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秋枝,还有不少几个青年人常常到坝子上来拜访拖拉机手。他们全都要求朱汉才一下子把什么都教会。这使朱汉才很喜欢,不过任务赶得太紧,抽不出工夫,只好许愿说:“……一等冬天,多少空一点,你们就来找我吧!要想学的人,都能学会。”于是,这些热心的青年人就和秋枝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起冬天来。
“可是,我听说,像这样的‘狮子,,北京再也没有了,只有这一个,真的吗?我想,总该多少还有几个吧?”秋枝遗憾地问。
“哪里话!”倪慧聪禁不住笑了,“有制造‘狮子,的工厂呵!”
“工厂?工厂是什么?”
“以后,你一定会亲眼看见的!工厂可不是一个什么物件……”倪慧聪本想做一番讲解,忽然见一个老妇人慌慌张张向马厩走来,她问秋枝,“你看,那是谁来了?”
“阿妈!是阿妈!”秋枝也被老妇人的慌张所怔惊,她立刻迎上去。
斯朗翁堆使用步犁技术良好,被农业站聘为教员。他昨日到一个远道的山庄去了,过三天才能回来。临行时,特别分付他的老妻两件事,第一,要给代耕的人往地里送酥油茶;第二,母牛最迟在明日太阳当顶的时候就要生犊子,一刻也不要离开它。果然,今天中午,母牛便开始表现出明显的征候,它站不定,卧不稳,并且低低吼叫。可是,现在天已经要黑了,它还没能生产。老妇人焦急了,害怕了!她甚至疑惑母牛肚子里是什么怪物。于是,她不得不违背丈夫的叮咛,离开母牛跑到农业站来求助。
倪慧聪听了语不接气的陈述,觉得事情很急迫,必须立即帮助这个惶恐的老妇人。但是,在这方面她全无经验,她只有安定老妇人说:
“不要紧,不妨事的。你稍等等,我去替你请兽医!”
“请谁?”
“兽医,给牲口治病的‘门巴’”。秋枝解释道。
但,倪慧聪还没有走出两步便骤然停住,扭回头来说:
“秋枝,要不然你去吧!”
这些天来,苗康根本没有再和倪慧聪讲过话。她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他。这让苗康无时不感到近似受辱的痛楚,以至于使他气恼了。他决策说:好吧!这没有什么不得了,你怎么对待我,我也会怎样对待你。因此,他尽力表示对倪慧聪漠然、疏远、强硬。不过,他自己明白,他并没有对方那样认真。这只用一点事实便足以表明:无论到什么时间,如果你想找到畜牧师而耳不知她在哪里的话,那么,你去向兽医打听好了,他立即可以给你无误的回答。他总在留意着她。比如刚才吧,倪慧聪和放牧员到马厩去,他便知道,他从窗子里远远瞅见了。
秋枝急急地撞进来。
假如这姑娘只把她妈的话重述一遍,苗康早就可以答应这轻而易举的出诊。可是,这姑娘最后附了一句多余的话:
“……倪慧聪姐姐说,请你到我们家去看看。”
于是,已经预备动身的兽医一转念又坐了下去,推诿说:
“嗯!你看,我正有些事,不得空。就让畜牧师跟你们去吧!隹去也一样的。”
他所以要这样做,倒不是介意没有先来请他。他量定,没有接产经验的畜牧师绝不会贸然前往。如果他推诿一下,她准会亲自来找他,跟他磋商能不能把别的事先搁一搁。这样,无论她是否情愿,她势必得向他走来,她势必得破例先对他讲话。他想借着职务上的交涉打开目前的僵硬局势。并且,还能使自己保持住明面上的被动地位。
因之,苗康怀着满意的心情,一边料理器具和工作衣,一边设想着和倪慧聪谈话时持以何种语调和态度。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等了一会儿,他从窗缝里望见畜牧师随同秋枝母女径自去了。
苗康立即回复到痛楚的感觉中。并且,这种痛楚的感觉多倍地加重了。他认为这是倪慧聪故意在摆设对他的羞辱。他便更加地被激恼了,好肥!这没有什么了不得,你怎样对待我,我也会怎样对待你——他更为坚定地下了决心。
已经走出了门,苗康还未能肯定自己上哪里去。看见抓在手里的工作衣,他意识到,是要去马厩为畜群检查口蹄。是的!要去工作!跟着,常有的那种庄严的情感唤醒了他。他痛心地质问自己,难道你请求到边地来,就是为了被这些无聊的生活琐事所烦恼吗?多不值得!他甚至不自觉地挥了一下手,仿佛把纠缠在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一下子甩得老远。
但,当兽医发现自己散漫的步履开始和马厩背道而驰的时候,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他原来不是决定去检查口蹄的,而是要到气象台附近走走。
只是不久以前,苗康还在暗自忏悔:的确,关于和倪慧聪的关系,不该对林媛守口如瓶,更不该一味地迁就着林媛,给了她过多的,甚至是确定的希望,结果,把自己沉陷于不可自拔的境地了。但此刻,苗康却感到这种暗自忏悔大大地有负于林媛。换句话说,他反转来为这忏悔而忏悔起来了。他开始怀着依恋之情,回忆起他和林媛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情思相印的、使他心神快慰的时刻。总而言之,当他慢步向气象台走来的时候,几乎是一切一切都模糊了、消失了,在他的直感中,只有林媛的存在才是真实的。
气象员林媛高仰着脸,正在观望风杆上的十字形小风车。多山谷的高原地带,风向是无规律的,所以,这个小风车一忽儿这样转,一忽儿又那样转……
听见脚步声,林媛回过头来,见是苗康,立刻就现出一副慌乱不定的神色。
从做气象员以来,林媛未曾误过记录。但跟雷文竹到河边遛弯的那天夜里,她没有做记录,独自在气象台门外待了整整一夜。她很害怕天亮,天亮以后她便不得不和人们相见,然而她不愿意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特别是不能想像怎样再和倪慧聪见面;不用说,在倪慧聪的观念中,我已经是一个很不体面很不体面的角色了!我趁着她不在,偷窃了她,欺侮了她。她是永远不会理解我的,永远也不会原谅我的。可是,我有什么错呢?我没有错!我一点错也没有!这应当由苗康来负责任,完全由他来负责任。我差不多是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他不仅没有半句透露,听口气,他简直从来没有留意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林媛越想越气,恼怒极了。她竟到苗康那里,不顾一切用拳头去捶他的房门。
和衣躺在床上的苗康以为出了什么意外。连忙爬起来开门。气象员跨步进门,火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他不禁为她的来势吓了一大跳。
“什么事?”兽医问。
林媛不作声,仍旧那样站着。借着月光,兽医看见林媛的两眼直直地、愤愤地盯着他。
“找我什么事?”苗康重复问,声调更加平静了,“说呀!你怎么不说话?”
气象员激动得嘴唇都在抖动,瞧吧!他倒像不知道什么似的。她觉得自己就要说出顶难听的话了,但终究还是没出声。对峙了一阵,她陡然背过身,随后把房门“砰”地一带,跑走了。
是啊!林媛能说什么呢?她没有可以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苗康从未明确地用语言或用文字向她要求过什么,也从未明确地用语言或文字答应过她什么。就是说,林媛没有任何依据可以就私人问题去质问苗康,没有任何权利去斥责苗康。然而,这是她无中生有,自作多情吗?不!绝不!在超出一般的频繁的接近当中,苗康的态度是那样无可置疑地表明他在接受林媛寄托于他的情感。并且,他时刻在以微妙的手段助长这种情感,使爱的火焰在这个少女的胸中燃烧得更高更烈。
正是因为这,林媛特别不能忍受。他把她弄到这样一种难堪的地步。使她感到屈辱,却又无话可说。全农业站的人都知道她在追求一个男人。可是现在人们会怎样想呢?呵哈!原来是这样!气象员!你呀!……
这突然打击,对林媛是非同小可的。她觉得她必须重新认识一下苗康。她回忆起以往每次接触,都感到心中绞痛。因为当时愉快、幸福的感受原来全是不真实的,全是可笑的。她是怎样赤裸裸地把自己的情感在他面前暴露出来呀!然而这对他呢?只不过是临时满足了一下虚荣心,满足了他精神上的某种需要。是的!他不曾讲过一句可以让人抓得住的谎话,但这比公然说谎要坏得多。他对她的迎合、亲近,以及在个人接触中他那挑逗性的言行、神情,便是一个大的骗局。不是吗?
扼要说来,在林媛心目中,苗康的地位发生了绝对的改变;她是那样蔑视他。这蔑视是在一时之间形成的,又迅速又果断,就像她初次见面时便决定爱他一样。林媛甚至已经暗自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理他,全当不认识这么一个人。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觉得这未免过于偏激,但有什么法子呢?这是她的事。
现在,兽医忽然向气象台走来。林媛怀着警惕、厌恶的心情想立刻躲避,她合了本子意欲进屋,但苗康已接近了她,以他那固有的、亲切的口吻说:
“林媛,我看你在这里观察很久了,是什么风啊?”
本来林媛是决计不肯答话的,经他这样一问,她却随即报以一个戏弄的微笑——至少让他觉得是这样——咬文嚼字地回答道:
“反信风!”反信风——气象用语,指风向无常的风。
8
凭常识判断,这母牛是“头位上胎”难产。不过,倪慧聪并没有立刻采取什么措施。更确当些说,她不敢采取什么措施。侥幸心理支持着她,等等吧!可能情况会变好些。再等等吧!也许就要好起来了!再等等吧……
半夜了!松明已经像柴火似地烧了一堆,但,母牛还没能生产。
它的身体抽搐着,四腿抖动着,尾巴不停地摆打膨胀的肚子,嘶哑地、凄惨地哀吼着。它的充血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围在它身旁的三个人——在倪慧聪看来,它特别在望着她自己,她觉得它就要开口讲话了。
老妇人也用同样困惑的眼光,不时望着倪慧聪。她那苍老的、由于担惊而有些惨白的脸孔上,似乎鲜明地“刻”着两句话:“救救我们的小牛吧!救救我们的母牛吧!”
倪慧聪暗暗握住拳头,她决定行动!
首先,她要秋枝母女立刻把那间放什物的敞房收拾出来,干干净净地打扫一遍,不!得要打扫两遍。再铺上一层新鲜干草,要厚,越厚些越好!随后,就把卧在畜栏之中的母牛牵进屋去。老妇人觉得这样做是大可不必的,不过,她还是唯命是从地执行着倪慧聪的一切吩咐。
倪慧聪剪了指甲,脱下上装和绒线衣,把衬衫袖子高高地卷起来。从手指到肘弯用碘酒擦抹了一遍,又用热水洗过,她似乎十分熟练地在完成这些步骤。但,心中却是那样紧张,胆虚。她竭力鼓励着自己:没什么!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没做过,可看见过的呀!……当所有必要的准备都已停当之后,倪慧聪的心情忽然改变了,她仿佛被断绝退路一般稳定起来了,大胆起来了。
事情并不繁难。她伸进一只手,正过了胎位。于是,没过多一会,一个小生命降生了!一个精壮的小生命。
倪慧聪连忙用消毒剪刀剪断脐带,在断头处擦了碘酒,掏出自己的漂白绸手帕,把粘糊在犊牛眼角的液沫擦掉。犊牛的眼睛张开了!惊异地、好奇地望着——望着人,望着母牛,望着墙壁,望着干萆,望着门外,望着一切……它什么也没有见过呀!
起初,小东西是站立不住的。显然,它头重脚轻。两条软软颤颤的前腿一曲,便向着正欲扶它立定的倪慧聪栽倒下去。
“看哪!跪下了!它跪下了!”老妇人含着两眼激动的泪水对倪慧聪说,“它在谢你呢!看哪!它给你跪下了!”
秋枝高兴得叫起来。多么逗人喜欢的一只小公牛呵!满身绒绒的卷曲的黄毛,白白的鼻孔,漆黑的小蹄子,短短的细尾巴向上翘着,两只薄得透明的小耳朵微微摆动着……她俯下身,鲁莽地搂抱起小牛,她在它的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珠上照见了自己兴奋若狂的面孔……
精疲力尽的母牛立即向秋枝伸过头去,愤怒地连声吼叫着。老妇人向女儿嚷道:
“给它!快给它!没听见?它在骂你呢!”
这一本正经的话,把倪慧聪引得格格笑起来。她一面嬉戏地附和,一面从秋枝怀中接过牛犊,送它去吃初乳。对于小牲畜,初乳的适时和满足是异常重要的,不然,会严重地妨碍它的发育。
当小牛犊在那庞大鼓坠的乳房下胡乱地顶撞着的时候,产牛弯过脖颈,用它那唯一能够表现母爱的多刺的长舌,把它的初生婴儿舐得通身发明。
又为善后琐事忙碌了一大阵,已经是后半夜了。
倪慧聪这才感到一阵后悔;这是关于两条生命的事,我不应当来冒险的呀,本该由兽医来做手术。她这样一想,又不禁涌起了心中的痛楚,于是她怀着伤感,无力地坐了下去,方才的振作、兴奋,一下子消失了。她在学校时便幻想过那种浸透在甜蜜中的有意义的生活:苗康在行医时,她站在一旁做助手,而她的工作,苗康又能给于不少帮助。可是现在呢?算了!想这些做什么!畜牧师尽力排除自己的软弱、痛苦的念头。她决定洗洗手便回家去。刚站起身,只觉猛地一阵昏厥,头晕脑胀,眼前一片发黑……她赶紧抓住门框。由于过度紧张和长久的忙碌,她已经四肢酸麻,疲惫不堪。然而这情形并没有被秋枝母女理会到。秋枝烧开了铜锅里的水,就在灶火口睡着了,而老妇人尽顾在张罗着铺垫子,抹桌子,沏奶茶,端糖块……
盛情难却,倪慧聪只好强打精神爬上独木梯,到主人的房间去坐一会儿。
倪慧聪喝茶时,老妇人盘腿坐在她对面,用她那昏花的两眼默默地凝视着她。刚才在为母牛接生时,她是以尊敬的、感激的目光在望她,而现在,老妇人的目光却完全是爱抚的、母性的。这使倪慧聪有些忸怩不安了。老妇人有这样狂热的、在外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习性:她特别疼爱女孩子。她往往把左邻右舍的姑娘们视为、并且待为自己的女儿。
“你几岁了?”老妇人问,似乎在问一个刚会说话的幼女。
“21!”倪慧聪庄重地回答。
“21?唔!一般大,你跟她正好是同岁呢!”
“谁?”
“我第四个小女子;就是末后生的一个小女子。你跟她一般大呢!她也21岁……我是说她要活着的话……”
倪慧聪简直摸不着头脑。她知道,秋枝小她两岁,可是?老妇人怎么竟说她末后生的女儿和自己一般大?她不由得向灶火口望了一眼。老妇人看出了她的疑念,对她摆了摆手,意思是“别作声”!她探过身,对女儿轻轻叫了两声。
秋枝没应,她睡熟了。
“这小女子,”老妇人指指秋枝,“不是我自己生的!”
“那是……”
“捡来的,当真!是捡的,你听我说。”老妇人尽量压低了声音,“斯朗翁堆到山里去找虫草,远远看见十字路口摆着一件什么东西。斯朗翁堆走过去解开一瞧,是孩子,一个女孩子!他就拾回来了。是啊,拾回来了。不用说,生她的那个女人把她摆在路口上就是要人捡的呀!这还不定是怎么样一个苦命的女人呢!”
倪慧聪又留意望望熟睡韵秋枝,她低垂着头,几十根很细很长的发辫,通过肩膀一直搭拉到地下去。
“我把她裹在怀里,暖她,喂她!”老妇人继续说,“她吃了我的奶,就对我笑。笑得那么好!当下我和斯朗翁堆说定把她留下做女儿。很快,她就会‘阿妈,阿妈’地叫了!等她长到5岁,我和斯朗翁堆商量,给她取了名字,你说,这名字好听不?”
老妇人自己的神色已经作了回答:“好听!再没有比这好听的名字了!”
倪慧聪又问;“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生过4个女儿?”
老妇人陷入了恍惚、沉思。显然这话题触动了她的情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