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4个,4个全是小女子。可是,一个都没有留给我呀!她们来了,又走了!来一个走一个,谁都没有留下。这是天命,天命啊!斯朗翁堆和我,都不该有自己的女儿,都不能有自己的女儿!”她低了头,垂下她那本已下拖的棱瘦的双肩。沉默了一阵,她才又忽然开口,声音激亢而颤抖,带着一股无名的怨气:“谁都知道,斯朗翁堆,我丈夫,是那么强壮的一个汉子!被他那两条胳膊抱紧,人的骨节都会发响。我呢,我年轻时候也是那么壮实的女人哪!我的奶头又大又硬。”她胡乱抓着她那塌陷的前胸,“奶水总在自已往外流,把布衣都湿透了。可是,我就是不能用我的奶水喂养我亲生的儿女。为什么呢?哪怕是两个、一个……”她仿佛理直气壮地质问谁,但骤然间又变得丧神失力。她深深叹息了一下,摇着头,随后走到灶火边,把秋枝的发辫轻轻理到身后去,并且往女儿身上盖了一件父亲的羊皮袍。
“恐怕是,我想!”倪慧聪疑惑地说,“这四次生产都是怎么收生的?唔!我的意思是问你,你生孩子的时候别人怎么照拂你来着?”
“唉!看你说的什么话!生孩子是顶晦气顶晦气的事,别人谁肯挨近呢?全得自己来。觉得不行了,我就自己到牛圈去。生了,我自己用牙把脐带咬断…”
“怎么?”倪慧聪大吃一惊,“到牛圈里去生吗?”
“牛圈里!”
“为什么呢?”
“在牛圈里生的孩子,才能像牛一样有力气。你知道,我们这些差巴们、科巴们,不论是男是女,从小到老都是出力做活的,没有力气怎么能行呢!”
9
被派往牧场去的工作队,总共包括5个人:农业技术员、畜牧师、放牧员以及两个赶马车的。
雷文竹和马车队员到牧场的任务是,收罗上百万斤的马粪,并且察看可以行走马车的道路。等步犁训练班工作告一段落后,立即出动全部车辆连同山民们的牦牛,尽快把粪运到地里去。
关于肥料,农业站并不是欠缺考虑和准备。他们曾到各庄动员山民们积肥,并且修盖厕所。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桩事是可笑的,荒唐的。粪,难道能对庄稼有所助益?他们只肯信赖世代流传的可靠的经验:如果一块土地开始懒于生长,那么,只有让它休闲,1年、3年、5年,以至10年,直到它愿意让人再度耕种。因此,当农业站清除厕所时,山民们,特别是姑娘们,总是在一旁捂着鼻子笑呀笑的,把挑粪的人笑得要对她们发脾气了。近处山坡和坝子上也都散乱着不少的兽骨。农业站原也曾想着手搜集,烧制骨肥。但,山民们马上推出几个长者前来劝阻——可以说是一种和颜悦色的抗议——他们断然说,这样做会使牲畜成群成群地死去。于是,也只得作罢。
倪慧聪的任务是对牧场进行视察,调查。省农牧处指示说,明年要在这牧场上试行“草原管理”。所以,她必须尽早地拟出一个初步方案提交到上边去研究。她想,这方案的主要内容应当是换种牧草和实施分区轮牧,借以使牛马、特别是羊群更为兴旺起来。据说,以往此地羊毛产量之高相当可观。但近年来,牧民们都视养羊为畏途!经倪慧聪了解,证明在这一带正蔓延着一种细叶子毒草,开且普遍发现了肝胫虫卵,这也是必须在方案中提到的。其次,畜牧师还准备选买几头好样的本地母羊,用来和茨盖公羊进行人工配种——她想把在学校时便酝酿已久的梦想变为事实。她要培育出一个适应高寒地带的新羊种;这种新的,高大而漂亮的羊子将要由她——由倪慧聪亲自来命名呢!不过,目前她还不愿意对人承认这桩事。
秋枝也随同前往,完全是由于她的“拈香姐姐”的提议。因为,识别毒草,挑选母羊,秋枝全都在行。此外,倪慧聪的藏语很差,有时还得由秋枝来充任“通司”通司——翻译。。
工作队在晨曦中向牧场进发。
雪山后面,开始现出柔和的曙光,随着一阵微风,奶白色的、有如薄纱般的晨雾飘然退去了!于是,骑者们恍然发现已经进入这样一道秀丽的、长廊似的山谷。
坡地上,密集地排列着参天青松。它们不像北方庙院中的那种古松般的曲拐、苍老,而是挺挺站立着。针枝从树干的根端便向四外伸展出来。像一座座墨绿的宝塔,显示出骄傲的、不可动摇的神态。而在它们身旁,又滋长出一株株只有茶杯那么粗的云杉。这些不肯示弱的小杉树,为了夺取阳光,像春笋一般拼命地向上拔去,直到和老松并驾齐驱。林中,不时传出婉转悦耳的鸟啼,但因为枝叶稠密,却无法看见它们——谁知道这是些什么样的羽毛华丽的异鸟呵!灌木里,一群群雪白的贝母鸡,正在寻找吃食,它们那样忙碌而又安详,当骑者们从旁走过时,它们也只是抬头望望,并没有一点逃避的打算,以致使人们不忍更进一步惊扰它们。山脚下,一条碧绿的小河在淙淙作响。河对岸正有几只牡鹿在饮水,听见人声,都异常警惕地仰起长长的颈子,立即箭一般地隐没到林间去了——显然,它们注意到骑者当中有人背着长枪呢!
山风迎面,拂动着倪慧聪微微发黄的短发,悄悄把披在她肩上的一条天蓝色纱质头巾掀落了,但她并未察觉。因为初到高原,她比别人格外着迷于从前只在书报和画册上观赏过的景色。特别使她惊叹的是遍地盛开的殷红殷红的野花,仿佛谁在这罕有人迹的山谷间铺撒了一层红粉。而他们的马蹄,就踏着这红粉向前走去……
雷文竹走在倪慧聪背后,他本想下马替她捡起纱巾,可是,他把脚脱出蹬圈时,忽然意识到这举动有些近乎献殷勤——最令人讨厌的一种对待异性的态度——于是,他只提醒说:
“倪慧聪同志,你的头巾掉了!”
倪慧聪摸摸肩头,随即跳下马去。当她弯腰拾起头巾时,意外地发现,那种开满谷地的野花原是十分奇异的:它的每个细枝上,都长出8片叶子,靠下的5片,仍旧是绿色,就是说,仍旧是叶子,而紧靠枝头的3片,却成了红色,成对角向外翻卷着。构成了一个三办形的小巧的花朵。倪慧聪顺手切下两枝,她禁不住惊喜地叫嚷起来。
“喂!你看哪,雷文竹,你看!”她赶上去,向雷文竹举起被草丛中的朝露浸得湿淋淋的手,“你看,多有意思!我向来都不怎么喜欢花。在学校,我简直就不理解那些学花卉的人。可是这种花我真喜欢,好看极了!这花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这里说不清有多少种花没人叫得出名字来呢!”雷文竹接过去,也不无兴味地研究着那两朵小花。
为什么这种并不出色的花竟幸运得到了倪慧聪的喜欢呢?因为,别的花,尤其是那些最知名的,像玫瑰呀、牡丹呀、玉兰呀、丁香呀……都要依靠许多许多叶子来陪衬。要不然,它们就不能显示自己的娇美。而这种花呢!它最自然不过,它自己也就是叶子,平平常常的叶子,不过,它究竟还是与众不同,它是花朵!
牧民们不仅把工作队待做佳宾,并且把他们的光临视为牧场的光荣。大家都爽快地给了各种帮助,使工作队感到意外方便和顺利。这一方面是因为牧场的人有着喜交好客的习俗;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一方面,牧区里早在流传着关于农业站的某些带有传奇性的新闻——一桩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了,对于远方的震动比起当地来往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第五日中午,工作队告别了牧场,返回农业站去。
穿过峡谷时,忽然起了风。这山地的狂风,任性怒吼着,尽力摇撼着一切。平坝上的野草顺风铺倒了,河水掀起了汹涌的波涛,森林也呼呼滚动起来。同时,浓重的乌云也从山顶沉沉压下,顿时变得昏天暗地……一场暴雨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前方,一个小山庄已经在望,骑者们本欲驱马赶去,到那里借宿躲雨,但他们背后都牵了肥胖的母羊,不能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