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将近30个人正在为更达小学赶修校舍。其中有一部分是雇请的小工;另一部分则是自动来帮忙的热心的家长们,虽然,他们对未来学校的想像是那样模糊,但他们却肯定让子女念书总归会有益处的。前几天,宗政府宣布呷萨活佛为更达小学名誉校长,这更增加了当地居民对学校的信任和希望。不过还有不少人对这桩事根本不发生兴趣,他们认为,让子女们成天坐在学堂里,总归是失算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做好多事呢!因此,自动报名的不多。林媛只得挨门挨户去登记学龄儿童。就这样,某些家长还极力隐报自己的儿女,仿佛在逃避“支乌拉”支乌拉——支应差役。。林媛问过几个孩子:“你愿意不愿意上学?”他们大多是坦白地回答说:“不愿意。”——分明是做父母的已经事先警告过孩子了。同时,新近在各庄上又传播着一种为人们半信半疑的流言,说孩子们当了学生,将会被弄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替汉人打仗送命……
不过,事情可并没有因此被阻拦下来,相反,在校舍尚未落成以前,宗政府便决定暂借农业站的草棚开学了。只是因为到校学生太少,不得不把开学式推迟举行。但总算开学了。
苏易到学校来的时候,正在上汉文课。他轻步走近草棚,不!轻步走近教室,倚在门旁望着整个课堂。学生们,有一些是坐得端端正正的,挺着胸脯,倒背着手,看来满有一种军人的尚武精神。而另外一些则是斜七扭八地爬在不够结实的小木桌上。猛一看,课堂里异常肃穆,没有一点动乱现像。可是,你留意桌子下边吧!那里并不平静,不是这只脚在踩踏那只脚,就是那条腿在踢蹬这条腿。就像浮游在水面的一群小鸭子,表面上都是那么稳重老实,但水下面的双脚却忙得厉害呢。
林媛背着身正在向黑板上写字。俨然是一个庄重的教师啊!她高高抬起右臂,紧捏着自制的又粗又长的粉笔,为了让学生能够看清笔画,她写得很大很慢。但,一个字还没写完,只听有人高声叫道:
“江古修!”江古修——太太或贵妇。
所有的学生都向教室后角转过脸来。喊声是降嘎发出的。这是一个胖得几乎眉眼不分的孩子。他已经从坐位上站了起来,肮里肮脏的脸上带着冤屈和愤怒的神色。
林媛回过头,望了望降嘎,随后十分不悦地向他走去。看来她一定要给这学生什么教训了,但她到了降嘎跟前,却临时换了和气的语调说:
“你刚才怎么喊来着?重来。”
降嘎一愣,侧目望了望同学们。这时,他才想起林媛不知多少次郑重其事地对学生们讲过,谁也不许喊她“江古修”——真奇怪,对女人来说,这是最尊贵的称呼,可是为什么她听见就像挨骂一样不高兴呢?——而现在,他又重复了这种错误。于是他立刻用手背擦抹了一下拖出的鼻涕改正说:
“老师!”
各处随即响起了吃吃的哄笑。
“好的,这才对!”女教师点点头说,“你有什么事?”
“你瞧!”降嘎伸出一个血淋淋的指头,一面告发和他共坐一条板凳的小姑娘,“她把我的手割破了!”
林媛有些吃惊。不过,见这孩子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嚎哭,便很快恢复了镇静。她没说什么,拉住他的手腕便到黑板后边去了。那里摆着一张小桌子。林媛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镊子,夹着药棉,蘸了红汞,在伤口上涂抹了一番,敷了磺胺粉,随后用一条纱布把受伤者的手指裹起来。苏易从旁望着这一切,他不禁暗暗对自己说:“她比我要难多了,我做教师的时候只是教书。可她现在还得兼做护士。”的确,林媛是十分重视这种护士工作的。因为她的学生们常常不是跌伤、碰伤,便是相互用什么“武器”割刺得流血不止。
包扎完毕,女教师便转来究问那个小姑娘。
这女孩子看来有八九岁,长得很好看——她那俊俏的小脸盘上又生了那么一对令人见爱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所有学生当中,林媛顶喜欢这小姑娘(虽则她常常暗自忠告自己应当毫无分别地喜欢每个孩子)。从做学生的第一天起,她便依照老师所说的,总是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齐齐整整。并且,差不多天天都是她第一个到校。每当林媛东跑西跑到各处去“拉”那些迟迟不来的学生时,这女孩子早巳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可是,现在她忽然做了“凶手”。林媛不能不以十分严厉的态度对她说:
“你讲讲吧!为什么你要用小刀割别人的手?”
“不是!我没有割他的手。”小姑娘站起来——她没有忘记跟老师讲话的时候应当站起来——闪动着她那长长的、微微向上弯曲的睫毛申辩,“我没有割,我的小刀在我的口袋里装着。这个,就是装在这个口袋里。他伸进手来,想把小刀掏走。怎么行呀!我削铅笔得使唤小刀呢。我不要他掏,他就夺。我捉着刀把儿,他捉着刀刃。一夺一夺……他的手就……就破了!”
林媛断定,这女学生的话是实在的。因为“原告”已经把头搭拉下去,显然没有再作什么辩驳的意思。于是又转脸问他:
“是这样不是?”
他不应声,好像不是问他。课堂里起了一阵悄声议论。前排一个最小的男学生跪在凳子上高声说:
“是这样。老师!准是这样!他总是拿别人的东西!”
女教师当即感到降嘎是那么讨人厌。她甚至要鄙弃地对他说:“你不是学生,你是小偷!”但她终于没有讲出口来。孩子们还没有听说过“小偷”这个新鲜的词儿。如果做老师的这么讲了,学生们便会记在心里,并且,会忘记这胖孩子姓甚名谁,而常常带着满意的语调喊他“小偷”的。“幸亏没有那样讲呀!”林媛自责自谴地想,一面挨近降嘎,微微弯下腰,以柔声但又包含了应有的斥责口吻说:
“往后可不许再这样了!啊!你知道吗?不作声拿别人东西是最丢脸的!要是我这样拿了人家的东西我就羞得不敢再见人了。干嘛要把手伸到别人口袋里去呢!你要用小刀,可以好好地跟人借呀!‘让我用一用你的小刀吧!’她一定会借给你的。你说!”林媛转身对小姑娘说,“他要借你的小刀使一阵儿,你借给他不?”
“借给!”
“你听!她说借给你。你也不用掏,也不用夺。接过来就用,用过了就还给她!‘给,还你的小刀!’这样,下一回你要用,还可以再跟她借。你说呢!我讲的对不对?”
“……”
“同学们!我讲的可对?”
“对!”
“听见没有?大家都说对!”林媛托起降嘎的下巴,使他仰起脸来,“你说,‘我往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了!,好吗?怎么不出声!你跟大家说,‘我往后再也不拿别人的东西了!哪怕一丁点小东西也不拿,……你说呀!”
为了满足老师和同学们的要求,降嘎本来可以随口应承下来的,可是,他不会说谎。就是说,在保证不拿别人一丁点小东西这件事上,他不完全相信自己,而他又明明知道,对于这种问题,是不能做否定回答的。因此,他只好顽强地保持着沉默。然而老师却一定要他回答,他开始感到不可开交地狼狈起来了。
就像是得到了信息一般,正巧这时降嘎的母亲来了,“解救”了她的儿子。
这是一个和她儿子体格适得其反的、瘦高的女人。她撩起围裙,习惯地擦弄着双手,以匆忙的步子从苏易身边闪过,走进教室。她一进门便气高声厉地对儿子嚷道:
“该死!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回去!”
降嘎看了看女教师,看了看同学们,把受伤的手抽回到袖筒里去,带着被“逮捕”的神情,顺从地向母亲走去。
“等一等!”林嫒一边说,一边赶过去,“大嫂!你知道,降嘎是来念书的呀!你看,这么多孩子,不都是来念书的吗?”
“念书?唔!念吧!叫他们念吧。他可得回去!”女人把孩子拉过去,“他爸爸有病,躺在垫子上半个多月了!不错,农业站是帮我们翻了地。可我得照应病人,没人弄水,没人捡干粪。再说,牦牛也得要人去放呀!
“那……这么吧!再过一会儿让他回去,你没看,”林媛指指黑板,“正在上课呢!”
女人没有弄明白林媛的话,因为她无法了解“上课”是什么意思。所以推着孩子的肩膀就要走,林媛着急地伸出两臂。
“我说了,不能走!”
“怎么啦?”女人立即光火了,“这是谁的孩子?我的!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让他吃了糌粑任什么事都不做。走!”
“不!我是说,要等一等。等一小会儿就让他回去……”女教师一半生气一半央求说。
“让他走吧!”苏易终于从门旁站了出来,“让他走吧!”
林媛放开拦在当门的手臂,那女人拉着自己的儿子理直气壮地走了。
随后又有几个学生乘机从教师身旁溜了出去……
4
怎样才能使家长们不再从教室里把学生夺走呢?苏易没有立即找到满意的答案。他和几乎被气哭了的女教师约定今晚在一起认真研究,现在他要到校舍建筑工地去。
校舍是在一所建筑物的废墟上重新修盖的。当地老年人全都知道,这座建筑物最早以前是清兵盖起来的营盘,后来,国民党军队又稍加修补做了自己的兵营。为了赶工,在风雨中支撑了几十年的残墙断壁现在又都被充分利用起来了。所以,整个校舍的院墙显著地分成了两半:下一半是古旧的,上一半则是崭新的。
建筑者们都在忙碌:挑土,和泥,截板,砌墙,打夯——劳动和着歌调的节拍进行——西藏人在盖房子的时候是不能不唱歌的。
工人当中,有一个显然已经不适于再做这类活计的老头子。他深深向前探着肩,弯曲的两腿吃力地支架着身体,但他双手的动作却并不比别人缓慢,这便是前几天倒在陈子璜门口的那个老乞丐洛珠。苏易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看看他,跟他聊聊。因为,老者被证明是一位四五十年以前享有过盛名的骑士,这就使曾作过历史教师的苏易更加注意。
书记用藏语和山民们打过招呼,随后,他一边卷起袖子开始砌墙,(山民们颇为诧异,一个大“本布”为什么能像真正的泥瓦匠一样会干活儿呢?)一边和老人攀谈起来。老头子虽然不断地涨粗了脖颈干咳,像牛一样呼噜呼噜地喘气,但他的耳朵却没有失效。并且,他竟像说书的人那样健谈呢——倘若不是如此,便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四处漫游的老乞丐有过怎样平常而又不凡的经历了!
“……跟英国人打仗吗?嗯!打过的,这我记得很清楚。我9岁的那一年,我父亲就跟英国人打过仗。等到我26岁的那一年英帝国主义曾两度派兵侵入西藏,第一次在1887年,第二次在1904年。英国人又来了。”老人不慌不忙道,“听说英国离我们这地方很远。中间隔着很大很大的海,走10年都走不到呢!可是他们忽然间就来了!带着枪,带着炮。就像野猪闯进林子一样……”
就是老人说到的这些不速之客们,宣称他们是世界上顶顶“文明”的人。他们要西藏人不必自惊自扰,尽管站在门口、路旁迎接他们好了!是的,西藏人“迎接”了他们,按照自己的风俗“迎接”了他们——从茂密的森林里用不会落空的枪弹“迎接”他们;从陡立的峭壁上用无法躲闪的滚石“迎接”他们;从平坝草地上用捕兽的陷阱“迎接”他们;或者,干脆诀别了自己的亲人,拔出腰刀,像“贵宾们”希望的那样:站在门口,站在路旁,去“迎接”他们……
那时候,这位26岁的强壮的士兵,不仅在他们代本代本——西藏军队编制单位,相当于团。里尽人皆知,甚至在整个后藏都是闻名的。他常常同了伙伴们横枪跃马去访问英国兵的帐幕。据说,有一夜,他不住气刺死了整整一百个英国兵。这数目,显然是人们根据愿望逐渐添加而成的。实际上,当夜他只完成了这个数目的十分之一。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因为来不及:
“不行啊!我们不能在英国人的棚子里停久。要弄得很快,很利索。我从来不用刀尖去刺他们,我总是这样!”老乞丐把并住五指的右手在空中劈将下来,“可是,你知道,切断一根脖颈多少得用点功夫。他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不能让你一下子就了事!”
虽然像这样的猎手到处都有,虽然西藏人勇于付出性命——在后藏的一次战役中,曾有四千多几乎是赤手空拳的男女奋战而死——但是,胜利者终于还是那些到别人土地上来的、装备精良而富有战争经验的“文明人”。他们既然战胜了,当然就要取得战胜者所要攫夺的一切,于是,许多重要的西藏城镇“有凭有据”地变成了他们的商埠;于是,紧跟在军队后面的一串串的商业家、“探险家”们,大模大样地在各处施展起他们的本领来了。
“可是,不管怎么样,”老人的昏花的两眼异样地闪灼着,仿佛又回到了他的当年,“我们西藏人没有饶过他们,我们着着实实地打了他们!这谁都知道,连英国人也知道我的名字。”
正因为英国人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洛珠不得不以“凶犯”的身分远离家乡,逃到西康来,在一所红教寺庙里做了喇嘛。但是,没过多久,已经削发的洛珠又不得不重新拿起了他的长枪和腰刀。
“……是我乐意跟别人使枪动刀?不是!可有什么法子呢?事情总是这样,逼得人没有路走。就是跟英国人打仗的第二年,满清皇帝差了边官凤全凤全——满清驻藏帮办大臣,赴拉萨途中为藏民截杀。要到拉萨去。他不骑马,坐在轿子里要人抬着走。走到巴塘巴塘——位于原西康省中南部。忽然让人杀了。说是牛场上的人杀的。你想,这怎能了结呢!皇帝当下就点派了一个本布,领着很多很多的兵来了。这个大本布的名字叫赵尔丰赵尔丰——原为道台,后为川滇边务大臣,驻藏大臣。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统兵入藏。返来时辛亥革命爆发,于成都被四川都督尹昌衡处死。,我们西藏人到什么时候也忘记不了他。要是小孩子哭得哄不住,你只消说:‘赵尔丰来了!’他就乖乖地闭住嘴不敢再作声。”
关于赵尔丰怎样借故发兵进藏,怎样骇人听闻地杀戮“番民”……所有这一切,苏易在做历史教师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但书本给人的印像究竟是遥远的。现在,听这位身经其事的老人的叙述,觉得格外真切。
洛珠讲道:他所在的寺庙居高,并且筑有很厚实的围墙,所以人们都聚集到这里来坚守。满清皇帝的兵虽多,还动用了五门大炮,但整整两个半月都没有能够称手。为这事,赵尔丰的胡须和头发全都变白了。后来,因为水源长久地被断绝,人们陷入了干渴、昏迷的困境,几乎无力再移动自己的身体,寺庙被攻破了……
“到底寺庙是什么时候攻破的,我不知道。”洛珠说,“我受了伤,死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见月亮很明,这是当天黑夜还是第二天黑夜我也弄不清。四外,除了老鸦乱飞乱叫,什么声音也没有。地下满是一片一片的水,哪里是水,血!血呀!我就在血滩上爬着,翻开一个一个尸首去看:有差巴们,也有土司,头人,也有喇嘛;有男人、女人,也有孩子。我知道了,除了我,凡是守在寺庙上的人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了……
洛珠一步一个血印爬到庄子上去。别人用麝香给他治伤。半年以后,伤好了,身体依然很强壮,但他却变成了一个跛子,完全失掉了从前那种英俊的骑士的仪态。
他为了活下去,试着做过各种各样的事,总是很难维持住一个人的起码的生活。以后,又到商队里去给人家牵骆驼。走遍了前藏、后藏,也到过加尔各答,但他始终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