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经出口,苗康立刻就有些自觉羞耻。作为一个兽医,他本能地感到这样做是绝对错误的。但是,他觉得,如果农业站因为牲畜的不治之病而蒙受了损失,那么,兽医的威信和体面便也直接会受到损害;如果能把得病的牲口在有收入的条件下出脱掉,便会消除大家的受损的感觉。所以,他暗自希望站长能够同意这样做。并且他想,为了能捞一点“本”回来,站长会同意他的意见,悄悄把小黄马带到牧场去……
陈子璜一听,顿时勃然大怒了。他猛然仰起他的涂满了肥皂沫的脸,两眼瞪着苗康,由于骤然的激怒,一时没有说出话来。的确,陈子璜是气极了,特别他又联想到昨天的事,更是火上加油。
昨天从牧场回来,卸完车,陈子璜就去找兽医,说牛场上有几条牲口得了病,让他明天随着马车队去看看。按说,这是兽医的本分工作,可是苗康竟表示惊讶道:
“怎么?要我到山里去!”
“你随第一趟马车去,可以在牧场上工作几个钟点。等我们第二趟返来,你也随着车回来。”
“怕不成吧!事情太多,脱不了手呀!唉!也不知怎么弄的,整天忙得昏头昏脑!”兽医现出很伤脑筋的样子。
“还是去一下吧!牧民们一般是不愿意求人的。他们既开了口,那就是说他自己没多少法子了。再说,这也是我们一项重要任务,应该……”
“是啊!应当去。可是的确为难,我们站上有这么多牲口,每天都得检查,照顾。此地环境条件不太好,一时注意不到就会出岔子。”
“我们自己的事好说,搁一搁没关系!就这样,你明天就去一趟。”
“让他们把牲口牵到这儿来就诊不好吗?”兽医提醒道。
“那为什么呢?你去很方便,只有一个人,提一个小皮包就行。可是人家要来就不方便了,好几个人,拉好几头有病的牲口。”
“那有什么办法……嗯!如果再有一个兽医就差不多,哪怕能力弱一点的也行。那我们两个人可以经常轮流值班,轮流出诊。”
兽医不仅坚持不肯答应,而且还以攻为守,提出了兽医干部缺少的问题。实在说,假如是从前,苗康早已痛快地接受了站长给予的这项任务。可是,现在他不能这样做。自从前次工作队在牧场遭到袭击后,苗康便暗暗决定不能轻易进山:那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是毁灭自己!是的!那里有公安部队,马车队的同志也带有武器。可是他们不能总守在你身边呀!况且,要是打起来,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万一碰到致命处,你就完了!一切都完了!就是受点伤——像倪慧聪那样,也够可怕的。谁乐意去谁去好了。我是来做医生,不是来当兵,犯不上去冒险。……
陈子璜已经承许了牧人们,说明天一定派兽医来。但苗康却无论如何不肯去,列举了几十条理由。陈子璜憋了一肚子气,当时没好发作。可是现在呢!一匹马得了鼻疽病,他却不知耻地要把它弄到牧场去卖。这怎么不叫陈子璜愤怒呢!不过,他还是努力让自己暂时莫出声,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就要刺痛人了。
李月湘正在为丈夫张罗晚饭。听见苗康的话,立即从灶房出来反对道:
“可不能卖呀!要真是那种病,怎么能卖呢!要是谁买了,那不是坑了人家?”
“这怎么能算是坑人哪?”兽医辩解道,“我又不是不明白它得的什么病。在马群里是一天也不能留。不过,要是把它弄到远处去,弄到山里,让没有牲口的人去单使,我想没有多大害处。况且,我也说过,要价可以便宜些,哪怕到不能再便宜的地步呢!这样两方面都有益,买主只花很少很少几个钱……”
“钱!钱!钱!亏你说得出口!”陈子璜再也压制不住自己了,“对这样的钱你有脸伸得出手去?想想吧!按住自己心口想一想!人家牲口得了病,苦苦地来求,我们都不肯到牧场去一趟。可是我们的牲口得了鼻疽,倒是暗暗盘算把它弄到牧场上去……同志!不要说卖给人,就是把这匹马随便送给哪家老百姓都是农业站的罪过!你听见没有——罪过!”
苗康从来还没见站长这样动怒,他甚至有点害怕了。因为自知理屈,也没有再作任何论争。在十分难堪的情势中待了一阵,他终于以疑惧的、惭愧的目光望着站长问道:
“那么,你看怎么处理‘15号,呢?”
“这个你比我明白。没有什么考虑的余地。”站长断然说。
“你的意思是……”兽医现出严重的神色,“进行最后处理?”
“是呵!既然这样,那你就利利落落地把它杀死吧!”
屠杀在山凹里进行。
这件事,叶海得知最晚。终因隐瞒不严,他还是知道了。于是,他把黄油筒向拖拉机履带上一放,手也没顾得擦便向山凹赶去。
路上,虽是在跑,可是他心念中一刻也离不开那匹身架不高然而英骏的、皮毛像兔子一样的青海马。这是他多年来相随相伴的朋友。不!这是他多年来贴身并肩的战友。是的!如果懂得“战友”这个平凡的词句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便会懂得这匹平常的小马对于叶海有着怎样的情谊。从叶海做骑兵的第一天起,一直到而今,始终没有谁使得他和这匹小黄马分手。他在它的背鞍上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它驮着他翻越过多少道山冈,趟涉过多少条江河。在难忘的、如火的解放战争年代里,他骑了这匹骏马,几乎驰遍了整个中原的广阔的田野。曾有多少次,随应着冲锋号音,他俯伏在它的鬃颈上,箭一般地穿过枪弹织成的火网,有如从天而降,出现在敌人面前。于是,他呼喊着,挥劈着闪闪的、带血的战刀,而它则狂嘶着,踏着敌军的残断的尸体……
最难忘的是:3年前,他被选拔参加了骑兵侦察队。途中意外和大队敌人遭遇。当他执行排长命令卧在地下射击,完成了掩护同志们撤退的任务后,忽然发现自己两处受伤,腿上的伤较重,已经无法站立,就是说,无法再踩蹬上马了!前途只有一个,用最后的一颗手榴弹和敢于来俘虏他的敌人同归于尽。但这时,它——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和人一样晓事的战马——应时在他身旁卧倒了,并且曲转脖颈用头去推扶他。他明白了,强持身体爬上马背。接着,它平地跃起,在敌人密集的射击和蜂拥追赶中飞奔而去。
现在呢?它要被杀死了!无缘无故地被杀死。并且连尸骨也将要被大火焚毁。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苗康用他的白净的手不慌不忙地在马脖根寻找静脉血管的所在。正在这时,叶海赶到了。他不顾一切,冲到圈子里边去——病畜身边用浇过汽油的干柴枝围成了一个圆圈——早已在惊慌不解的马一见叶海,像找到依仗似地摆了摆尾巴便向他靠拢过来。他一只胳膊环抱住马头,另一只手狠狠推开苗康,摆出一副十足的打架姿态,强硬、蛮横地说:
“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苗康连连往后倒退,护着针管——他觉得叶海要把针管夺去,并且以求助的目光望望站长,还说了两句什么话,但听不清,因为他差不多整个的脸都遮没在又大又厚的双层口罩里。
陈子璜把叶海拉过来,以同情的然而是命令的口吻说:
“让开!这,已经决定了!”
“谁决定的?谁?”
“我!我决定的!”站长说。
叶海没再说什么,脸涨得通红,脖颈上暴出青筋。愣了片刻,他猛然背转身,像被打倒了似地爬到柴堆上去,把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中,显然由于激动和伤心而肩头微微颤动。
乘这机会,苗康上前两步,以纯熟的动作将针头插入马体。于是,随着针管中石碳酸的渐渐减少,“15号”的四腿慢慢软瘫,倒下去了!
从始至终站立在旁的倪慧聪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注意人们怎样无言无语地燃起大火。她以近似仇视的目光,久久地盯住兽医的双手——这双手,在整个“最后处理”的过程中竟是那样果决不疑,未曾有过丝毫的虚怯。
9
以往,总是由苗康担任会议的主席,但今天他在会议上将处于另一种地位。所以由团支书雷文竹担任主持人。
这是支部扩大会。除全体团员参加而外,还吸收了农业站其余所有的青年同志,刚从卫生院出来的秋枝也应邀列席了。
有许多事项,秋枝是不能对自己作解释的。比如:开会以前,那些人为什么要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集送给某一个人?大约请他代买东西吧?看来不像,当他们把钱交到他手中时,什么托付的话也没说——趁着人员齐全,小组长们在收团费呢。又比如:为什么女教师领着大家唱一支歌?因为高兴吗?看来不像,当他们唱歌的时候,规规矩矩站着不动呢!——这是青年团员之歌。她看见许多人都举起了手,于是自己也赶忙举起来。可是旁边的人立刻对他说,秋枝,你不消举的!这又是为什么呢?既然大家都举了,我也得举呀——这是在表决是否允许一个候补团员转正。但,会议最重大的一个项目秋枝是明了的——给牲畜治病的“门巴”有了过失,人们对他生了气,一定要他当着众人的面来认错。
很遗憾!苗康并没有像同志们所期望的那样,知错认错。他在做检讨时,态度虽然恳切,甚至沉痛,但那长篇大论的发言,让人印像明确的不是由于他工作浮飘,疏于职守,因而给农业站带来了什么损害;相反,从他那婉转曲折的言语之间,倒可以有系统地了解到他曾对农业站有过一些什么不可抹煞的建树。因之,这番自我批评顿时激起了到会者的责难。恰如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块石头,当即浪花四溅。几乎是所有人都同时喊出“报告”,请求发言。
雷文竹准许了那位刚刚成为正式团员的青年人。
“……我有这么个感觉。对不对大家说吧!我觉着苗康同志的话有点像吓唬人。你说修了马厩,这不假!谁都看得见,马厩是修了。可这是你一个人修的吗?不是!压根儿不是你一个人修的。我们支部里每一个团员都出过一份力。伐木料的时候,差不多全农业站的人都上了手。”他望了望大家继续说,“就看在这儿坐着的人吧!一个挨一个数一数,谁没有参加过修盖马厩呢!还有,你说到饲养管理有次序,说马匹都编了号……”
“提起编号的事——报告——提起编号的事,我对苗康同志还要补充点意见呢!”另一位青年团员插上说,“那天,我见两匹牡马在槽头上干架呢!又咬又踢。我就问老饲养员:‘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弄开,偏偏要拴在一起呢?,他说了:‘你往它们身上看,一个烫着8号,一个烫着9号,没法子!兽医不许把号数弄乱哪!’我真是摸不透。为什么宁肯让牲口打架都不肯调整号头呢?我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