喇嘛自然便可以挺身接替。
“那么,你们明天打算唱哪一个本子呢?”工委书记进一步问道。
“在这里,喏!就是这一本。”
呷萨活佛从矮桌上拿起一个又窄又长的木刻戏本给苏易看。活佛热心地介绍说,这是不轻易出演的、顶好的、顶有名的一本戏。随便哪一个西藏人,你跟他谈起这本戏,没有一个不晓得的。更达寺自己的经验也证明,这一本戏诚然在观众中享有特别的爱戴,只是长了些,怕一时唱不到头,不过可以挑选最精采的一段来演出。因为戏本是用古文体刻写的,苏易的藏文程度很难对付,所以他请呷萨活佛简单叙述一下这戏本中的故事。
……很早很早,不知多少年以前,一个相貌不凡的西藏王子转世来了。他的名字叫松赞干布松赞干布——七世藏王,在位时兵强地广,四邻畏之。他即位后,就开始和汉人皇帝以礼交往——这是他以前任何一个西藏王子所没有过的——而且,松赞干布还娶了汉人皇帝的女儿做王后。亲事由他的大臣却禄东赞却禄东赞——大臣,具有才略,是时藏王称雄于西方,赖其力不小。受遣前往办理。当却禄东赞带着聘礼到汉人皇帝宫殿时,有许多外国使者也正在求婚。这就难了!把女儿许给哪家王子呢?于是,皇帝取出一颗珠子来,这珠子上有一个曲曲弯弯的孔洞。他说,哪位使臣能用细线从这个洞里穿过去,就答应跟哪家王子成婚,结果,除了却禄东赞,随便哪一国的使臣也都束手无策——却禄东赞是西藏人,再没有谁能赶上西藏人的聪明呵——他把细线拴在蚂蚁腿上,放在洞口,用气一吹,蚂蚁便拖着细线穿过了弯曲的孔洞。于是乎,汉人皇帝当下把女儿文成公主文成公主——一说为唐太宗从女,于贞观十五年(公元641年)许给七世藏王。她对敦睦汉藏关系及对西藏文化的启发皆有相当贡献。许给了西藏王子。
文成公主乘马走了整整一年,才到达拉萨。松赞干布亲自迎出去三日的路程……
苏易对这段史话原是并不生疏的,虽然这和他过去做历史教师时所读过的史料不尽相符,但他倒很喜欢这个古老而富有传奇性的藏族剧目的记述。他很高兴,在告辞时还一再对活佛说,明天他一定要事先选定一个最好的位置来看喇嘛们表演。
工委书记的探望使呷萨很快活——他很久很久以来不曾这样快活过——好大一阵才比较平静下来,准备重新开始诵经,但刚端起经文,又忽然改变主意,喊他的佣人去找管家来。
寺庙总管是一个中年喇嘛,他来时,面孔带着一股显然的怒气,看样子是刚和人吵了架。但活佛并未留意管家的神色,只简单地吩咐道:
“你拿出5封银子——不!9封,你拿出9封银子送到宗政府。就说是我捐给更达小学盖房子用的。去吧!”
管家对这吩咐感到很突然,很奇怪。小学校修房子跟活佛有什么相干呢?为什么要白白送人这么多银子呢?不过,既然活佛吩咐,那就没有什么话好回,只管照数送去就是了。他施了礼,退出门去。
“是你讲过要买茶叶、盐巴的吗?”管家出了门,又返回来问活佛。
“没有!我不记得讲过这话呀!”活佛纳闷地回答。
原来是这样的:俄马登登涅巴一早就到活佛这里来探病。临走时,他提醒活佛说,目前茶叶和盐巴的行价很低,寺庙应当抓住时机,大量购买,存放起来,不然,等涨了价,后悔也来不及了。俄马登登也知道,这类事根本不应当找活佛说的,难道他还过问寺庙里的吃喝不成?可是他却来找活佛了。不出所料,活佛只冷淡地回答说,你跟总管说去。够了!就这一句,对于俄马登登已经足够用了。他回头找到寺庙管家便说,活佛讲了,要趁着现在茶叶、盐巴的好行情,多多买些,积存起来。并且,很省事,寺庙也不消费神到市上去采购,只消把钱交给涅巴,他便会差人把代买的货物送到寺庙来。管家并不是一个外行,这方面的消息并不比俄马登登闭塞。寺庙里也有几个会手是专做盐、茶生意的。他一听就知道,这是俄马登登来打寺庙的主意了。于是他回答说,寺庙积存的茶叶、盐巴已经够用10年的,要买也是10年以后的事了。但涅巴变了脸,说管家过于放肆,竟敢违背活佛的意思办事。管家自然心中不服,但他在和涅巴理论时,未免就有点敢怒而不敢言,因为这是活佛的意思。现在呢,证实了!活佛并没有讲过这话。于是,管家回去后,差了一个人往宗政府去送银子,他自己却摆出理直气壮的架势找俄马登登去了。
4
格桑拉姆醒来——所说醒来,只是因为早晨的阳光已经穿过窗幔,射进了她的幽暗的卧室,她不得不作为白天生活的开始而睁开眼睛。实际上,昨晚她通宵失眠,根本没有睡着——格桑拉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放在枕边的一份公文来看,仿佛这是谁刚刚才送来的,其实,这份不超过五行的公文,她昨天就已经读过不止10遍了。
格桑拉姆宗本:
明日上午10时于更达坝举行通车典礼。请即通知你宗所属单位、团体届时前往参加为荷。
到会人员应注意下列事项……
工委会没有像邀请呷萨和他的喇嘛们那样登门邀请格桑拉姆,只发来如上一份书信公文。这当然,因为她是宗本。
格桑拉姆宗本知道,即使没有她的通知,更达宗所属单位、团体也不会不去参加盛典。但,至于宗本自己是不是要像公文上所写的那样届时前往呢?直到现在她还没有作出决定。格桑拉姆明白,如果去了,她在大会上将处于一种特定的地位。就是说,在公众的观念中,她将不会是作为一个看热闹的人,而将被认定是作为宗本、作为政府人员出席的。这对格桑拉姆是绝对不习惯的。她从来还不曾以宗本的身分在任何场合出现过,连宗政府成立那天她也不曾到场呢!
然而,格桑拉姆在严守习惯的同时,也不能不从另一方面考虑,就是说,从实际的一方面考虑问题。这样,她便不可避免地要想到许多事情。当然,这些事也不是今晨才意识到,许久以前便反复地在脑子里绕来绕去,早都把她扰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