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头,搞外调的也像走马灯似的不间断。冲头湾里在外地工作生活的除了周焕章这一家人之外,还有一个早年参加国民党青年军后来起义到了解放军这边来了的人,解放后此人被转业安置在贵州某县工作,再是一个解放初年参军后来随军去了新疆转业成了建设兵团干部的人,还有一个就是这个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干部的老弟,因在******“五风运动”中受整,而后1960年时又遭大饥荒,便带着全家大小逃亡去了新疆的哥哥那里谋生。从1955年“肃反运动”起一直到相继而来的“反右运动”、“反右倾运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社会上俗称的“四清运动”,再到如今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这几乎没有停歇过的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中,贵州的、新疆的、巴邻市、湘中某市便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所谓的“审干”的“外调”的,不断的前来冲头大队和冲头湾调查和搜集上列人员的政治材料。接待这种无休止的所谓“外调”,不用说冲头大队的涂寿运支书等一干大队干部早已习为常事了,就是冲头湾里的普通社员群众不仅都见之不怪不足视为奇事,而且还很有些感到厌烦和厌恶了。湾里的这些在外地工作生活的人,可以说都与湾里的人们非亲即故的,有着千丝万缕的宗室血脉连带关系,且人家原在湾村里时,都是清清白白的,与湾里人们也没有什么过节和结怨,现在这些人的单位上老是反反复复地派人前来调查搜集他们的材料,甚至连人家的祖宗三代以上人都要查其背景和出身。纯朴的山民们还真弄不懂国家政府这在干什么名堂,总这么没玩没了地折腾着。
时已初夏,冲头湾生产队的早稻田和旱地里红薯苗都同时进入中耕期,得得把全队的男女劳力分成两拨,男劳力全部去岭上地里薅红薯苗,女劳力便去垌里薅早稻田。而这时节又正当田土里青黄不接的,即使冲头湾生产队由于有得得这个能人抓生产,生产很不错,在冲头大队乃至全公社都算得上榜上有名的富队,但在大锅饭的体制下,且又是当前大批刘少奇“三自一包”修正主义路线,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形势下,社员群众家里也大都是一年收成仅够大半年吃,每年的三四五六月这段田地里青黄不接的时节,大家都是节食少吃忍受着饥荒。所以,往往是在劳动时间不长,便有人嚷着肚子饿了,要求早点散工回家歇息。今天亦如此,上午在地里薅红薯苗才过两个多小时,便有多人嚷着要散工回家。得得说,再坚持半个小时吧,把这块地薅完了就散工。但得得的话还刚说完,忽然见队里的会计匆匆地爬上岭来找得得,说是涂少林带着两个外调的来到队里,现正在湾里等着得得要问话。
得得厌烦地说:“懒得管他呢,叫他们等着,待我们薅完了这块土再说。”
会计附于得得的耳根悄悄地说:“说是来调查亚明呢。”
得得这一听,很惊讶,忙问外调的人是哪里的。会计回答说不知道,来的人也没说。得得不由得犯疑,考虑着去还是不去。但社员们正巴不得早点散工回家休息了,大家就嚷嚷起来了:得得,既然外调的要你去问话了,我们就干脆散工回家吧。得得见大家都这样了,只好说:好,散工!大家这下好高兴,一声齐呼,抽起锄头跃出地头,一窝蜂地散了,跑下了岭,直往湾里家里奔。
会计说,外调的正在他家屋里坐着。得得下了岭,回了家放落锄头,这时正好看到亚君也从田里回家,他便叫住亚君,告诉她,不知是哪来的外调人员来调查亚明,要她也告诉她妈妈,思想上事先作点准备,万一外调的要上家来问话,就注意一点,别乱说话。亚君知道了,忙点头答应,赶紧进了屋去告诉妈妈。得得这才再上会计家去。
会计家里,果真见涂少林陪着两个操外地口音的干部模样的人坐着。这两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年纪大约在30岁出头,女的却很年轻,看来最多一二十岁,人模样长得很漂亮。得得不由得想,咯女子小小年岁的就是国家什么单位审干部门的干部了,能做什么事啊,能有什么政治斗争经验哪?
涂少林一见得得来到,便学着他爹的样子,例行公事般的起身跟两个外调干部介绍说:“同志,这个人便是这冲头湾生产队的副队长周得得。”
两个外调干部模样的人立即起身,分别伸出手来跟得得握了一下手。那男的开口说:“哦,你就是周得得同志,你好!我们是来了解周亚明的情况的。你们大队团委涂书记和这位会计一些干群说了一些情况,现在很想再听你说说。”
得得听他们说已经先听了涂少林一些人的话了,便用普通话当着涂少林的面没好气地说:“既然你们已经听他们说了,那还找我做什么?我的话你们哪还会听啊?”
涂少林一听得得这一说,马上反驳说:“得得,你咯是嘛咯话啊?今天我爹去公社开会去了冇在家,我作为大队干部,代表大队向外调的同志们汇报,难道错了?你咯是嘛咯态度?你可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要一再包庇周亚明哦!”
一个涂少林在得得的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得得从来就没正眼瞧起过他。这听他又扣帽子了,得得火气一点就要燃起来,要当面数落他了。两个外调人员以及队里会计一见这阵势,赶紧从中劝架,那男外调干部支开涂少林说:“涂书记,如果你还有别的事要忙的话,那就请你另去忙吧。我们这里想向周得得同志单独了解一下,好吗?”
涂少林听这外调干部这么一说,也就不好再呆在这里。一来他并不想与得得在这里发生火拼,他知道一旦火拼开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得得的对手,二来他也不知道来的这两个外调干部的来头有多大,因为来者根本不肯对他透露一点他们来自哪里或具体的什么单位,只是那个男干部向他出示了一下工作证,从工作证上看仅仅知道是个公安民警,其他的任何情况他都一概不懂。他们对他说,外调是有严格的保密制度和纪律的,所以他也就不敢多问了。但他也作了猜度,既然来者是公安,那狗**的周亚明一定是在哪里犯了事,说不定还已被抓了起来。想到这点上,他便暗暗地在心里乐呵着。于是在大队部的时候,他便向两个外调人员极力地把周亚明描绘得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两个外调人员听了他的反映后,提出要再到冲头湾生产队找干群们深入了解一下,涂少林便把他们带到生产队里的会计家来。队里的会计是个胆小怕事不想得罪任何人的人,见是涂少林带来调查周亚明的,当着涂少林的面,不敢说话,支支吾吾。但会计的老婆胆子似乎要比会计大多了,他竟当着涂少林的面指着涂少林对两个外调人员说:
“周亚明有嘛咯事啊?不就是去年春上跟他打了一架,怕他爹涂支书又带大队民兵抓起来拷打,就跑掉了吗?”
会计老婆的一句话弄得涂少林当场尴尬不过,但也让会计吓得不了,赶紧骂老婆制止老婆,不准老婆再开口说话。两个外调人员互相对视了一下,便问还可以在队里找哪些群众了解一下。会计立马回答说:“可以找找周得得,他是管生产的副队长呀,全队的贫下中农和社员都很拥护他呢!”于是,两个外调人员便坚持要见见周得得了。
如今这外调的要请他涂少林离开现场而单独跟周得得谈话,他涂少林不得不提脚走掉。涂少林走后,两个外调人员便很客气地请周得得坐下来谈。
得得也同样不知这两外调的来头,只好谨慎地听他们问到什么就答什么。他如实地把亚明一家人的情况以及亚明去年是如何备受涂少林欺负,忍无可忍奋起自卫反抗和涂少林打起来后,怕涂寿运抓起来整死打死,才不得不只身外逃,至今仍不敢回家的事,一一跟两个外调人员作了陈述。在得得陈述的过程中,会计两口子见涂少林没在这里了,便也附和着说,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周亚明原本就是一个听话的好小伙。
所有问话,基本上都是那个男外调人员问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外调人员很少插话,只是边听边在一个记录本上不停地记录着。听完了得得的谈话,那男的看一眼女的,那样子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女的合上记录本,装进挎包里,然后既是对她的同伴说也像是征求得得的意见,说:
“我们既然来了,不妨再去周亚明家里看看她的妈妈和妹妹,好吗?”
那男外调人员点点头表示赞同,得得看这两个外调人员态度一直和蔼客气,并不见怀有恶意,便说:“那好啊,两位就跟我来吧!”
得得带着两个干部立即来到自己厅屋里,而厅屋里此时早已来了不少湾里的男女老少,都是听说了来了两个外调的人调查亚明,便赶了来打听的。淑芬和亚君母女以及秋宝大伯两口子,还有春芝都在。
得得见了这场面,便对两个外调干部说:“这些人都是我队里的贫下中农社员,两位干部如果想了解周亚明的情况,尽可以问问这些贫下中农。”
春芝听哥哥一说,忙搬凳子请两个外调人员落座。两个外调干部也很客气,一边向春芝说声谢谢,一边也请大家都坐,开始问大家情况。
淑芬和亚君母女见状,很知趣懂事地悄悄进了自己屋里,把门也关起来。厅屋里的人们见两位外调干部这么礼貌和气,便也无拘无束了,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两位外调干部说起亚明是如何好的一个好小伙子,涂寿运父子是如何的坏,又是如何的欺负亚明母子一家人。
听了人们的纷纷述说,两个外调干部又是先前一样地互相对视了一下,也没多说什么,那样子像是对大家所反映的非常满意,两人默默地达成了某种共识,心领神会了一般。了解的差不多了,这时,那个年纪轻轻而十分漂亮的女外调慢慢站起来问得得说:
“周队长,周亚明的家在哪?我想看看。”
得得正要回答,春芝站出来抢着回答,指着厅屋的那边屋说:
“就在咯里哦,我婶子和亚君姐先前还在厅屋里的呢。我领你们进屋。”
女外调瞧了春芝一眼,高兴地说声谢谢,便跟春芝推开门跨进亚明的家。
淑芬母女正好就坐在堂屋里板凳上,见进来了外调干部,忙起身。女外调没待春芝介绍,便自己先开口客客气气地对淑芬说: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您看来就是亚明的妈妈楚阿姨吧?”
接着又亲切地笑着对亚君说:“看来这位妹妹就是亚君了,还真是如你哥哥所说,好漂亮的一个人儿哦!”
女外调如此客气和悦的说话,倒让淑芬母女一时竟颇感意外。还好,聪明灵慧的亚君应付快,她接过女外调的话也很礼貌很得体地答道:
“让你同志见笑了。我们这是山沟里的人和地方,很粗俗,只好请你将就着随便坐坐吧。”
女外调也不打生疏,就着炭火围子上的大板凳坐下来(虽是炭火围子,但此时节已是初夏,火炉子已没再生火),同时请淑芬和亚君母女也落座。她看了一眼站在屋中间的春芝和另两个跟着同时进来凑热闹的妹子,然后再对淑芬和亚君母女说:
“阿姨,亚君妹妹,你们别太在意,我只是来看望你们的,看到了你们还好,已经很高兴了。”
淑芬不好随便说什么,只好连连地说谢谢。
女外调接下来便询问和自己面对面地也坐在了炭火围子上大板凳上的淑芬母女现在的生活情况,淑芬很是小心谨慎地揣摩着对方的语意而应对,将自己母女的近况简略地回答。坐了小会儿,女外调起身对亚君说:
“亚君妹妹,你可以带我看看你哥哥的居室吗?”
亚君瞧一眼妈妈的眼色,似乎是要征求妈妈的意见。淑芬会意,立马笑着对女外调说:“可以的,可以的。亚君你就带干部同志去看看你哥的卧房吧。”
亚明的卧房已一年多没住了,但妈妈和妹妹每天都把里面打扫得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女外调跟着亚君进了里面,见了这一整洁的状况,感慨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亚君说:“周亚明,你有这么关心你的妈妈和妹妹在老家,应该感到幸福和甜蜜呀!”
亚君听了女外调的这句话,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想象不出是赞美还是挖苦或者是贬损,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这两个外调人员来调查细哥,究竟是怀着什么目的,对细哥是好还是坏。所以,她不敢随便说话。
女外调站在屋子中间拿目光四下里扫了扫,又走到床边的小条桌边随意的翻了翻桌上的几本书,再就着桌边干脆坐在了亚明的床头。她对亚君微微笑着,轻声地说:
“亚君妹妹,我想在这里写个东西。”
亚君一听她要在这里写什么,便知趣地说:“你尽管写吧,我不会妨碍你,我站开去。”
女外调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向亚君递过一抹微笑,然后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记事本和钢笔,凝神想了想,便伏在桌边快速地写起来。
写完后,她又自己看了看,似乎满意了,便从记事本上撕下写好的一页纸,迅速地折好,又迅速地装进一个信封里。这一切都做好了,她便拿起这装好的信封,起身招呼站在卧房门边的亚君拢来,把这信封交给亚君,语重心长地且轻声地说:
“亚君妹妹,你把这个拿好,什么都别问,等我们离开了你们村子后,再交给你妈妈打开看。好吗?”
亚君接过这有点分量的信封,既很有些疑惑又很有些好奇,同时又不好深问什么,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并把信封紧紧地捏着,然后随着女外调出来,经过堂屋时,女外调走到淑芬跟前,跟淑芬辞行说:
“阿姨,我们走了,您好好保重哦!”
淑芬也客气地说:“那请走好哦,对不起啊,怠慢了二位干部了!”
女外调出了厅屋,对一直坐在厅屋里的男外调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走吧!”
男外调立马起身,两人一起向厅屋里所有的人道了一声谢谢,即而离开亚明和得得两家的屋宇,离开冲头湾走了。
还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和气没有架子又很讲礼貌的外调人员,当这两个外调人员走后,刚才一起在厅屋里凑热闹的人们尽是一片赞誉声。
待人们纷纷散去后,亚君跟妈妈复回到堂屋里,她立即关上堂屋门,然后拿出女外调交给她的信封再交给妈妈,她说:“妈妈,这是那个女外调干部在细哥卧房里写下交给我的,她要我等她走了之后再交给你。你打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淑芬接过亚君手里的信封,拆开一看,母女俩立即惊呆了。原来里面装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60元一叠钞票和一封简短的信。母女俩把信展开来看,只见信上写着:
阿姨您好!我来得是突然了一点,让您事先想不到。但请您别惊慌,我不是外人,而是亚明的未婚妻,您未来的儿媳妇,我名字叫柳芹芹。我今天来的目的一是来看望您和亚君妹妹,二是了解一下你们这里的情况,好回去告诉亚明让他宽心。现在看到了你们,我很高兴。亚明在我们那里一切都很好,只是前不久因急性阑尾炎住了几天医院,现在已完全好了,又在做事了。请你们放心,我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这次来,没买什么给您,这点钱不多,就算我孝敬您的一点营养品吧。最后,请接受我叫您一声妈妈吧!亚君妹妹确实很漂亮聪明,我很喜欢你,今天好想听你叫我一声嫂子啊!在这特殊时候,我不便多说,就这么走了,祝你们好好保重!来日方长,我们再团聚。
芹芹
这确实让淑芬母女俩吃惊不小,简直把她们搞糊涂了。恓恓惶惶、紧紧张张的好大的一个阵场,说是不知什么地方什么单位部门来的外调人员前来调查亚明,还让涂少林带了来队上,把得得叫了去问话,把湾里许多的人都惊动了,好奇地赶来看热闹,弄得她们母女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应对着,可这么一大阵子后,到头来方才知道,来的不是别的外人,而是自己家里的媳妇儿。现在看着芹芹留下的这封信和这一叠钞票,一如恍然大悟,母女俩简直要开心得大笑了。
亚君说:“妈妈,我赶紧追去看看他们是否走远了,如果还能追的上,我代替你去送送嫂子吧!”
淑芬却说:“算了吧,别去追了,她已在信上讲了这是特殊时候,我们就别去暴露了她的身份,免得给她带来麻烦。我想,我们和她都心知肚明就可以了,我也能够放了心。”
母女俩这会儿可是非常高兴了,淑芬没想到就这么见到了小儿媳妇。亚君也没想到就这么见到了未来的细嫂子,而且还是这么的一个美丽聪明又重情重义的天仙般的人儿。她问妈妈,这个事是不是可以告诉得得哥和秋宝大伯他们都知道。
淑芬想了想,然后说:暂时别忙着说,待以后慢慢再跟他们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