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把她叫来,想随便问问。可是,好言好语跟她讲了半天,她连一声都没有应。好像她根本就不会说话,直用眼睛冷冷地瞪着我。看样子,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眼光变成两支剑穿透我的心,把我射死!”教士不由得用袖口在他深陷的用老鹰一般的眼窝里揉擦了一下。
“多余!”相子继续训责道:“何必要随便问问!她知道什么!她不过给她们放放马!”
“可是,我真不理解!”马银山晃晃手中的小钳子,很不以为然地说,就像她也算是什么人似的!一个蛮婆娘嘛!是的,她不过是给他们放放马!可是,她竟然也会那么认真!真叫人不明白!他们究竟能给她什么了不起的好处!哼!活见鬼!”
“你不明白?”相子吐出个烟团,意味深长地说,“可是她明白,她明白他们能给他什么好处。明白得很咧!”
教士努努嘴,连连摇着脑袋。
“邦达却朵准备怎么处置她?”察柯多吉又问。
“他们要锁着她,往外传‘风’,让她家里来人赎她。可是要带着大洋来,最少得这个数!”教士的手指迅速变换了几个数字。
“好!好得很!嘿嘿!”察柯多吉恶言冷笑道,“不过,等他们把‘风’传出去以后,就先把老鹰召来,等着给自己天葬吧!你也在内,教士!不错,会有人来赎她。可是要来赎她的绝不是一个人,带着来的也绝不是银元……”
“别担心,相子!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是一回事,她应该得到怎么样的处置又是一回事。这个,请你信任一下‘圣主,吧!他也不是那么太不中用的。”
说要往外传“风”,察柯多吉的确有些忿怒,但教士的话使他宽心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他刚才言语之间带了过多不得当的上司口吻。他想缓和一下,于是到马银山身后去,关切地看他擦修机件,并突然变得和颜悦色地说:
“怎么样?我能帮帮忙不?修理收音机我还是把好手。”
“你没看清,是钢丝录音机。”
“唔!是录音机吗!”
“没什么!可以弄好的。”
“嘘……修吧!修吧!如果你的钢丝转不起来,那你的事情可就不容易喽!”
这话不假,马银山对“王子”邦达却朵任何大大小小的要求都是以“圣主”出面的。也就是说,他借着暗置在天花板上的钢丝录音机可以随心所欲向邦达却朵提出任何要求。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呢!”马银山苦笑了一下。也换了悠闲的、谈家常的语调反问,“怎么样?你在俄马登登家里过得怎么样?”
“还不就是那样!”
这话题,当即触起了察柯多吉的烦闷。他懒懒散散地在地下转了一圈。像被什么压歪了似的倒在板床上,但旋即又“虎”地坐了起来,满腹怨尤地说:
“人要是倒了运,那可丝毫没法!一生一世都该倒运!直到你死才算完事,只好听便!办事处办事处——系指国民党反动政府1939年所设立的所谓“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1949年被西藏地方当局逐出。撤出拉萨的时候,我还想,这倒也好,可以回南京去了。谁知到了这儿,忽然确定要留人下来。自然,我不反对,这里需要留人,应该留人。可是,根据什么理由偏偏非把我留下不结!”他把再也无法捏住的烟头狠狠抛到地下去,并且加上一脚,“办事处人员当中,我们同行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哪!”
“唔!平静一点吧!何必呢?讲这样的话对你有什么用!”马银山以教导的口气,轻言慢语说,“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运气。我觉得,人生,不过是一段很短很短的行程。各自都有各自不同的路子。究竟自己的前景如何,谁也不能预断。所以说,当你走的道路艰难的时候,不要去嫉妒别人,尽管走你的!也许,经历过了这一段,会忽然发现你前面的路子又宽阔又平坦呢!那时候你就会想,幸亏我这么走了过来!”
“够了!”察柯多吉插言道,“我跟你不同,我醒着呢!”
“的确!事实如此!”教士没理会相子的岔言,“让我看,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遇当中,都无须乎愁眉焦心,那是自找烦恼。况且据我所知,原来你能答应把自己放在此地,一多半也还是出于本心。我知道,这里某些方面,对于你毕竟是有相当吸力的。”教士偏过脑袋,隐隐地微笑着,第三次露出他的老鼠一般的牙齿,“其余的姑且不论,就讲涅巴的女儿……”
“我请你不要以己度人吧!”相子认真辩解道,“不管哪一方面,我都不承认值得我留在这个鬼地方遭罪。更不要提那个涅巴的女儿了。像你说的,一个蛮婆娘!她16岁就打过胎……”相子十分嫌恶地扭过脸,但紧跟着又说,“喂!我托你找的东西呢?忘了?”
“什么?唔!那东西!记着呢!可是,”教士为难地说,“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像六○六、九一四那类东西可不比虫草、青果那么方便哪!”
“那么!看来我真的要到他们的卫生院去喽?”相子不悦地说。
“去呗!那有什么!卫生院里什么病都治的。我早就说过,这对一个相子的名誉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害。而且,你常到那里去还可以‘增长见识’,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得!得!得!不谈这些了,管他呢!”察柯多吉愤愤地挥了挥手,仿佛把不名誉的疾病以及使他懊恼的念头扫除了个一干二净。
“好吧!不谈这些了!”教士也正言道,“我们说点正经的。怎么样?这些天你的事情还顺手吧?”
“总算还不错。不过我又得埋怨你一次了!你的信来得晚了一点,”察柯多吉回答说,“当天黄昏,他们在更达坝子里卖唱,我去了,可是没找到机会单独跟那位江玛古修认识一下。黑夜,他们动了手,拉走几匹马。她呢,就到格桑拉姆宗本的楼下去放火。结果让人抓住了……我给你的回信上已经写过,真的!得要感谢农业站那个马车队长。要不然,契梅姬娜只好白白的把命丢在那儿。我们也就别想借她什么光了!现在要是少了她,戏就不怎么好唱呢!”
“我也这么说,是得感谢他。恐怕你们涅巴大人也没想到一个汉人会有这么一手枪法。”
“那自然,他要知道就不会跟他们打赌了。他心想他们不敢自己开枪射杯,准定得要请他家里的枪手来代替——他专门养着两个会打枪的人——这样,他欠身都不欠,就可以得几百块银元。可是这一回,俄马登登失了算。”
“哈哈!他也该吃点亏了。”教士嘲笑地说,随即又正色问道,“那么‘王子,的外甥女儿你安置妥了没有?”
察柯多吉很有分量地点了点头。
“在什么地方?”教士又问。
“你想呢?”
“我想……你一定能把她安置到最得当的地方去!”教士现出狡狯的一笑。又露出了他的老鼠一般的牙齿。
“谢谢你的信任!”察柯多吉略带傲慢地说,“不过,‘王子’这一边希望你能多尽点力。万一他要差一个什么人去找她,哪怕只在路边跟她打个招呼呢,那就不好收拾。我们有话在先,到那时候,我可负不起什么责任!”
“好的!好的!‘王子’这边由我兜着。”教士停住工作转过身来,庄重地应承着,并且向前探伸出他那脏污不堪的双手。
4
夜风,无情地在抖乱秋枝的已经散乱的辫发,撕裂她那已经被扯得遮掩不了身体的衣裙。她走着,走着,赤着脚在山谷中走着,根本没觉到棱棱如刃的乱石的割刺。由于思想极端混乱,她也无法弄清自已正走向哪里,要去做什么。仿佛这是放牧晚归,也仿佛这是迎着黄昏的歌声向坝子上走去。但,当她侧目望见跟随在她身后的、巨大而变形的身影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清醒了。秋枝啊!你不是往别处去,你是往河边去。你不是去做别的,你是去赴死!
刚才,就当着秋枝的面,邦达却朵“王子”像吩咐一件琐细小事似地吩咐去把她处死。
“喂!哪个去?跟这个农业站的女人到河边。对她后脑勺放一枪,”他边说,边用力吸食一块牛脊椎中的骨髓,“然后把她扔到河里去!”
坐在“王子”旁边的那个瘦小枯干的汉人露出牙齿笑了笑,低声对“王子”咕噜了几句什么,于是,“王子”又立即补上说:
“要带皮绳,往她身上绑一块大石头再扔下去。要不,会顺水漂出山去的!”
一个身架魁梧的青年汉子,憨里憨气应声从人群里站出来了。
“王子”看了看他说:“好的!你去吧!你的力气大,你能往她身上绑一快很重要的石头呢!”
对于死,秋枝丝毫没有感到畏惧——这是山民们值得自豪的自然而然的习俗。只要懂事的孩子便会懂得要对死不惧——不过,并不是说,秋枝不知道珍惜每人只能有一次的、对她说还只是刚刚开始的生命。并不是说秋枝不清楚“死”对于一个人有着怎样的意义。不!她很清楚,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向河边迈进,一步一步向死迈进时,她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楚,两眼热泪夺眶而出,像两道流星似的,在月光下一闪便跌落到地上去了。
闪电划破夜空,总是短暂和急促的。但由于它的光亮异常强烈,因此,哪怕是顶细小的东西,也能在这一闪之际分明地显现出来。现在,秋枝的心境正如同这种情形。她无论想到什么,总是极为短暂和急促的,但由于在将死之前,对一切都有着异常强烈的恋念,因此,哪怕是顶细微的事体,也在她一闪而过的脑际分明地很不协调地重映出来……
秋枝仿佛看见了阿妈。阿妈正用她那昏昏花花的两眼望着她,她常爱这样好半天直直地望着女儿。望呀望的,总是望不够。仿佛阿妈正在给她编辫子。她那双干瘦的带着母性的慈爱的手,轻轻从女儿的鬓旁理过。她也似乎隐隐听见阿妈正站在屋顶上唠唠叨叨喊她:“秋枝,秋枝,回来睡吧!看天到什么时候了啊!”……秋枝又仿佛看见了阿爸。阿爸的胡子是很硬的,像干草根一样,小时候,阿爸常用胡子在她的腮上刺磨,又痒又痛。阿爸的脸孔总是绷着,叫人感到害怕。可是,他的心肠却是那样善良。有一次,她逮住了一只麻雀,把它拴在羊栏旁边。阿爸趁她去贴粪饼的时候偷偷把它放了。他说:“这是一只老麻雀,窝里准定有小雀子饿着肚子在等它衔东西回去呢!”为这事,她哭闹了一场,阿爸要她去放牛,她赌气没去。现在想起来后悔死了!她就这么一次没听阿爸的话……阿妈呀!阿爸呀!这会儿你们在做什么?在撕羊毛吧?在用步犁翻地吧?你们在想着女儿吗?你们的女儿要死了!她再也不能看见你们了啊!她要死在河底,身上绑着大石头……秋枝又仿佛看见了倪慧聪,并且忽然记起了那晚在小帐篷里的情形。于是心里默念着,倪慧聪姐姐!他们放枪,可打到了你吗?不!不!他们打不着你的。我知道,你一定牵着那几只母羊回农业站去了。倪慧聪姐姐呀!你还记得吗?你给我讲工厂,你说我可以亲眼看见,是啊!我本来是能看见的。不光能看见工厂,我没听说过的,我想都没法想的好多好多东西,我都能看见!可是,不行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的好姐姐呀,我要死了!在河底,身上绑着大石头,水里的大鱼小鱼会来吃掉我的眼睛……。秋枝又仿佛看见了朱汉才、叶海以及农业站的许多人,她耳边又响起了隆隆的声音,“狮子”在吼叫!它喷着青烟,像喘气似地向前爬。5个明光发亮的犁刀,一齐插进地里……秋枝又仿佛听见,朱汉才对她说:“你能学会,秋枝,等到了冬天,稍微空闲一点我就来教你,你一定能学会!”是啊!我本来是能学会的,不光能学会驾“狮子”,还有别的好多好多事,我全能学会呢!我的手脚是灵巧的,我要学什么就能学会,我能变成像你们一样有能耐、有本事。可是,不行了啊!我哪里还能等到冬天!一小会儿也等不了了,我就要死了!在河底,我的手被绑着。我连一点点什么也不能学了!我连一点点什么也不能做了……接着,秋枝又想起了朱汉才和叶海每天早晨赶着马群从她门前向山坡走去。想起他俩怎样用树枝做成牛梭头。想起她从老远望着他们透出灯亮的小窗子,想起他俩到她家里去做客,脸上的汗和土和成了泥,手上染着油污。她想起了……
忽然,秋枝发觉她已经走近了河边。山洪在月光下翻腾着疾驰而下,像一条滚动着的大蛇。秋枝看来,这大蛇正待要咬死她,吞没她!适才,历历在目的回忆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飞到何处去了,那幸福的景像像水泡似地一下子消散了。并且,所有的意念都显得是那样可笑、虚幻。此刻,在她的头脑中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字,死!死!
可是,为什么我要死!为什么要害死我!不!我没有罪——秋枝觉得她要大叫起来了——我不死!我要你们死!要你,啃骨头的“王子”去死!要你,露着白牙的教士去死!要你们,向倪慧聪姐姐放枪的人去死!要你们,和农业站作对的人去死!
秋枝陡然旋转身体,异常猛烈地、狂野地向在她背后的执刑人扑上去。双手抓住了他的枪筒。但,这青年汉子的力气有多大呀!他横过枪身,当胸向外一推,秋枝便像被牦牛抵撞了似地倒退几步仰面摔倒了。她的散乱的发辫已经浸浮在岸边的浅水之中了。
紧跟着就是“当”的一声震耳的枪响。
秋枝觉得轰然一怔,仿佛整个的心身进裂了!她对自己说:死了!死了!我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我还能看见天上的星星?为什么我还觉出来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还能吸气?为什么我的心还在跳?不!我没死,我还活着!于是,她站起来了,昂然地站起来了!像一棵风暴中的云杉。她用极端仇恨的、极端轻蔑的眼光盯着那“武士”,等他再开第二枪。
执刑人走过去,走到秋枝跟前,用平静的声调对她说:
“不要夺我的枪,我并没有想打死你!”
秋枝没有理他,仍旧用极端仇恨的、轻蔑的眼光盯着他。
“你走吧!你跑吧!”执刑人向远处指着,“瞧!你瞧!出这山口,往东拐,翻过一架大山,然后,沿河向下走,一直向下走,就到了更达。你听到我的话没有?我让你走!我让你跑!”
秋枝还是没有理他,仍旧用极端仇恨的、轻蔑的眼光盯着他。
“你怎么老这样看着我?好吧!看吧,看吧!你记住我的样子。告你说,我的名字叫郎加,郎加!回去说给农业站‘本布’。你没有死,就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刚才我这一枪是不会放空的!你知道吧?他捉住了我,本该杀死我,可是他没有。这桩事我记着呢!你告诉他,我郎加不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