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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后来,洛珠又流浪到西康来了。这回他很走运,遇见一个有着羊群和十几头母牛的寡妇。从各方面说,这无亲无后的寡妇都很需要他。虽然他已经不年轻,虽然他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但他毕竟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起先,她雇他做活。没几天,他便搬进了她的帐篷。过了不到3年——他44岁的时候——他们养了儿子,一个结实得像父亲一样的儿子。

“那么,你的儿子呢?”苏易问。

提到儿子,洛珠仿佛受了无形的一击。脸色立时阴暗下来,现出悲愁、痛苦的神情。由于这种悲愁、痛苦的感觉,又引起一阵经久的、难堪的干咳。命运使这流浪汉变成了一个有家有业的牧人。更重要的,他有了儿子。不用说,他本来可以依靠亲生儿子的奉养,舒心适意地度过晚年,用家庭的温暖来补偿几十年来在艰难历程中所受到的创伤。但是,他没想到,正在这过于衰迈了的晚年,他又变成了一个孤苦的流浪汉。

“前年年底,国民党二十四军从这里退走。他们抢啊!抢啊!不要命地抢啊!”老乞丐停住了工作,把拿在手里的一块旧砖头摔到地上去,怒气十足地说,“要不是我已经上了70,我还要打他们,像打英国人一样,像打赵尔丰一样,着着实实打他们!明、明是抢人,可他们还满有理呢!说是要把往年拖欠的捐款一次收清。你是晓得的,山里人,要是让人把积攒的一点钱搜去,把青稞、糌粑拿去,把马和牦牛拉去,他们还能指靠什么过下去!多少人家,就这么眼瞧着给踢踏了!走散的走散,讨乞的讨乞。我呢,也没能脱过去。里里外外,凡是值几文钱的东西全给拿走了!他们抢完了就走也算。不!他们不走。走不了啊!你想想,他们弄了多少东西,连喇嘛庙的金顶也‘买,下来了。他们到处抓乌拉去运送。年轻人钻山入洞地躲呀!藏呀!可你能全都躲得开吗?我儿子就让他们给拖走了……到今天,已经是二十五个月零九天了。我总在找,找!总想能找见他,哪怕只是看他一眼呢!可是,唔!别说什么犯忌的话吧……不!我不怕,我不在乎这个。我想,他多半是不在世上了,跟他阿妈一样,‘走,到我前边去喽!”……

5

洛珠再不是一个孤老头子了。根据苏易的建议,他已经正式被农业站收留。自然,留下这样过于衰迈的人,等于让他在这里养老。可是,倘若农业站不肯收留他,让他继续流浪,那么,这个曾经着着实实打过英国兵、打过赵尔丰的老骑士便很难再拖延多少时日子。

然而,在别人奉养下过日子对洛珠可一点也不习惯。照说,在他这样年纪,饭后只管畅开胸怀去晒太阳好了,不会有人说他的。但他却尽量去找事情做:扫地,饮马,放羊,喂鸭,往田间送水送饭,帮助库房管理员收理农具……都少不了他。此外,他还担当了守夜人的职务。这并不是谁委任他的,而是因为他感到必要而自己任命自己的。农业站一无高墙,二无大门,要是再没有一个守夜人那怎么能行呢?这样的事,洛珠也很在行,他从小就喜欢跟随父亲在军营里巡夜,父亲死了,依照西藏军队历来的习俗,他承袭了父亲的武器和地位。便开始作为一名正式的兵士去执行巡夜任务,后来,他又跟随商队跑里跑外,每当别人钻进帐篷入睡以后,他便持枪横刀在附近转来转去警戒四方。

天虽刚近黄昏,外面已经静悄悄的了,因为奔忙一天已经过于疲累,大家都各自回家,准备休息。这时,洛珠带着他那把在和英国人厮杀中折断的藏刀,开始出巡了。这是他做守夜人的第一天,如果这时你能遇见他,你会看到这个老兵的神情是多么庄重啊。虽然他已经不能把自己的腰板挺直,虽然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两腿在走路时不要发抖。可是,他却显然企图使自己的样子尽可能威武一点。

当洛珠因为腿酸正准备坐下来歇息时,看见一个人从小路走来。要是换上别人,也许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谁。洛珠的目力是糟糕的,不过,他望见来者走到空场中时停在那里了,便断定这不是自己人,于是他退避到墙根黑暗处窃视。那个人向四外张望了一阵,便朝马厩走去,立在门口,向里望了很久很久,可是没进去,回转来又向羊栏走去,在那里俯下身去看羊子,随后,又拐过气象台,经过库房门前,并且到鸭棚那里绕了一下。洛珠心中已经完全肯定了,这是一个盗贼。不然,这时候为什么到农业站来?要是有事,为什么又始终不声不响,也不进任何人家里去?为什么偏偏在马厩、羊栏、库房这些地方兜圈子?接着,他又见那人向朱汉才、叶海住的土窑走去,在窗前停住了步,对着窗户站了好长时间。“狮子”就停放在窑门口,洛珠见那个人紧挨着“狮子”转,并且用两只手去抓摸。不用说,这是在寻索什么可以拆卸下来的东西——看!这没有守夜人怎么行呢?

洛珠觉得不能再迟延了。他赶近前去,从背后一把扭住了盗窃者。然而对手不是好惹的,旋转身来当胸一推,洛珠身子摇晃了一下,仰面跌倒在地了。守夜人连忙骨碌爬起,抽出他的半段腰刀。对方也已顺手抄起靠在旁边的一根镐头把子,拉出了抵抗的架势。当洛珠正要再度上前时,忽然发现他的对手原来是一个姑娘,一个年纪很轻的、体弱的姑娘。他惊诧异常,不禁有些发愣了。

“来吧!你敢动我!我不怕你!”那姑娘先开口说话,语气是沉着的、愤怒的。仍然保持着原有的抵抗姿态。

“你,你是谁?”守夜人问。

“你管我是谁!”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守夜人继续盘问。

“你管我来做什么!”

“……”

朱汉才和他的助手都在准备就寝,忽然听见窗外有人争闹起来,一出门,见洛珠正和一个姑娘对峙着。待这姑娘向他们转过脸来时,朱汉才和叶海一同惊叫出来:

“秋枝!”

……秋枝在半道上碰见了被派去寻救她的人,仿佛仅仅是中途失迷,并未经过什么意外,但,当她撩开脸上的乱发认出这些人时,便立地昏厥过去。于是,她被送进了卫生院,很久很久才从昏迷中苏醒,醒来便哭,哭得那样悲痛。她病了!发高烧,总在四十一二度,常常胡乱说一些怕人的话,有时睡得好好的忽然惊醒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医生说病人神经受了刺激,特别需要静养。为了避免她精神振奋,除了父母之外,一般的探望者是不准许进见的,所以,这几天农业站的人虽川流不息地到卫生院来,但他们只能看到另一个住院的人——倪慧聪,而见不上秋枝,仿佛她是在患着恶性传染病。朱汉才跟叶海第五次到卫生院来时,曾要求趁病人在睡着了的时候进去看看,只消看看就出来,但还是遭到了值班护士的婉言拒绝。

今天,秋枝的景况已经好得多了,甚至医生都准许她到野外去散散步。她散什么步啊!一出卫生院,她便迈着软弱的、不太稳定的步子径直向农业站走去了。虽然阿爸阿妈常来看她,并且,为了满足她的要求,每次来都要向她报告一下农业站当天的活动情况,但直到现在还没能看见农业站的任何人,所以这仍然不能解除秋枝的疑惑。前些时,她在发高烧中做过一个梦,梦见山里的那帮歹人,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拥到农业站来了,他们把朱汉才、叶海和别的人都绑起来,身上拴着大石头,扔到河里去了。随后又用刀砍死了农业站所有的马、羊、鸭子,随后又把“狮子”砸得稀烂,随后又在库房点起火来,那个“王子”从火里烤好一根牛腿骨,填在嘴里啃着,那个又瘦又矮的汉人喇嘛在旁边直笑,露出白牙……

秋枝希望这只是一个恶梦,但她却克制不了心中的疑惧,她相信这是真实,因此她怀着侥幸和恐怖到农业站来了。

当秋枝在农业站的空场中停住脚步,贪婪地向各处观察一番之后,心中的阴云霍然退去了;四外静悄悄的,一切都跟先前一样,这是多么好啊!她几乎要叫喊起来。她看了马厩,马在吃料,嚼得格崩崩地响;她看了羊栏,羊群安静地卧在地上;她看了库房,库房锁得好好的。她走到朱汉才和叶海的透着灯亮的窗前,这灯光,这窗子,对她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呀!她想往窗格上敲敲,她知道,只要轻轻敲几下,房门就会打开,但她没有敲,只是望着,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仿佛她敲了会使主人生气。她发觉“狮子”就在身旁,于是,她像审视珍宝似地欣赏它,抚摸它。水箱、履带、坐垫、轮盘,什么都还是完完整整的。

忽然,她被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回过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凛人的面孔,显然她已被捕获。秋枝立刻跌回到她的恶梦中去了——在她现在这种精神状态下,直觉是很容易错乱的——于是,她恶狠狠推开敌手,抄起一根木棒,准备以强力应付一切。

朱汉才、叶海见是秋枝,一同惊叫起来。看他们俩那种惊异、欢欣的样子,简直会以为秋枝是死而复活的。

叶海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跑,差不多每家土窑都跑到了,像传扬一个非同小可的捷报,拍着人家的门呼嚷道:

“喂!秋枝回来了!秋枝回来了!”

于是,整个农业站喧腾起来了。已经就寝的人也都穿起衣服开门出来,人们一面向机耕队拥来,一面相互传告:

“你知道不?我们的秋枝来了!”

“快去看看吧!我们的秋枝来了!”

“说是我们的秋枝来了,在哪儿呀?”

“……”

听见吗?在人们的传嚷中,有一句共同的用语,那就是:“我们的秋枝。”

的确,经过这场意外的风险,在农业站每个人的观念中,秋枝这姑娘已经不是一个被雇请的放牧员了,而是“我们的”,是农业站的秋枝。

秋枝被紧紧围住。她不习惯地接受了每一个人的紧握和问候。这些人之中,有一些是她不太熟识的,是过去没有怎么注意到的。现在呢,她噙着眼泪,带着十分的感动,无言地一个挨一个望着他们。她觉得随便谁都是这样知己、亲热。这是可以理解的,她曾经认为绝对不能再见到这些人了,然而现在却又见到了他们,她回到他们之中了。

还没能来得及讲叙什么,两个护士气喘吁吁找上门来。她们要秋枝立刻回卫生院去,说着就上前拉她的手。秋枝挣脱了,并且往人后躲闪,仿佛人家的来意是极不友好的。农业站的人也七嘴八舌地从旁求情,说她既然不愿意回去,就让她留在这儿好了,我们会很好地护理她;或者,至少也让她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但两个护士执意不允,要知道,她们俩已经因为疏忽大意受到了医生的指责。病人只被准许在近处散散步,怎么竟放她走这么远到农业站去了呢?她的身体还十分虚弱,而且,严格说来,她的精神状态还并没有百分之百地恢复正常。

6

倪慧聪在秋枝之先取得了医生的出院签证。但她并没有执行医生的忠告。回到农业站来,家门还没进,就去看她的那几只本地母羊。虽然它们过得显然十分舒适,还像从前一样肥胖,但在畜牧师看来,却觉得因为离开了她的亲自照料,似乎羊群已吃了不少的苦头。她用左手——右臂被一条白布兜着吊在脖子上——在它们茸茸的脊背上顺摸着,以至使它们由于领会到主人的怜爱而舒服地抖擞着浑身长毛。

今天,倪慧聪更进一步要求到地里去。她看到,为了能够尽快播种,每个人都忙得脚不落地。而她呢?已经有整整九天九夜躺在床上,什么事也没有做!早上,雷文竹临下地的时候告她说:今天一定要完成苜蓿地的撒粪工作。这更使她着急不安了。瞧吧!别人全做了,把什么都做完了:翻了地,撒了粪,下了种。我呢?连边也没挨!将来我望着遍地绿茵茵的苜蓿,心里会觉得不好受,会觉得难为情。我这算什么样的畜牧师呢!

“不成!不管你怎么说,反正什么事我也不许可你做。现在你的任务只有一条,休养!”站长坚定不移地对倪慧聪这样讲。但,他没有能别得过倪慧聪,终于还是找了事给她做。不过这工作是比较轻松的,让她到斯朗翁堆家里去帮着做些家事。因为秋枝在住院,斯朗翁堆又很忙,只有老婆婆在家,一定有不少杂务事需要帮助。并且她会很寂寞,倪慧聪去还可以安慰她,使她愉快些。

倪慧聪接受任务后,立刻便到斯朗翁堆家去。当她拐过马厩墙角时,远远望见兽医苗康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树枝向河边走去。他拖着肩,垂着头,显得那样忧闷、孤独,甚至倪慧聪觉得他有些可怜。

……当倪慧聪看见工委书记、站长和许多同志都围在她的床边时,她几乎要哭出来——只在这时她才想哭——但她却用微笑宽慰大家……与此同时,她觉察到在慰问者当中缺少一个人——苗康。是的!他没来。这使倪慧聪感到一阵比负伤更甚的剧痛。难道他不晓得?没有人告诉他?不!他不会不晓得。为什么没有来呢?晤!他不会来的!他为什么要来!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是的!一切都改变了!完全不是从前的他了啊!可是,尽管那样吧,对一个受了伤的人,认识她的能假装不知道?

苗康并非不想探望倪慧聪,只是他觉得不适于和别人一同前来,所以,直等人们在护士的催逼之下渐渐离去之后,他才单独地郑重地走进病房。

畜牧师醒来时,发觉一对熟识的眼睛正从很近的地方看着她——苗康已经在这里站了好久好久——这是他,他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于是他们的目光相触了,凝结了。这是同样炽烈的、为对方所能明了的目光。以往不可协调的情感,意外地、如同恶梦一般地消逝了!事实上,许久以来彼此不睬不理,使他们各自的内心都感受到了极大的苦痛。现在,他们在一忽之间摆脱了这种苦痛,因而两个都激动得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要动!你不要动!”苗康见倪慧聪要抬起身,连忙按住她的双肩说,“躺着吧!就这样好好地躺着吧!”

“那么,你坐吧!”

“怎么样?”

“还好,没伤着骨头。医生说,取出了弹头,要不了太久就会好的。”

苗康长吁了一口气,接着说:“当时我真怕!大家告诉我说是在右臂,我想,万一势必要动手术的话……”

“那有什么可怕的!”倪慧聪的心境很快平静下来了,她松快地说,“即使锯掉了右手,还有左手呢!喂!你坐下呀!这儿,就坐在这儿吧!”

苗康脱下他的漂亮的蓝咔叽布外衣,随后便坐在床沿上,并且伸手去抚摸她的火烫的额角。这使倪慧聪立刻回想起三年前曾经有过的同样的情景:在技专,她病了,他整天守护在她的床边,就像现在一样,时时伸过他的冰凉的手来抚摸她的额角。

“你还记得吗?苗康!那一次,我得了重感冒……”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老是要赶我出去:‘走吧!你上课去吧!走吧!’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你老赶我呢?其实我已经请准了假。”

“晓得你请了假,可我们女生宿舍里不光住着我一个人哪。再说,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你老是待在那儿,让人家看着够多没意思……哟!我们扯这些做什么!”倪慧聪悄然一笑,低下眼帘,“谈谈别的吧!告诉我,马群怎么样?还好?”

“难道你想会有什么不好?”苗康近乎得意地说,“你当然了解,我们马厩管理比较正规,马群一回来就按号头拴好,有条有理!至于畜病,用不着太担心,我几乎是每天按时检查,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我会立时采取行动的;虽说我们农业站医药器具各方面条件都很差。”

“倒不是担什么心。我是想,我们得下功夫把饲养工作作一些改进。看我们的马,大半都露着肋条。这可不大好!在明年春耕以前,我们得要让所有的马都变得像一匹真正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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