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被发现的时候正躺在去往北山的必经之路上,他侧卧在路边,双脚沾满了黏泞的泥土。去北山要经过很远的一条路,路尽了还要穿过一大片玉米地。那是早上被露水打湿的玉米地里湿乎乎的泥土,和稀泥似得被他蹚起来,粘了一鞋底,一裤腿。
那天一早,二拐子推着自行车要把卖剩下的豆腐送到北山后面的镇子里,每到中午,豆腐就会被炎热腐蚀得微微泛酸,他要趁这些豆腐坏掉之前,赶紧换些钱来。
刚刚走出镇子,走上那条人迹罕至的山路,就看到一个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二拐子以为路上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踌躇着不敢靠前,但又考虑到现在是上午,阳气足十足,就一步一试探的凑近些。仔细一看,这人不光认识,还很熟呢。
二拐子是我爷爷看着长大的,确切的说,还算是我爷爷的半个学生。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城里读书,书读完了就被他的老师举荐到一家名为“风河报”的报馆工作。从此一住就是三年。我太爷爷几次让人稍话,要他回家成亲,都被他以工作忙推脱掉了。其实他不是工作忙,他是在抗拒旧社会的父母包办婚姻。后来我太爷爷亲自进城,把他硬生生从报馆里揪回来,用了一句谎言:我太奶奶要死了。
我爷爷听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国家、什么自由、什么爱情,飞奔着就回来了。到家后没看到门前的白灯笼,反而看到了披红挂彩、锣鼓喧天的送亲队,才知道自己上当了。我爷爷当即掉头往回跑,却看到我太爷爷用一把菜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跟他说,如果他不留在这个家里好好地成亲生娃,他就一把菜刀抹脖子上,死在他面前。我爷爷是个孝子,哪能经受得住这样的画面,心不甘情不愿地和从未谋面的新娘子成了亲。好在我奶奶那时候长的漂亮,是镇上有名的美女,一个仰慕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俊,一个钟情于明眸皓齿和柳叶红唇,两人竟然在洞房的当晚一见钟情。于是也就有了这个齐全的家的,和安定的生活。
我爷爷在镇上留了下来,学识渊博的他开始了半农半书的生活,农闲时间,给镇上的孩子们设了一个学堂,他自己成了教书先生。二拐子,就是我爷爷曾经教过的小屁孩其中一个。天生坡脚,走起路来一脚长一脚短,大家给他起外号叫二拐子。二拐子说自己没有学知识的天分,上了半年学堂觉得没劲,就开始跟着家里走街串巷地卖起了豆腐。
我爷爷被家里去的人给抬了回来,身上完好,连一点皮都没有擦破,却始终昏迷不醒。不吃不喝地睡了三天后,在第四天一早,竟然自己起了床。
早上我母亲起来的时候,我爷爷已经穿戴整齐,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好不气派,比我母亲任何见到他的时候都肃穆庄严。
我母亲看到我爷爷,吓了一跳。“爸,你好了?”
我爷爷点点头。“给我弄个烧鸡,再弄点酒来。我饿了。”
我母亲又惊又喜。“是啊,您都睡了三天三夜了。肚子里一点食儿都没有,肯定饿。您等会,我这就给您弄去。”我母亲到镇上买了烧鸡和烧酒回来,我爷爷也没有谦让,一口酒一口肉地吃起来。那吃相,就像是饿了三辈子的人乍一见到食物一样。
打这以后,我爷爷每天都要喝酒、吃肉,尤其到晚上喝的凶。全家都吃完晚饭了,他还要自己再喝一壶酒,再喝一会儿。有时候喝高兴了,还会唱几句行酒令。我父亲也觉得很诧异,这老头摔了一跤,怎么性格也摔变了。原本最忌酒、忌堵的一家之长,怎么就公然带头酗酒呢?后来我父亲和我母亲一分析,可能是因为我奶奶去世,让这老爷子受的打击太大,摔了一跤后又刺激了大脑,所以行为才会有些反常。因此,就由他去了,只要想喝,谁也不拦着。反正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再喝,能喝几年?
我爷爷似乎也意识到了大家对他行为异样感到费解,再想喝酒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喝,这下隔着厅房,哪怕喝到再晚,也不会打扰到别人。那阵子,我爷爷常常一个人在卧房里喝到半夜,还经常听到他在劝酒“来来来,大鬼仙、小鬼仙、金花教主、银花教主,一起来,我先干为敬。”或是“做人好啊,能吃肉,能喝酒,你说你们坐在山沟沟里,黑黢黢地不说,天天吸风饮露,哪能尝到这好酒好肉的滋味。”
我母亲时常在半夜醒来时听到爷爷絮絮叨叨的醉话,觉得我爷爷是老了,脑子不好使,要得老年痴呆了。可每天日间,我爷爷又正常的、严肃的仿佛换了个人。
某天,我母亲突然想起来,老爷子自从上次摔倒后,好像就再也没抽过烟。那杆大烟袋他出去之前挂在哪,现在依然挂在那,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一动未动。
就这样大概过了一年,我也慢慢地长大了。虽然没事还会无缘无故发个烧什么的,但总体来说也算是个挺正常的孩子。我母亲没事的时候就会教我说话,因此,一岁半的时候,我基本上话就说的很利索了,而且我懂事特别早,跟大人们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人们又开始说我是灵童转世,将来那是要成大才的。
这一天,天空灰蒙蒙的,连着下了三天的小雨,除了我父亲铁打不动的上班,全家人都在家里候着雨停。我爷爷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平时他出门才穿的整洁衣服。
我坐在厅堂里看到他,喜滋滋的问“爷,上街?”意思是要他带上我,去镇里瞧瞧热闹。
我爷爷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透露出神秘。“上什么街,下雨呢,当心让雨淋湿,得了感冒。”又对正在卧房里缝缝补补的我母亲说“学文媳妇,你上你二姑家里去趟,他们家新买了个小石头磨,给家里磨点香油回来。晚上我要吃葱拌香油鸡胸脯”
我妈应声答应下来,装了一小袋芝麻就出去了。
冷冷的初冬,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竟然听见雷声轰隆隆地由远至今。
我奶声奶气地问,“爷,谁打鼓?”
长大后我才知道,冬天下雨是不打雷的,有句古诗里讲“山无陵,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是一首盟誓的爱情诗,类似于现代人说的,爱你到海枯石烂,世界末日一类的话。用现在人的话来讲,冬天打雷,那是要世界末日了。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谁家又取新媳妇的敲锣打鼓声。
爷爷看着家里就只剩下了他和我,赶紧把门窗都关了起来,又用厚厚的门板挡住。然后在太师椅上盘腿坐来,双手作出兰花指状垂放在两膝上,闭着眼睛打起坐来。他刚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他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大狐狸,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害怕,就轻轻叫了一声“爷”。爷爷听见我叫他,赶紧睁开眼睛,这一睁眼,就又变成了我爷爷。
我在对面坐着,小声地“爷、爷、爷”地叫着。我一叫他就睁开眼睛看看我,他一看我,我就不说话了。他就又闭上眼睛冥神打坐。反复了几次,我爷爷见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问。
“怎么了,三一?”
我小声地说“有狐狸。”
那一瞬间,有种光从我爷爷的眼神里一闪而过,他强做镇定,又问我“狐狸在哪?”
我伸手指了指他。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在天上炸响,近的仿佛就像炸在我们家的房顶上。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听过那么响亮的雷声,仿佛要把天地劈裂,轰隆隆的巨响让大地震颤,让人从头酥麻到脚底,让成年男人都不由得心底一颤。
我还没从雷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就看到我爷爷瞪着突兀的大眼睛一头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