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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队遭受袭击后,宗政府有关部门随即派出一支武装,一来要寻救秋枝,二来要进行必要的侦察。的确是很意外的,这个牛场离更达最近,公安部队常在这一带活动,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
不消说,这对斯郎翁堆夫妇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尤其是老妇人,她连茶也不想煮,奶子也懒得挤了,整天泪淋淋的,如痴如呆地坐在门前。或坐在屋顶上向山道眺望。邻人们都以最大的同情来宽慰她,有的甚至替这个失去理智的老妇人去问卦,到玛尼堆上去磕头许愿。农业站可就更加焦虑了,因为这姑娘是作为放牧员,作为农业站的一员随工作队进山去的。同志们都很难过,很激愤。特别是机耕队助手叶海。他一听说,就从拖拉机上蹦下来,找站长请求,非要跟宗政府的人一起进山去不可,站长好费力才算劝阻了他。……
总之,这桩事使整个农业站都处于沉闷的气氛中了。不过,人们并不恐慌,一切都照常进行。马车队也照常到牛场上去拉粪,但为了谨慎起见,陈子璜决定亲自带队前往——他的作战经验可以应付任何情况。
土窑里还有些昏昏暗暗,陈子璜便带着睡意摸索着穿起衣服,把棉被轻轻加盖在李月湘身上,生怕把她弄醒,可是李月湘偏在这时醒来了。她睁开惺忪的眼看了看丈夫,随即说:
“把身上的衬衣脱下来吧!该洗了!”
“不慌吧!还能凑合几天。”
“还凑合呢!都发酸了。”她从枕头下翻出浆洗过的、压得平平展展的一套白布衬衣,“你自己不觉着,可往人跟前一站,那股汗气谁闻了谁讨厌!”
搁在过去,不消谁提醒,只要衣服一脏,陈子璜便立刻会脱下来往床角一丢。可是现在,他总拖延,不愿意更换。
前星期,苏易到农业站来。陈子璜对他诉起了人手缺少的苦处:别的不提,库房、农具至少应当有一个专人来负责管理。可就是找不出人来,老鼠把装麦种的布袋咬了好多洞。一对粪桶在太阳地撂着,晒裂了,不能使唤了……不过,陈子璜也明白,他无论怎样诉苦也白费。工委书记连一个人也不会派给他的。
“你的人已经够多了!”苏易果然这样说,“特别是找一个库房管理员,更不用费难。我敢说,你能找到这样的人:又经心,又靠实,做这件事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夸耀的神色望望坐在火台前面的李月湘。
“我?”李月湘有点慌张了,“别说笑吧!苏书记,我能做什么!”
不是说笑。李月湘正式地做了农业站库房管理员。
这职务,想来是平常、简单的,但事实上却沉重而繁杂。不待说,对于李月湘便更有许多难处。因此,她每时每刻都怀着紧张的心情,带着急迫的动作,身心贯注地在履行落到她肩上的职务。正如一个初学游泳的人跳人了滔滔洪流,丝毫不敢大意。
但,李月湘并没有在波涛大浪中感到无力和虚怯。正相反,她内心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充实。
以前,李月湘见丈夫在为工作忧虑、发气、争吵,她总是暗暗感到难受。因为丈夫无论怎样奔忙劳累,怎样受熬煎,她也只能从旁观望而无能为力。另一方面,她注意到,倪慧聪和林媛却和自己不同。站长和她们俩商谈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用那种庄重的神情和信赖的语调。而对她,对他自己的妻子却从来不这样。一想到这,李月湘便立刻会伤心,羞惭。她觉得自己是无用的,是站在行列之外的,是不能和农业站任何一个人相比的。可是现在呢?她也像别人一样,有了自己的职务,再不是根本不关紧要的人了。她已像倪慧聪、像林媛、像农业站所有的人一样和站长——她的丈夫——并肩走在一起。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完全成为另一个人了。
陈子璜虽则遵照工委书记的意思委任了李月湘。但他总觉得她不像一个掌管全站物资的库房管理员。他想,就让她暂且凑合着吧!但等随便找到一个什么人,马上就把她换下来。可是,李月湘到任不满5天,站长便发觉:仓库顶上漏雨的裂缝用草泥补严了。装种籽的布袋已经不堆在潮湿的地上,而吊上了耗子难以接近的木架。所有的农具:七寸犁、钉齿耙、宽镐头、背筐、洋锹、镰刀……分门别类,像阅兵分列式似地摆在敞棚里。而且,陈子璜还在生产队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哎哟哟!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点也不假。我们李主任办事手续好严呀!”“哪个李主任?”“库房管理处主任哪!”“唔!她呀,那自然啰!这是我们站长的内当家嘛!”不知道她由哪儿搬来的这套规矩。我要一条扁担,使唤一小会儿就完事,可她非得要我一口说定什么时候送回来,还得把我的名字写到她那个破登记簿上!”——陈子璜曾见他的妻子用旧报纸订了一个不整齐的小本,但他没想到那便是后来挂在敞棚柱子上的登记簿。
从此,陈子璜觉得,如果从农业站再找出一个像李月湘这样勤勉认真的库房管理员来还真不怎么容易呢!他仿佛初次明确地意识到他的妻子的存在,并且是那样显著地、不可缺少地存在着。他除了在表面上继续保持着做丈夫的严峻、威仪之外(他认为不能不这样),却不禁暗自带着几分愧感,谴责着自己。他觉得,对于妻子来说,他完全是一个不通情理的冷冰冰的人!
陈子璜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衣服脏了就脱下来往床角一丢。别的人,在完成本分工作之后,总可以多少得到一点闲散的空隙。而他的妻子,除去竭尽全力在对付职责以内的大大小小事体之外,并没有谁替她解除或是减轻繁琐的主妇的劳务。
“快换吧!”李月湘欠起身,又一次催促丈夫。
“算了!正晌午日头很毒,我自己在河边搓一搓,晾到沙滩上,一小会儿就晒干了!”
“那是做什么!你找着让别人骂我还是怎么的!”
“我看就改天再说吧!你哪儿有工夫!”
“白天没工夫我不会夜里洗!”
争执的结果,确定把换下来的衣服拿给蛛玛去洗。
蛛玛从俄马登登那里被放以后,无处投生,又找到农业站来恳求怜惜。农业站既然挽救了她的生命(这不能不归功于糜复生那如神的一枪。虽然他因为决赌的事受到了严重批评),自然也不吝于给她帮助。结果,在舆论支持下,她被允许住在马车队旁边那个破窑里,依靠揽洗衣服挣些零钱来维持她孤苦的生计。陈子璜觉得,把衣服送给蛛玛洗是顶合适的:一方面能为妻子替出些时间来,另一方面又能作为对这个无亲无故的异乡女子的一点周济。
李月湘匆匆忙忙梳了头,在鬓后系上了她最近才加饰的一条宽宽的黑绸发带——一个工作人员,站长的女人,头发总跟鸡窝似的像什么话——随后便出去弄引火柴。她一开门,发现窑洞前摆着一堆什么东西,上面盖了白花花的一层夜霜。是谁丢在这里的呢?她走过去翻看。但,她立即惊叫着缩回了手,不由得退回门里去了。这不是什么东西,是人,一个死人。
左邻右舍的人都衣帽不整地冲出了窑洞,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扶着死者仰坐起来——这是一个相当衰迈的老头子。那丛生的胡须上挂满了无数个小小的露珠。他的宽大干皱的脸,完全是土灰色。皮肉像松散粗糙的沙泥,这一块块沙泥上,又布满了像用三角刀刻出的深纹。总之,这老者整个的面部是脏污的,僵硬的,可怕的!他头上扣了一顶呢质礼帽。可以看出这帽子原先是属于贵人或是商人的,现在虽已破旧不堪,但戴在他脑袋上仍然显得有些不相称。上身裹在一件牧人的老羊皮袍里。腰间横插着一把生锈的折断一半的藏刀。下身则穿一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油污的棉军裤。他没有鞋,两只脚上穿了两只不同的袜子,一只是粗白布袜,另一只是颜色鲜艳的女式毛袜。
陈子璜把手伸到那老羊皮袍里面去,立即感到了死者的心脏还在跳动,微弱地,但却是沉重地在跳动。
“他活着呢!”陈子璜正要这样说。可是,恰在这时,发出了几个不约而同的声音:“瞧!瞧!眼睛。瞧他的眼睛……”
老人的眼睛缓缓地、十分勉强地睁开了。这眼睛是那样无力,像是一个极端需要睡眠的人硬被扰醒了。他审视一下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随即,下巴微微颤动起来,抖落着须梢上的霜花。可以分明看出他要讲话了。
“听……听说……这里正在……正在放麦种?借给我吧!借给我吧!”他不随和地伸出两只干柴一般的手,“我不要很多,一点点!要一点点就够了。”
这话,乍听似乎是莫名其妙、没有来由的。但,在场的每个人都理解这话的意义。因为大家已经注意到放在“死者”身边的那半截洋铁罐,显而易见,这物件是用来沿门讨乞的。
2
陈子璜吩咐妻子,赶紧把昨天剩下的米饭热一热给这老乞丐吃,并且给他找一双旧鞋。随后,他便到马车队去张罗套车。
一早,马车队出动了,后边还跟着几十头牦牛。无论是马车队员还是本地人,差不多全都带了武器。好像不是到牛场去拉粪,而是奔赴前线。
过河时,陈子璜远远望见雷文竹和几个生产队员扯着绳子,摆着小旗在测量什么。
前些时,雷文竹看过了畜牧师关于修筑堤坝的报告稿,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当时约定一同到现场测量,以便起草正式的报告。但因为大田的工作紧迫,后来又进山到牧场去,事情便一直被耽搁下来了。紧跟着就出了事,现在,倪慧聪因为受了枪伤在卫生院休养,而雷文竹手边又堆了不少的事。看来,他们的计划更得拖下去了,可是,雷文竹忽然决定把别的一切先甩开,用突击的方式来做这件事。一方面,这工作的确也不宜再迟;另一方面,也可以说雷文竹这样做是为了倪慧聪。他决心在倪慧聪住院期间完成测量,开始修筑堤坝。他相信这样会使倪慧聪高兴,会减轻她精神上的烦恼,甚至会减轻她伤口的创痛;她虽然躺在病床上,她虽然在忍受痛苦,可是农业站却开始在完成一项重要的、甚至是了不起的工程。而这正是根据她的提议和策划来做的。
这两天,雷文竹埋着头,日夜忙于张罗这件他不熟悉的工作,测量,计算。总算求出来几个大的数字,虽说并不细致,但他认为,即使马上动工也没有什么大的难题了。
马车大队已过来了。雷文竹一边收回拖在地上的皮尺,一边迎上去:
“站长!你真的要自己到牛场上去?”
“这还能说假?赶车我还是一把老手呢!”
“怎么样?那我就不去了吧?路,马车队的同志认识,粪集中在什么场子,他们也知道。”
“行啊!我昨晚上不就说,你用不着去了!唔!对了!要是家里有什么事你就替我照顾照顾。”
“好吧!你等等,站长!”农业技术员赶上两步,“有件大事要请示你呢!本来应当由倪慧聪同志写正式报告——这完全是她出的主意——可是她在卫生院,况且报告上怕也不容易写明白。正好,你到这儿来了,我这就跟你介绍一下吧!”
“介绍什么?”站长把牲口吆喝到旁边,勒住套绳,停了车,让后边的车辆和牦牛过去。
于是,雷文竹比手划脚,以快活而又十分郑重的语调开始了他的富于想像的口头报告。因为是在实地,所以讲得又是那么周详和确切。根据他的描绘,你仿佛可以看见:从山脚起沿河而下筑起了一道雄伟的石堤,汹涌的洪水用尽全力向石堤上冲撞一下,然后不得不掉转头来,顺从地由河道流出,石堤背后,已经不是一片不毛的沙滩,而变成了农业站第二个大田;在这肥沃的大田中,根据畜牧师的计划种植了多种多样的牧草,并且,根据她的计划,家畜场和粉房也设在这里;更使人神往的是,在河堤打弯处修起了一道水闸,从闸门入口,又沿着山根挖了一条水渠,直通到下游,跟农业站隔河相对的地方,水电站就设在此地,这水电站规模很小,可是,对于未来的更达机耕农场和附近的居民们已经足够了。当然,如果需要,还会出现别的什么建筑物,这里有空阔的地面,傍山近林,不仅可以就地取材,而且四周环境也很适意……
雷文竹的言谈、动作并不夸张,仿佛他所谈论的不过是一项很轻易很平常的工作而已。然而,你却不由得会感到他是那样有气魄,那样自信。你不禁会被他的想像和描述打动。尤其是陈子璜,作为农业站站长,对这样的事该报以多大的热情啊!但,恰恰相反,陈子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的态度是淡然的,待听不听的样子,好像雷文竹并不是在对他作一项事关重大的提议,而是在跟他讲一个无趣的故事。这一点,雷文竹有所觉察,因此,越到后来越讲得不带劲,以至于不能不虎头蛇尾地结束了他的口头报告。
“唔!这么说,你们是打算从这里修一条大堤!”站长终于答话。
“用不了太大太高。”雷文竹连忙说明,“夏天发大水也不过是涨到……”
“反正得修堤。摆几块石头总不能把水挡住。”
“那当然!不过你要知道,只要这道堤一修起来……”
“知道!我知道!牧草地、家畜场、粉房,还有水闸、发电站。好啊!这还用说?再好也没有了!我倒希望今天下午我们就把这些都办妥。可这不是现在的事呀!同志!这是将来的事!”
陈子璜说着,顺势把缰绳一抖,车轮向前滚动了。农业技术员一边快步跟随,一边质问道:
“为什么不是现在的事情呢?”
站长扭回头来从容回答说:“因为现在根本办不到!”
说话间,马车越走越快,雷文竹很难再跟得上。他只好追赶几步,抓住前杠,跃上车去。这时,他已经十分不悦了:
“办不到吗?那为什么呢!”
“怎么!不服劲?好吧!那你就试打试打看!”
“行啊!我就试试!可是你叫我怎么干?空着两只手……”
“那你要什么?”
“人!”
“人——”陈子璜苦笑了一下,“老天爷!我到哪儿去给你弄人来!你自己去找吧!你看农业站哪一个人能抽出来我就给你哪一个。”
“为什么光说农业站?就算农业站全体出动,总共才几个人!”
“可就说呢!”
“我们不会请工人吗?”
“啊!说得倒轻巧!请工人!要花钱不要?”
“当然要花钱!”
“要花!钱从哪儿来?”
“那我不管!这是你的事!”
“……”
沉默了!谁也不再说话。马车依然在辘辘地往前走,已经走出很远了。看来,如果站长不给雷文竹满意的答复,他会赖在车上不下来的。
“好吧!好吧!我考虑考虑!”陈子璜终于无奈地说,“以后再说吧!”
“以后!以后!这就是你的逻辑。造好计划送上去,你就在上边批上‘缓办’两个大字,找你谈,你就是‘以后再说,!总是以后!请问你,以后是什么时候呢?”农业技术员异常愤慨,以斥责的口吻嚷了起来。
“你还有完没完?”陈子璜发火了,“你马上就要动工还是怎么!就算是修吧,也得要等到冬天哪!现时地里家里都忙得磨不开身,你叫我怎么办!你说吧!你叫我怎么办!”
“可是不能等冬天呀!修堤得要挖沟打根基。到冬天上了冻就更费事。我认为必须趁着现在……”
“行啦!你认为,你认为!你是谁?是不是上边专门派你来管我的?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干什么吃的?不管好赖,我是站长!至少暂时还没有撤掉我的职。那我就有权照我的意思办事。”
陈子璜的突然盛怒更使雷文竹气愤了,不过他却强制了自己,仿佛骤然间就恢复了镇定:
“那好吧!既然是这样……”农业技术员不想再说什么了。他做了一个准备姿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但旋即又跑步追上前去,以冷静的语调对站长说:
“不过,我先在这儿给你申明。回头我要去找苏易同志。”
“要告我?”
“我不会告状。不过,我想把这一个建议直接提到工委会去。”
“随你的便!”
陈子璜一扬手,鞭梢在空中打响了,马车轮更快地向前滚去。
3
雷文竹在工委会没有找到苏易。工委书记到更达小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