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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步行到西藏高原来的人,都有这种深切的体验,你会觉得你仿佛是离开了大陆,到一个遥远的岛屿上来了。在你忙碌或快活时,这种感觉不怎么显著,一旦你空闲了,或是不太愉快时,你不禁就会感到孤寂、茫然。清爽碧蓝的天空也会使你感到压迫、发闷。因此,当你步履几十天艰难漫长的行程时,印像最深刻的是一座座高大人云的山,山!仿佛是一道道闸门留在你身后,断了你的归途。当然,这还只是一种精神作用。而真正苦恼你的,将是在实际工作中抬手动脚都会遇到的为难之处,仿佛你是一支没有接济的孤军。因此,你会迫不及待地盼望公路立即修到你跟前,就像所有的西藏人那样,殷切地希望公路能够尽快地通过自己的家乡。
农业站早已在密切地注意着筑路的进展,只要从后边来了一个人,他们总要把人家拦住询问。一个普通的行人怎么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呢?可是他们总还要问——哪一天能够修到更达来呀!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筑路部队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到更达来了。
现在,更达坝子几乎整个儿变成了喧闹的街市。你听吧!歌声和各种劳动的声音混响成一片。你看吧!到处是人,匆匆奔忙的人!
人们当中,有来自各地各省的体格强壮的民工,有不带武器的工兵、步兵,有脸孔已被晒黑了的女测绘员,有年老或年轻的、总在若有所思的工程师,有曾习惯于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而现在又习惯了线路蓝图的部队首长……山民们给所有这些人加了一个综合的称号——修路的人。
修路的人们有一种明显的、共同的感觉,觉得如今的工作太轻易了,轻易得不像是什么工作。在海拔四五千公尺高的雪山上,他们曾是怎样工作呢?那里空气是稀薄的,没有过这种锻炼的人不要说下力劳动,就是爬一个小坡都会气喘吁吁;那里,风像刀刃,终日割刺着裹在皮衣里的人们的身体;那里,岩石和冻土硬得如钢似铁,人们打钎时,手被震裂了,血顺着锤把往下淌;那里,处处是绝壁悬崖,人们必须像葡萄一样吊在空中穿孔点炮,被炸得横飞四散的石块向下堕入云雾,听不见一丝回声。在宽阔急湍的冰河上,他们又曾是怎样工作呢?在那里,为了河心里的每一墩桥桩,他们都要脱掉棉裤,整天站在刺骨的水中,忍受着像斧头一般的流冰的冲撞;然后上来用酒精摩擦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在阴冷的绵延百里的原始森林中,他们又曾是怎样工作呢?他们必须忍受不知多少年的腐叶烂果的恶腥;为了路基稳个,他们不得不费尽力气,像淘井一般去挖出一条条深扎的树根;同时,必须时刻警惕防不胜防的蚂蝗的伤害,甚至于有时为了自卫还必须和猛兽搏斗。所有这些,跟现在比较起来,他们觉得在这样的平坝上筑路简直算不得什么正式工程。
本期工程原来预计15天完工的,今天是第七天,但看来,最晚在后天,这支浩荡的筑路大军便可以背起自己的房屋(帐篷)继续向前开进。去劈开横在他们面前的层层雪山,跨过横在他们面前的条条冰河——直到拉萨,直到边境。
或者有人会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既然这段路后天竣工,那么后天便会有汽车开到当地来。不!这样想就错了。前三天已经有车队响着喇叭在这里往返开行了。康藏公路的每一公里几乎全是先通车而后竣工的。筑路者非常习惯这样,他们总是闪在一旁,动情地望着汽车在刚刚挖出的路基上缓慢地一歪一蹦地开过,随后又各就各位埋头于工作。
昨天上午,3部满载的卡车在贸易公司门前卸货了——这里所指的“门前”是根据设计图样来说的。实际上这座相当阔绰的、高门大窗的两层楼房只是开始招工筹料。可是,工委书记苏易一看见货物运到,当即就做了一项不留余地的决定——明天开始营业。
这样一来可忙坏了贸易公司经理。他手下只有很少几个和他同样不熟悉业务的职员。于是他不得不到处“抓差”。找了几个机关干部来帮助清点、分类、标价、造册。又找了几个左近的男女山民,帮他在露天扯起了两块大帆布,在地下铺好木板。帆布在风中飘荡着,像个巨大的风筝。四外没有墙壁,顾客们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走进公司。不管怎样吧!这样团团打转地张罗了一整夜,总算布置妥了。最后,柴经理带着郑重的神气,把墨汁未干的招牌趁便钉在就近的一棵白杨树上。招牌上以藏、汉两种文字写着:更达贸易公司门市部。
消息在夜间便被广泛地传播出去了,说宗政府开设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摊。在这个地摊上,你要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山民们暂时还未熟知“商店”或“公司”这样的名称。因为他们只跟摆地摊的流动商贩或者庙里的会手们打过交道。)于是,今天一早,各庄上和牛场上的人便络绎不绝地顺着被大雪遮埋了的小道向贸易公司来了。他们之中,有的是打定主意要买些什么东西的,而有的则是什么都不打算买,只是想来证实一下这个很大很大的地摊究竟是不是要买什么就能买到什么。
工委书记苏易已经靠在贸易公司招牌那里站了很久很久,顾客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不过,他却用心地留意着每一个顾客,留意着公司里的一切情形:女售货员们一面高声嚷着维持秩序,一面急急地往同时伸过去的多少只手中递交货品——茶包、食盐、针线、肥皂、烟丝、毛巾、糖果、热水瓶、长筒靴、丝绒头绳、像牙手镯……而土产公司代办处的几个工作员却忙于接纳山里人出售的东西——鹿角、麝香、虫草、红花、藏青果、狐狸皮……随即又把银元数给他们。在摆置棉布的地方被妇女们姑娘们所统治了,她们差不多把每一种花布都拉扯在自己的胸脯上比试过,反复地考虑着,以至于相互讨论着,但总还在挑呀拣呀的。这倒不是因为过于慎重,委实是难以拿定主意啊!瞧!随便哪一种花色都是顶好看的,随便哪一种花色也不比别的一种花色差一点儿。末了,经挤在后边的人再三催促,她们只好马上选定一种。当售货员用剪刀裁下来的时候,她们立即就后悔了,十分遗憾地望着货架上样数众多的花布。孩子们借着自己身个儿矮小的方便,很容易地从人们腿边钻到前排去。他们大半都集中在卖手电筒的地方,那里有个售货员用一对电池在试验灯泡,这个小玻璃珠可好奇怪呀!只消在铜丝上一碰就亮了。在另一边,有一个年老的顾客——从穿着上看显然是个牧人——他买了一盒火柴,但他并没有走去,接过来便很认真地擦着一根。捏着火柴棒,等快烧到手的时候才扔开,接着又擦燃一根,又一根,一连擦了五六根。售货员发觉了,忙阻止说:
“老爷爷,你用不着试,随便哪一根都管火!”
“摆在上边的跟摆在底下的全一样吗?”老牧人怀疑地问。
“一样,只要有这颗黑头儿就能行。”
“好吧!那我就不消再试了!”老牧人关了火柴盒,但随即又抽开,把火柴倒在木板上,一根一根数起来。
“老爷爷,你用不着数。”售货员说明道,“每一盒都是约摸一百根,你刚刚划了几根,那就还有九十多根。”
“好吧!那我就不消再数了。”老牧人一面收起火柴,一面不住口地对售货员说,“九十多根,要是一天用3根就能用一个来月。可在我们牛场上一根也没有啊!你知道不?我们除了熬奶、烧茶,整天整夜都得点着牛粪饼。要是往别的草场移动,就得把火弄到铜锅里带着走。火一灭,那可就是大事呀!说不定得要跑多少路才能借来火,草坝上很远很远还不见一个篷子。”
“唔!这老头还是第一次看见火柴呢!”售货员们低声谈论道。
“看见过。”老牧人纠正说,“不错,这东西我没有使唤过。可我看见过。买卖人常到牛场上来的,他们有这种小东西——火,唔!火柴。可是,这么一小盒,少了5张羊皮他们说什么也不换的。牛场上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顶值钱的东西。可是,你瞧!”他晃了晃手中的火柴盒,“这算什么,算不了什么!4个铜钱一盒,一盒100根,就算一天使唤3根吧!一盒还能使唤一个多月呢!”
随后,老牧人小心地把火柴揣在怀里。
也许,在别人看来,贸易公司里的一切情景都是平平淡淡的,一片嗡嗡嚷嚷的声音,拥挤,杂乱。买东西的人挑拣,发问;卖东西的人收款,发货……然而,苏易却几乎是以儿童的兴趣、不倦的目光久久地望着这一切。是的,这种情景是平常的。但,你要知道,这是在更达呀!
苏易终于从顾客们当中挤到最前边去了。
“买东西吗?苏书记。”女售货员笑着问道。
苏易点了点头,并且在口袋里掏钱。
“你买什么呢?”售货员又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是啊!买什么呢?苏易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他只是要买东西,要在“更达贸易公司门市部”买东西。于是他盲目地向货架上一指。
“要纸烟吗?”
苏易又点了点头,很郑重地交了钱,又很郑重地接受了一包“大中华”。事实上,他是从来不吸烟的,待客的香烟也从来不是由他亲自过问的。
这时,贸易公司柴经理匆匆忙忙挤了过来:
“苏书记!我正要去找你呢!”
“啊!经理同志!”苏易愉快地握住这位年轻经理的手,显然是在祝贺他,“你怎么啦?好像脸都没顾上洗。是啊!你们昨晚上辛苦了!不过没关系,等公司就绪之后,你就可以像老板那样高枕无忧了!”
“我有事找你。”经理郑重地说。
他们出了公司。走到无人处,柴经理说:
“我请示一下。俄马登登涅巴来找我,说他要买东西。”
“那有什么可请示的!卖给他就是喽!”
“你听我说呀!他只买两种货物:茶叶、盐巴。可是你知道怎么买?包圆!有多少要多少!”
工委书记微微怔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
“你怎么答复?”
“我没有肯定答复。现在他还在我帐篷里等着。”
“那么,你打算怎么答复他?”
“我……你看情形吧!你怎么决定我怎么执行!”
“我是问你的意见!”
“要是依我的意见——卖!”随着“卖”字出口,经理满有气势地把手一挥。
“不行!我不同意!”工委书记坚决地说,“他倒是替自己盘算得挺不错,够多聪明的!有多少要多少!哼!”
“我看倒可以考虑。原先我们宣传过,说不管什么货,随便人买多少都行。现在他既然一心想要买,那就……”
“你怎么办呢?目前茶叶、盐巴是最主要的,要是这两种货物空了,未免有点不像话。”
“我就是想找你请示呢!看我们是不是还可以打别的主意补救。”
“不必打什么别的主意!你要知道,你的公司不是转运站,你的公司是要为所有更达人服务的,所有的更达人!当然,有买就应当有卖,可是要为更多的人着想,要为真正的买主着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那么做。”
柴经理虽有自己的主见,但工委书记的道理却是无法辩驳的。于是他不想再坚持,只发问道:
“那我怎么回答他呢?”
“很简单!限制购买量。就说目前我们货物太少,请原谅!不能批发!”
“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了!”
经理得到指示后便转身走去,但没走出几步书记又喊他,他停住了。
苏易赶上来,以骤然改变的平静的语调说:
“我同意你的意见。”
经理抬起疑惑的眼睛望着苏易。书记重复说:
“我同意你的意见,包圆就包圆,卖给他!——去执行吧!”
2
俄马登登怀着极大的、凯旋的愉悦从贸易公司回来了。
到家后,他首先托故把妻女们以及佣人们一个个从屋子里支出去,随后才谨小慎微地从腰间取下那一大串样式多端的钥匙,打开内室。这小屋子几乎是完全黑暗的。他摸索着换上另一把钥匙,打开矮木柜,然后又换上第三把钥匙,打开放在木柜里的洋铁箱子,这才摸索着数起钱来。银元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当啷当啷地响着。
几个专管经商的会手带着银元,赶着马到贸易公司去了。涅巴安静地坐在家里喝起酒来。他一面数弄着手中的佛珠,一面暗自窃喜。会手们将把贸易公司的茶包、盐巴统统驮回来,一点也不给他们剩下。不管谁,想要买茶叶,买盐巴,再到贸易公司去可就得空手出来。不过这不要紧,你们就到涅巴这里来吧!他所经营的地摊上将出现大量上等的茶叶和盐巴。而且他还决定“廉价”出售,比他地摊上原先的茶、盐价格要便宜一半。(自然,你最好不要拿这价钱去跟贸易公司比。不错,它比公司要高三倍左右,可是贸易公司已经没这种货物了呀!)俄马登登想到这里,不禁现出一个胜利的、傲然的微笑;呵哈!他们找出那么一个年轻人来做公司经理。你跟他交往一次就可以看得出,他不光算不得一把手,老实说,提到做生意这一行,他缺心眼缺得厉害。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涅巴的预计。第二天,当会手们兴高采烈把扩大了的地摊摆置妥当之后,并不像他们所想像的“顾客蜂拥而至”。好半天几乎无人问津。后来涅巴知道了,原来和昨天一样:人们照常到贸易公司去,照常拿着茶包、盐巴走出来。这是怎么弄的呢?
贸易公司实践诺言,不好不应承胃口很大的俄马登登。然而,谁也明白,这将会造成怎样的结果。难道这可以听其自便吗?不行的!就是说,门市部是不能没有茶叶和盐巴的。工委会已发出电报,让省公司尽速送来。但远水不解近渴,这几天怎么维持呢?大家都很焦虑。最后,柴经理提出一个建议,这建议说不上十分妥当,但苏易立即便同意了。当天黄昏,公司人员便带着公函,分头到各机关、团体以及筑路部队、民工大队去了。贸易公司刚刚开张,就遇上这样棘手的困难,谁能从旁观望而拒绝帮助呢?况且,从单位里抽借出一部分副食品,暂时对付一下,也算不了什么,过几天公司就会如数归还的。于是,积少成多,数量可观的茶叶和盐巴连夜送到了贸易公司。就这样,门市部不仅没有断绝出售,而且还贴出来一张大字预告,说贸易公司近日到货,茶叶、盐巴将大量供应。
俄马登登转兴为愁了!失神地数弄着手中的佛珠。他不得不承认,他干了一桩缺心眼的事。是啊!当时只要心眼里多转几个弯,就不至于如此失算。他曾想,一不做二不休,再拿钱到公司里去包圆,但立刻便打消了这种念头。他很量力,而且,依照他的经商原则,只要有一点点冒险性,就绝不从洋铁箱里取出一块银币去从事什么活动。那么,已经包来的这一宗买卖怎样出脱呢?很明白,照他的地摊价格、一把茶、一撮盐也卖不出手的;但假如照公司的行情,那他费尽心机,往返操劳,又是图什么呢?俄马登登左思右想,结果确定去找察柯多吉,请他把货物带到山里去,那里没有贸易公司,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推销。
涅巴直接到女儿茨顿伊贞的屋子来了——到这里找察柯多吉相子要比到他自己屋里去找有把握得多——不巧,女儿屋里虽亮着灯,可是门关着,他推了推,里边上着栓,他只好耐心在外面等候。
虽然察柯多吉对茨顿伊贞早已不是外人了,但每次他到她屋子里来,总还是会受到照例的欢迎。这很自然,作为一个大涅巴的女儿,从小便要具备这种礼节教养的。可是,今天察柯多吉却受到了意外的接待。他刚进门,女主人便气汹汹劈头唾骂道:
“谁许可你进来的?滚出去!”
相子大为惊异,愣在一个欲前不能的姿态中,仿佛他误人了什么机要重地。
“听见没有!我要你滚出去!快滚出去!”茨顿伊贞从垫子上站起,指着当门喝令着。
“我怎么啦?我做错了什么啦?”察柯多吉纳闷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