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医刚准备就牲畜编号的重要性作一些解释,但这时,在对面的叶海却冷丁向他提出一个看来是不着边际的发问:
“苗康同志!你能不能在支部会上讲一讲,那天你在河湾做什么?”
苗康和悦地笑了笑,表示这“戏闹”是不屑于作答的。
“讲吧!”叶海认真地追问,“你就讲一讲吧!”
“你想让我讲什么呢?”苗康仍旧微笑着,仿佛这问题真的没有使他难堪,“我们大家各自有事,都应当同样尽力去工作。至于完成任务以后,怎么样去开销其余的时间,那各人有各人的喜好……”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那天我跑去找你的时候,你正在河湾做什么?”
“怎么的?难道我做了什么犯罪的事!我说过了,每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开销……”
“行了!不要开销了吧!再开销就把农业站的牲口都开销完了!”叶海气鼓鼓地嚷道。随又转脸对大家说,“那天,小黄(叶海这样称呼他的马)病得要死要活。我跑到河湾去找他,你们说他在做什么?钓鱼!在钓鱼呢!”
钓鱼本来是平常事。但从会场的反映来看,这却像是耸人听闻的奇谈。可不是吗?现在,人们都恨不得把太阳拴死在树梢上,而他,竟能在短促的、可贵的白天里找得出这么多“其余的”时间。现在,人们恨不得身上多长出几双手来,而他,竟能够坐到河边,用两只手握着钓竿……
会场开始紊乱了。三三两两,议论纷纷。甚至于还有几个团员不经许可便大声地向兽医发出责难。兽医本人也在这种哄哄的语声中要求辩驳。雷文竹把秩序加以整顿后,应允苗康发言。
“当然!我是兽医,对于‘15号’的死亡,我应当承担责任。这我方才已经检讨到了。不过,有些客观情况,同志们是不是也需要适当考虑呢?不是推卸,的确!应当注意事实。我们农业站的医疗设备大家都很清楚。”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先不讲什么重要器具吧!就像樟脑酒、松节油这类普通药品我们也没有,消毒用品也不全。老实说,以往做过的几次手术,都是在没有安全保障的条件下进行的。说到鼻疽,也许同志们知道。这种病在潜伏期是不容易察觉的。需要使用玛来因玛来因——药液。滴人牲畜眼中,可验疾病。才能检验出来。是的,这不是种什么贵重药品,可是我们没有,一点也没有啊……”
假若倪慧聪不是坐在墙角里,人们一定会看见她怎样由于激愤而满脸通红。仅仅在不多天以前,苗康还亲口对她说道:“……至于畜病,用不着太担心。我几乎每天都按时检查。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征候,我会立时采取行动的!虽说我们农业站医药、器具各方面条件都很差……”现在呢!他却又毫不费力地说出了一整套完全相反的话。是的!他只不过是会说,最多也是穿起白罩衣戴起口罩摆摆样子给人看。要是真的每天检查口蹄,就算没有玛来因,也该发现点征候呀!
苗康又讲了些什么,倪慧聪根本没能再听进去,但她一直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眼睛、神态以及每一个琐细的动作。他在讲话时忽然咳嗽起来,并且接二连三向脚下吐了几口痰——苗康素有这种习惯,只不过倪慧聪是第一次发觉——这些使她感到异常厌恶。
林媛是会议记录,但她什么也没有写下来。她费了不少工夫在调理桌上的蜡烛,但总是不能调理好。灯心亮了,可是紧跟着一阵“劈拍”作响,冒几颗火星便又要熄灭。起先以为是风吹,关了窗子仍然无济于事。原来这是一支外表精美而内中有假的、搀了水的蜡烛!于是林媛决然把它摔到一边,换点了一盏使室内异样光亮的煤油灯。
“至于叶海同志提到的事,是这样!”兽医退后一步,他仿佛不习惯这种过于明亮的灯光,“我不否认,那天下午是在河湾钓过鱼。不过,我并不是真想给自己弄盘煎鱼吃。钓上来几条我都扔回到河里去了。可以告诉大家,我只是想独自在野外待待。那几天,为了一些私人的事,我自己的心情不太好……”
林媛本来决定一言不发,只把写在纸上的建议交给主席,但这时她委实不能忍耐了,于是出人意料地把笔往桌上一丢立起来说:
“问题不在于你是不是想吃煎鱼。也不在于你的心情好或是不好,这都无所谓。我们也不需要知道这些。问题在于你是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你自己应负的责任!刚才你讲应当注意事实,这我同意!是应当注意。事实比任何中听的话都要可靠。事实怎么样呢?事实证明你是在尽可能地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你总是说没有这,没有那,举手也是困难,抬脚也是困难。这还用得着嚷?我们的困难是够多的。可请问你,一个青年团员,怎么好意思去利用各种各样的‘困难’修一道铜墙铁壁来保护自己呢?”气象员的神情严厉得不像她自己了,“讲来讲去一句话,你对待工作,对待别的方面也是同样,你只会耍花样。对不起!我这样讲当然不怎么好听。我觉得,你站到阳光底下都映不出影子来!”
“这不是批评!”苗康把头一偏,以愤懑的语调说,“我希望能够就事论事。不希望谁费心编一串俏皮话来教训人。”
“怎么是俏皮话?难道这对你不合适?我认为……”
“你认为那只是你认为!”苗康更为愤怒了。
雷文竹抬起双手制止了这种对口争辩,要求批评者和被批评者都能平心静气。
“好吧!如果这是俏皮话,我可以不再往下说。我也不愿意教训人。不过……”林媛随手把一张纸条交给主席,“我有这样一个建议,请支部大会考虑!”
所有人的眼光立即集中到那张小纸条上去了。雷文竹站起来,以冷静的、认真的态度讲道:“我建议支部大会撤换现任组织委员。”
10
散会以后,夜已经很深了。
林媛回到气象台,像刚刚走下火线的士兵那样精疲力尽地倒在铺上。她紧紧闭住眼睛,希望能够立时睡去。但这种努力是徒劳的,怎么能够睡着呢?她的心情差不多还像在会场上一样纷乱、激动。同时,依照习惯,不写过日记也是不可能安心就寝的。于是她爬起来点着灯。翻开那个用了一年多的黑皮练习本写道:
今晚的会议,是一个真正的团的会议。
从前我为什么竟是那样傻,那样蠢呀?
他只爱自己,除了自己他谁也不爱。
过去了的事就让它像河水一样流去好了!
(林媛的日记从来就是这样,顶多不超过十来八句话。别人看来不大容易懂,甚至觉得欠通顺。但无论过后多久,她仍然能根据这些独立的、不太连贯的句子去重温曾经体现丁自己不同情感的各式各样的生活。)
写完日记,林媛觉得心情平静多了。但她仍然不能去睡。她想起了摆在桌上的一叠学生们的“图画作业”。这是必须今夜批阅的。父亲常跟她讲:“当天的工作不应当推到明天!”
“图画作业”还不算是正课。
前天,学校发给每个学生几张“比布还厚的纸”和一支“奇怪的铅笔”——用这一头写是红颜色,用另一头写却是蓝颜色——果然,正像所预料的,这引起了孩子们极大的兴趣。为了能领到“比布还要厚的纸”和“奇怪的铅笔”,已经决定不再“坐板凳”的孩子们又自动回到学校来了。
全部19名,不!已经是23名了,全部23名学生差不多都画了图画。显然,他们对于随心所欲地在纸上画物件比练习写字要起劲得多。可是,几乎全体学生还没有一个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来——不论是藏文或是汉文——所以,每张画的作者是谁,教师都不得而知,只有在发画卷的时候,要他们各自认取。
第一张是画了一只五指分列的手,林媛认为这是一个偷懒学生的作品。显而易见,他是把自己的小手按在纸上拓下来的。不过,女教师还是用红笔在卷子上打了一个圈。第二张是画了一头四条腿的牲畜。脑袋上长出两只角,满身长毛。根据尾巴来判断,这是羊子而不是牦牛。第三张画最使林媛满意:虽然轮子歪扭,四棱没能画圆,虽然忘记了画履带,但这毕竟是一头“狮子”。烟筒里还在冒着蓝烟。而且,“狮子”上还加了一个人,虽然这人的头几乎要占全身的一半,两根棍子一般的胳臂是从脖颈上长出来的,但这毕竟是人,是双手掌着轮盘的驾驶者。林媛忘记了一切,她颇为兴奋地、良久地观赏着这幅画,带着骄傲的心情暗自赞许着这学生的天才:也许,若干年之后,他会成为美术学院的高才生,成为画家呢!于是她不假思索便打上了三个很大的圆圈。她已告知学生们:要是我在你的纸上打一个红圈,那就是你画得好!打两个,就是更好,打三个圆圈是顶好。但林媛立刻又认定这学生不会成为画家,而会成为很好的拖拉机手。因为,她发觉驾驶者身旁注了一个字,起初她没认出来,后来她猜到了,这是一个写掉了两笔的“我”字。作者标明了:这个驾“狮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呀!
忽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倪慧聪。
从搬到仓房去住以后,畜牧师几乎没有再来过气象台。故此,深夜来访不仅使林媛感到十分意外,而且她自己也感到突然。所以,一见面两人都很窘。
“还没睡吗?”
“没有呢!我在看学生们的画!你坐!”
“他们可以画画吗?”
“还不错呢!你看!”
于是,她们伏在灯前,开始一张又一张评阅图画作业,但谁的注意力也没有集中在画纸上。她们实际上是借了动作的掩饰,在进行一种“无声的谈话”,并且,通过比语言更富表现力的目光的接触,她们完全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也肯定对方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就这样,许久以来相互规避的两位女友挨近在一起“谈着”“谈着”,深为彼此的无声的语句所感动。
图画看完了,视而不见地看完了。
“林媛,我来是想跟你商量点事呢!”倪慧聪终于说,“在仓房里住有些不太方便。只有一把钥匙,李月湘带在身上。她总是要锁门,我一天不知得找她多少遍……”
“还到我这里来吧!”
“可以吗?我倒也是这样想。”
“怎么会不可以呢!”林媛的语气不是应允,而是感激。感激倪慧聪意和她一起住,“你看,你的铺我一直没有拆掉。我想,你一定还会跟我在一起住呢!一个人住,真把我寂寞死了!来吧!倪慧聪,以后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俩一直在一起住,要是我们俩一辈子在一起工作,那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住。好吗?”
“好的!我明天就搬回来。”
“干么要明天?现在搬不好吗?”
“行!就搬!现在就搬!”
真的,她们当下就到库房里去,古里古冬地拾掇着,把畜牧师的行李、用具弄到气象台来。邻近的人多半被闹醒了,他们惊奇地推开窗子;这两个姑娘发疯了吗?为什么黑更半夜像码头工人一样搬运起东西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