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哭了有多久,鼻涕早已流过了河,混着泪水一起吃到了肚子里。看到我会哭了,她又惊又喜,完全没有注意到躺在太师椅下面的爷爷。等她想起来跟爷爷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的时候,才发现我爷爷昏倒在太师椅前的地面上脸色已由苍白转至紫青。
到了晚上,我爷爷恢复了神智,但虚弱的连手都抬不起来。也许是知道大限已至,这天晚上我爷爷支开了一屋子的子子孙孙,单独把我父亲留下来,交代了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原来我们家祖上供奉着一位修炼数百年的狐仙,在我们家收了徒弟专门符在徒弟身上替别人看香、打卦、破邪事、以便在人间积累福德好助它修成正果早日转入仙班。最早,我们武家就是靠给别人过香堂生活的。
在这位狐仙的辟护下,我们家福财两旺,日子渐渐丰腴了起来,陆续出了几个读书人和生意人,但美中不足的是子嗣却越来越少。到了我爷爷这辈,就只剩他一根独苗。本来这门香堂是要由我爷爷顶起来,一想到再顶下去可能连独苗都给掐断了,再者,我爷爷是读书人,不信这邪门歪道的事情,家里就撤掉了香堂,让狐仙另找修行的去处。谁承想这香堂不是想撤就能撤掉的,狐仙到武家来收徒,那是因着多少辈的机缘,机缘未尽,就算香堂硬给撤掉了,也会留下很多隐患,早晚都要再顶起来。
少了狐仙的庇护,这些年给人看香打卦得罪的冤魂恶鬼纷纷找上门来,尽管没有出过什么大事儿,但鸡飞狗跳那是常有的事。我爷爷和奶奶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心想,就让他们闹腾吧,闹腾够了自然就走了。没想到,这大事终于有一天应在了我身上。
我出生后,爷爷就找高人看过我的生辰八字,说我生在阴年阴月阴时,四柱全阴,是鬼送子,克父克母。打出生不会哭,那是被鬼封了窍门,这个孩子有鬼哄,有鬼护,但迟早要入鬼门的。
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再加上看到我母亲用针扎用手掐我都一声没哭过,我爷爷终于坐不住了。那天晚上他抽了一宿的烟,心里盘算来盘算去,决定去求狐仙。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北山上,看到一块一米见方又平坦的大青石就知道他走对了地方。他时常在梦里看到一只狐狸,就坐在这块石头上采集日月精华,像是故意化相给他,让他想起家里还有这样一位老神仙。
我爷爷站在大青石前深深鞠了几个躬,嘴里说道“老仙人,武家子孙有难,求求您救拔救拔吧。”连着求了上百次,老狐仙才从山上厚厚的草里慢悠悠地走出来,站在大青石上。那棕红色的毛油亮发光,眼睛里透出神秘莫测的威严,那完全不是一双狐狸的眼睛,仿佛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在对着自己的下人巡视。
我爷爷也分不清他是听见狐狸说话了还是没有听见,只觉得脑袋里有两个意识。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不知道是谁,一瞬间他像是人格分裂一样,自己在一问一答。
一个意识说“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另一个意识说“武家子孙有难,请老仙人归位吧。”
“大劫将至,我恐无暇顾及你们,还是回去吧。”
我爷爷,这个读了十几年书的文化人,这个当年热血方刚的有志青年,心一急,在老狐狸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当初年轻鲁莽,曲解了仙人的本意,如今我孙子三一被恶鬼缠身,怕是长不大了,肯情老仙人念在我们武家与您的世代渊源,发发慈悲,帮徒子徒孙一把。”
在我爷爷的拜求下,狐仙答应回到我们武家为我护身,择时机破了恶鬼们的封窍,让它们再也近不了我身,但交换的条件是我爷爷需要帮助它度过五雷劫。
五雷劫是化形劫,是生灵万物修行的最大劫难。山草莽狐修道本是逆天而行,因为世间只有人具备修真成仙的资格,所以这些生灵修行,每一百年要度一个雷劫,直到度过九重雷劫,就算是修成正果,可以成仙了。五雷劫相当于修行生仙的通行证,度过五雷劫就可以随意幻化人形出没在人间闹市,不需要再藏在深山里或符在人的身上了。但是如果修行不够,或善念不足,五雷劫是绝对度不过去的,轻则损伤数百年的修行,重则飞灰湮没,
老狐仙肯帮我,一方面是不忍让恶鬼继续霍乱我们武家子嗣,另一方面,也是想通过我爷爷的浩然正气助他度劫。自古狐仙便常伴书生左右,并不是因为仰慕才华或者倾慕其人,活了几百岁了什么没见过?委身于书生是因为他们身上常常带着浩然正气,必要时能助狐仙修行。我爷爷在当时是镇上少数的文化人,也算书生一个,因此机缘际会,我也就成了狐仙搭救的对象。
老狐仙说它的真身要留在洞穴里,用神识附身在我爷爷身上,狐仙第一次上身,要经历三天的时间打通浑身经脉和窍门,我爷爷会昏睡三天三夜,等他再醒来,狐仙和我爷爷的神识,就合为一体了。
果然到了镇口,远远地看着二拐子推着豆腐车一瘸一拐地从镇子里走出来,我爷爷只觉得浑身一热,眼前一黑就浑身瘫软了下去。
再醒来时,狐仙神识的灵力远远大于我爷爷自己的神识,这个身体和性格被狐仙主导,变成了爱吃鸡、爱喝酒、又不爱抽烟的老爷子。
出事的那天就是狐仙修行满五百年的日子,他提前支开我母亲,是为了避免别人打扰,安稳地度过雷劫。没承想,一岁半的我竟然破了他的入化,指出了狐仙的藏身之处,让雷神循声而来。
狐仙藏身于我爷爷身内,它受劫,我爷爷也难免会被牵累,好在这次度劫失败并没有让老狐仙魂飞湮灭,只是损了几百年的修行,而我爷爷因是肉体凡胎,再加上年迈体弱,已经油尽灯枯不久于世。好在狐仙度劫的时候无意中窜开了我被恶鬼封住的窍门,我爷爷的苦心也算是没有白费。
交代完上述的事情,我爷爷已经虚弱的连嘴都张不开。停下来喘息一阵,他跟我父亲又说道:
“你母亲的死,和三一没有关系,这么多年,我们武家始终一帆风顺,要财得财,要福得福,世上没有千年好,皇帝家的风水也是轮流转的,该是走下坡路的时候了,好好待三一。”
说完这些话,我爷爷就撒手去了。
老人家去世时已经年过七十,在农村这被称为喜丧,丧事要办的隆重,热闹。我们家在村里算是大户,除了上百口族亲,他曾经教过的学生们也从十里八乡赶了过来。杀猪、宰羊、唱戏,吹吹打打,几百人的送丧队伍,连镇上的有钱人家娶媳妇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晚上,全家在给爷爷守灵,我二姑奶做了饭给我们送过来。
我爷爷的棺木停放在厅堂的正中央,老人家安详地躺在里面接受家人的叩拜。年幼的我跪坐在一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爷爷原来坐过的太师椅。
二姑奶看着我好奇地问“三一,你瞅啥呢?”
我说“瞅爷”
“你爷在里面躺着呢,你瞅椅子能瞅见吗?”
我摇了要小脑袋“爷在那”,然后伸出手指了指太师椅,又指了指其他地方,那手势就像是跟着一个正在走路的人,从左指到右,从厅堂指到爷爷的卧房。
“别瞎说?”我母亲喝住我,虽然故作镇定,但眼神里的惊慌泄露出了她的恐惧。
被我母亲一喊,我呜呜地哭起来。自从会哭了之后,我的眼泪总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么小的孩子,你吓唬干嘛?”我二姑奶巡视了四周,接着又问我“你爷在那干啥呢?”
我说“爷说了,这些不孝子把他的大烟袋忘了,他自己找呢。”
我妈听了,站起来走进我爷爷的卧房去找他的大烟袋,原本挂在墙上的大烟袋不知道哪去了。这半年,老爷子从来没有抽过烟,一直稳稳当当地挂在墙上,从来没有人动过,怎么这会儿就不见了呢?
我母亲慌了起来,拉着我父亲一起翻箱倒柜地找,这时听见我二姑奶在厅屋里哭着说“别找了,你爸的大烟袋,在他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