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旺急急地上了出山的长途客车,赶往90公里之外的最近的一个火车站,又是一个晚上的等待,才上了开往家乡方向的列车。那时候这段铁路还是单轨,火车慢腾腾地摇着,每个站都要停一下,好给别的车让路。家旺心里急得不行,恨这火车开得太慢,却又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的家旺跟着无可奈何的火车慢慢摇着,两眼看着窗外,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恰似那一排排一晃而过的景物。
家旺出身于湘西南一个普通农家,祖辈都是农民,爷爷奶奶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去世,疼爱他的是外婆。每次去外婆那里,他都是欢天喜地,像过年似的。外婆呢,则总要给他些好吃的东西,并夸他聪明可爱又懂事,这对他鼓励很大,使他小小的心里充满自信。
家旺的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婆从三十几岁便开始守寡,一个人把几个子女拉扯大,所吃的苦几天也别想说完。外婆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草药郎中,会治各种毒虫咬伤和毒疮,而且为人厚道,经常治病不收钱,纯当做好事,找她治病的人很多。直到70多岁,外婆还上山采草药,到后来则柱着一根棍子,走路颤巍巍的了,还要出诊。外婆信佛,吃斋,心善,经常外出参与法事活动。外出时见到路上碍脚的石子,总会弯腰捡起,丢进草丛或者池塘中去。这是外婆留给家旺的深刻印象,已在家旺头脑中扎下根来,永远挥之不去。
家旺的外婆把医术传给了她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媳妇,家旺的父亲也学到一些,主要是治疗毒蛇咬伤和各种毒疮,但他们都没有文化,只学得一点皮毛,最后慢慢失传了。家旺也曾跟外婆学医,外婆也带了他一阵,但外婆只会用土话来教,不会用医学术语,很多药名不会写,字典里又查不到;加上外婆老了,不方便上山,很多草药便无法识别,只好作罢。后来家旺当兵了,学医也就中止了。
家旺的母亲刘德香小时生了一场大病,旁人都说这个小孩没救了,医生也不再上门,但外婆却不愿放弃,自己坚持用甘草、生姜、蛋清等中草药治疗,终于救活过来,却留下了严重的眼疾,经常流泪不止。后来生活艰难时,每提及此事,刘氏便向母亲诉苦,说还不如当初死了好,留在世上受磨难。刘母总是这样安慰刘氏:“德几,你有好日子过的哩,家旺宝会有出息哩,靠着家旺宝这点,你就有福享哩。”那时,家旺才几岁,小小年纪,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知外婆是怎么预测未来的。及至家旺长大,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外婆还是那句话。直到现在,家旺与母亲回味起此话来,仍百思不得其解。
外婆是家旺当兵不久后的春天里过世的,享年八十二岁。家旺听母亲说,外婆死的前一天还好好的,只过了一晚,早上突然就不能起床,不能说话了,刚过晨时就断了气,没有留下一句话。因为外婆信佛,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观音菩萨更是天天烧香礼拜;而其为人也像菩萨似的,平日里给人治病疗疮,做了不少好事,积了阴德;死的那天是二月十九,又恰好是观音大士的生日,村里的信徒们正在那天为观音举行庆生法会,于是大家便认定外婆是观音大士收去了,否则,怎会这么突然,这么安详,不受一点磨难的?通过信徒们的极力喧染、推波助澜,事情便越想越像,越说越真,越传越奇,于是法会变成了葬礼,丧事变成了喜事。舅舅一家被突然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懵了,喜从悲来,喜极而泣。好奇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默默无闻的村庄一下子声名远播,敬神信佛之风像烈火一样蔓延开来。此后这里便成了各类佛事的固定地点,每年都要搞一、两次活动,正月里还要请戏班唱戏。
家旺的母亲也信佛,逢五逢十吃斋,初一要禁食;父亲则不信,为此两人常发生矛盾冲突。读了书的家旺支持父亲的无神论,但也不反对母亲信佛,认为信佛是引导人们向善的,不过是一种内心信念而已,做为没有文化的母亲来说,信一信也好,有点爱好,充实一些。
家旺的父亲李模立几岁时死了爹,不几年娘又死了,自小跟着哥哥长大。因从小在外做挑夫、打短工,一分一厘算着过日子,虽没有读过书,但心算能力很强。农业社的时候,全家每天能得多少工分,每次能分多少稻谷或者红薯土豆,算得清清楚楚,几乎与会计的算盘一样准。
李模立个子不高,只有四尺九寸左右;长得也不粗壮,略显瘦小的身材,猪腰子脸,肤色黝黑,背还有点驼,除了眼睛比较大之外,其它地方再普通不过。别看他长相平平,又没有文化,但他几岁便当挑夫、干农活,练就了一身的力气,特别能吃苦,插秧时又快又好,能顶三个劳动力,是把干农活的好手。又因为出身贫寒,根正苗红,是典型的贫农尖子,二十几岁时,便成了土改积极分子,大跃进时搞大兵团作战,任排长,从那时起,大家便称他“李排长”,真名则很少叫了。
李排长不信迷信,过年时家家户户挂桃符避邪,他却不挂。干旱时求雨,他也不参与。破起那个什么来,却很积极,村里那两个庙宇和那些泥塑的或者木雕的菩萨,都是他带人砸掉的。
李排长生性善良,爱做好事,但很爱面子,自尊心极强,容不得半句闲话,因而对子女要求极严,动辄打骂,脾气暴躁,性子刚烈如火。
李排长工作积极,干起活来不要命,大修水利时长住水库工地,几个月不回家;冬天为给队里的稻田积冬肥,他带人上山割草,又冒着严寒下到水田将草踩入泥中,久之,落下了风湿病。
他几次从水库和水塘里救人,自己差点淹死。大雨和洪水冲垮了道路和木桥,他会立即赶去抢修。他家住在山坡上,屋后是一座坟山,死了人抬上山安葬时,要从他家旁边过。碰上雨雪天气路不好走时,他便带着几个子女将道路修好,并到附近的石灰瑶里挑来炉渣垫上。
他家门前的庭院里,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在屋前放上一张桌子和一二张板凳,备下一个水缸,装上干净的井水,供过路人饮用。上山干农活、砍柴或者远道而来的人,都要在这里坐下休息一会,喝点水,聊聊天,再接着赶路。欢快亲切的情绪在庭院里盘旋、扩散,家旺耳濡目染这一切,小小的心灵受到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