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此地,可说是另一个世界。这小世界,是以层层险峻的雪山和条条急湍的冰河作为屏障而存在着的。)
在这块天地中,邦达却朵是人人敬服的至高的主宰者,是一呼百应的“王子”。
邦达却朵原是一个权势极小的、依靠战功而取得地位的头人。不过,他有一门显贵的亲戚,所以家中的豪华不亚于任何一家土司。然而像西藏古谚中所说的:祸事往往会忽然降给最幸运的人。在一次残酷的战斗中,邦达却朵所有的亲人几乎全被杀害了。他只把小外甥女儿驮到马背上逃命出来,好容易才摆脱了仇人的跟踪,邦达却朵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成了一个流浪人。他不得不隐名埋姓、盲目地顺着山谷小道往前走,觉得哪里也不能落脚。
一天,迎面过来一帮朝佛的人,把邦达却朵拦住,夺走了他所有的银钱和吃食。也许有人会怀疑,这难道是真的朝佛的人吗?不用怀疑,这帮人的的确确是到圣地拉萨朝佛去的。他们严循着西藏人朝佛的规矩,一路上磕着“等身头”——每磕一头正等于自己身体的长度。若是要过河,还事先端量一下河身多宽,计算好在这距离内应份磕多少头,先在这岸磕够了数目,然后趟水而过。那么,他们既要朝佛修善,为什么竟又干这种抢劫勾当呢?不!他们可不这样想,朝佛归朝佛,抢劫归抢劫呀!要知道,他们皮袋空了,口粮已经断了几天。这群远道去祈求幸福的人不愿意半途而废,更不愿意饿死在遥远的异乡。如果邦达却朵可以忍忍,这桩事当然会无声无响地了结。但他不是弱者,同时,他满怀怨愤还正无从发泄呢!于是,荒谷中展开了一场惊心触目的、殊死的格斗。邦达却朵单人独骑,前攻后挡,左劈右刺。结果,他虽多处受伤,然而敌方中已有两名相继在他的并不锋利的腰刀下坠马而死。其余三名见势不好,连忙举刀跪下了,照常情说,在这种怒火万丈之时,这几个人的生命是在所难逃的。可是邦达却朵没有杀他们,他对求饶者向来是一律宽恕。
邦达却朵凭了这种超人的勇猛和无限量的义气,很快在山里闻名了。并且,竟然有些漂泊者远道前来结识他。起初,邦达却朵不过是被动地跟他们交往交往。但,后来他便主动地招募起这些人来。到目前,他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邦达却朵统统把他们待为手足,不仅平起平坐,而且吃穿享用也完全一样。那么,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呢?这一层邦达却朵暂时不想告诉任何人。
不消说,这群无家无业的武士全要靠自己的本事来维持生计,那便是劫掠、窃盗。所以,他们称邦达却朵为“王子”不过是为了自尊,实际上,称他为首领要恰当得多。
然而,目前这里真正的主宰者已经不是“王子”邦达却朵了,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圣主”。是谁把“圣主”引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的呢?这不能不归功于环球布道会环球布道会——在宗教外衣掩护下的反革命组织。曾活动于康藏某些地区。的教士马银山。
邦达却朵原来十分轻视这个新近在山中出现的汉人,若是依着伙众们的意思,早要把他结果了,事实上这也很方便,他只带了几个“教友”。而且,教士本人又是那么干枯矮小,邦达却朵和他对面时,总觉着可以轻轻把他抓起来摔出一丈开外。但,时刻面临死亡的马银山,却是那样异乎寻常地镇定,仿佛信任自己的颈子不可能被割断似的。并且,在当晚他便取得了邦达却朵五体投地的敬畏。
马银山设宴款待“王子”。邦达却朵怀着戏谑和好奇心理,带着几个人赴宴去了。至于满桌子美味的食品就先撇开不说。单说酒——邦达却朵很警惕,他只从教士喝过的瓶子里倒出来喝——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酒啊!喝下去,浑身酥麻而又清爽。以后,为了满足邦达却朵和武士们对酒的欲求,马银山便常常奉送。每当夜色来临,他们围着野火,哼着什么不堪入耳的歌调,啃着半生半熟的烧牛腿时,便尽量地往肚里灌着这种“仙酒”,其实,这不过是掺了少量酒精的河水罢了。
更重要的当然还不是酒。酒宴完毕之后,马银山邀请邦达却朵到他房里去坐坐。刚刚迈步进门,这位沉沉欲醉的“王子”就由于惊吓一下子清醒了大半:他既没有看见油灯,又没有看见蜡烛,然而,房间里却是光亮刺目,有如置身在当午的阳光之下。这时,教士迎上前来,露出两排整齐而细小的、老鼠一般的牙齿微笑着。他笑时总把扁平的鼻子向上一耸一耸,这鼻子在他窄条条的脸上不适当地占据了过多的地盘。随后,他忽然神色庄严地对他说:
“看见没有?这是‘圣主’。”
邦达却朵这才注意到摆在桌上的那尊金光闪闪的圣像。
“听我说,邦达却朵!我想,你一定还不认识‘圣主’吧!可是‘圣主’知道你,早就知道你!”教士的语气不急不缓,似乎在谈着极平常的,并且是和他本人无关的事情,“你是谁?只怕你自己还不明白呢!‘圣主’说,你是王子,你是真正的王子啊!你应该管辖很大的地面呢!比随便哪家土司管辖的地面都应该大,要大得多!”
“……”
“可是,有一些事情,不!有很多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应当怎样做。这不行呵!‘圣主’让我来就是为了这个。说良心话,我本来是不怎么情愿的,是呵!我为什么要情愿离开自己的家,离开亲人,钻进这个山沟里来呢?可是,不来不行呵!我得随时把‘圣主’要对你说的话转告给你!”
邦达却朵似懂非懂,不时向桌上揣度那尊小小的金像。
“唔!”教士仿佛省悟地接上说,“也许,你觉得,是我凭自己的嘴随便这样讲的吧?不!邦达却朵!‘圣主,是常在的!这意思就是说,不管我们在做什么事,或是睡觉,走路,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和我们在一起。就说刚才我们喝酒的时候吧,他也在旁边的。凡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他全都听见了!好吧!要是你想明白,‘圣主,愿意把你刚才说过的话重说一遍,用你的声气,用你的口音重说一遍。听!你听!”
就在这一瞬间,奇妙不过的事情发生了!
邦达却朵听见自己在说话,在笑,饮酒、咳嗽、瓶杯的碰响也都听见了。这声音是那么细致、遥远,但又真确、清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像是从墙壁里,也像从屋顶上,又像从地底下。不!这声音是从人所不知的什么地方传出来的呀!就连小孩子也知道,声音这东西是一去不复返的,为什么邦达却朵竟第二次听到自已的声音了呢?这空荡荡的、窄小的房间里,除了他和教士再没有第三个人。显然这就是他,是“圣主”的声音啊!倘使不是勉强保留一点“王子”的自持力,邦达却朵一定要跳出门去,逃开这发着自己声音的神秘而可怖的房间了。
2
有一天,天已经很晚很晚,邦达却朵的外甥女蛛玛还没有回篷子里来,他便差人去喊她。但没有找到,有人说见她跟“买”马的人一同出山去了。因为马匹缺少,王子派出十多条汉子到山外去“买”。这帮人是一大早动身的,就是说,蛛玛已经出走整整一天了。邦达却朵一听,十分惊慌,并且立即吩咐派人去追赶,要把她拦回来。当时,马银山正在“王子”这里闲坐,见他如此慌乱,就问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不许可她去!可是,你瞧!她就背着我偷偷地走了!”邦达却朵着急地说。
“那怕什么?过几天她就跟他们一块回来了!”教士宽慰道。
“不!你不知道……随便哪一次她要出去我都不问。可是,这一回她不能去呀!”
“那为什么?”
“你晓得他们这一趟是到什么地方去‘买’马?晓得不?”
“到哪儿?”教士反问道。
“到更达!更达!……”
邦达却朵加重语气回答道。并且在他说到更达这个地名时,脸上现出难看的、异样的表情。这使马银山暗暗吃惊、纳闷。他决心即刻探问出究竟来。起初,邦达却朵不大愿意讲,但他既已有所吐露,便也只好把严守多年的秘密在这位“圣主”的代理人面前加以公开了。
追述往事,邦达却朵不能不首先提起外甥女儿的真实姓名;她原不叫蛛玛,而叫契梅姬娜。
十多年前——那时契梅姬娜不过六七岁——由于继位的纠纷引起一场战争,结果酿成了隆热土司灭族断后的灾祸。当时,契梅姬娜如果也在家,自然也会和长辈们一同倒在血泊中的,但正巧她被邦达却朵舅舅带走了,因为年老疯瘫的外祖母想要看看她。事后,不知怎么被更达土司降泽工布知道了。他随即便派人前来,想要斩草除根。邦达却朵得到信息,话都没来得及说,把小外甥女抱到马上就逃,不分昼夜地逃……
这种骤然的、大不幸的遭遇,使得契梅姬娜过早地变为成人了。她很少说笑、玩耍,常常陷入呆痴、沉思中。夜里常常梦见从前所有过的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梦见父母无止境的溺爱,梦见家族中所有的亲人,梦见属于隆热土司的繁盛的庄院……而醒来时却往往痛苦地哭叫起来。她还常常向舅父问起更达土司,问起格桑拉姆。于是她便又多次地梦见她的仇人,梦见她自己亲手把他们杀死,他们的头颅从她的刀下滚落,滚出去好远,然后她又去刺砍他们的尸身……总之,在契梅姬娜幼小的心灵中便树立起坚定的复仇的欲念。她并不幻想什么幸福,幸福和欢乐对她是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她甚至一点也不珍惜自己。只要能够达到复仇的目的,她愿意付出一切,当然也包括生命。仿佛她只是为了完成一次野蛮的仇杀才出生到世上来的。
昨夜,听说有人要到更达去“买”马,契梅姬娜私下向舅父请求准许她也随同前去。她特意说明,她只是想去看看更达土司的庄园是什么样子,绝不会惹什么是非。但还是没有得到许可,于是,今天一早她偷偷溜走了。
邦达却朵非常焦虑,他明白,契梅姬娜绝不只是为了看看更达的庄园。她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样的傻事,这后果是难以想像的,他甚至已经产生了各种各样很坏的预感。同时,契梅姬娜这样做也很使邦达却朵心中难过。很明白,她没有把复仇的希望完全寄托给她的舅父,而是寄托在她自己身上的。她哪里知道,多年以来,他始终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庄严的、不可推却的责任。他没有对契梅姬娜应许过什么,并且一直避免对她提起这些悲痛的往事。他觉得,这样的重担不可能也不应当由一个弱小的孤女来肩负,而应当由他一个人承担。他相信,他能够把隆热土司的领地从仇人手中夺回来,交还给它的真正的主人。不过,邦达却朵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缺少聪明的人。虽然他早巳在山里做了“王子”,手中已握有一千人马,但,一年一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动作。因为他不能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没有十足把握,他是绝不轻举妄动的。
教士马银山稳静地在听邦达却朵的叙述。仿佛在听一个早已熟知的故事。但实际上,邦达却朵的话使他振奋异常,这对他是一个意外的发现,是一个极其有价值的发现。原先,马银山对这位山中“王子”并不抱有太大的指望,只不过是看中了他的一百多个能骑善射的、勇于拼杀的兄弟。现在看来,这种估价是不足的。原来邦达却朵有如此一位外甥女儿,原来他们和更达女土司之间有如此的纠葛。这可以从中做多大的文章呀!
“依我想,你用不着派人去追她。”教士劝阻道,“你们每回出山‘做生意’的人不都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
“不!你不晓得蛛玛的性子。她准会……不!得把她弄回来!”邦达却朵说,“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是拖也得把她拖回来!”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一天,怕赶不上了吧!”
“赶得上,骑我的马去!”
“就算赶得上,他们已经出了山。在外边可不比在山里呀!”教士警告道,“你那么一弄,反倒会坏事,会让人家生疑。唔!这么办吧!我正有一个人要出山到更达去。你写封信交给他带去,要他们都转来,不在更达‘买’马。这样,蛛玛也就不能不跟着回来了。你看怎么样?好的!就这样!,这样最稳当。”
邦达却朵没有再坚持自己的做法。
教士的确差了一个人出山到更达去,这位使者也的确带了邦达却朵“王子”的一封信,但他并没有把这封信交到。他根本就没去见那帮偷马的人。不过,他倒是把教士写的另一封信亲自交给了收信者。
3
他们又来了。他们不是稀客,山里人都认得,这是相子察柯多吉的商队。
马银山教士想把原买的几十个麝香转让给察柯多吉。可是,周旋已经不止一两次,总还未能成交。今天,又在那间小阁楼里讨价还价呢!
这间小阁楼在二层屋顶上,居高而孤独,左无邻,右无舍,教士独自住在这里。他有一种怪癖,每当他在家的时候,总要把那十分轻便的唯一的小木梯抽到上边去。所以,登门交易的察柯多吉到来之后,还是教士给他放下梯子他才上去。
马银山没有给予察柯多吉任何招待,他抽上梯子便又回到遮了布帘的窗前,俯身去擦修一堆机器零件。察柯多吉也并不见外,他拉过凳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当他喷出第一口烟时,便以愤愤的、训斥的语调说:
“你们做什么?是发傻是发疯!就这么需要女人吗?”
“唔!我说呢!你怎么一上来就带着一股火。”马银山微微露牙一笑,回头斜侧了察柯多吉一眼,“难道你以为坐教徒的还会去抢人家的女人不成?”
“那是谁?是谁从牧场上把她弄走了?”
“还用说,‘王子’的人,”教士颇有乐趣地说,“他们探听到有汉人姑娘进山到牛场来了。费了好大事去才弄来,哼!原来也还是一个‘蛮’家姑娘。好厉害呀!简直是一头狼,一头小母狼,乱抓乱咬,她们围成一圈耍笑她,可谁也不敢挨进她。有两个人进去扯她的裙子,让她把手背上咬得直流血!”
察柯多吉撇了撇嘴,不知道他是在鄙弃呢“一头狼”,还是在鄙弃被“狼”咬得流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