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君今年已是二十一岁的大姑娘了,虽然经过了两年多乡下农村的风吹雨打和日晒,不再纤纤弱弱了,肤色也有点接近了农村妹子了,但其仪容和姿态依然是不减城市姑娘的品位,秀外慧中,文静脱俗,干干爽爽,苗苗条条,与之两年前初下乡时的柔嫩单纯多了许多的沉稳成熟和更加的坚忍刚强。她每天的生活便是和春芝等一帮姑娘妹子在队里出工劳动挣工分,歇息时,晚上时便呆在家里陪伴妈妈,除了上秋宝大伯家坐坐或在厅屋里两家人同乐,或与春芝上相邻的几家和同龄姑娘玩玩聊聊,就很少再去湾里太远一点的人家玩耍,更从不高声嘻哈大笑,多言多语。春芝也一直地睡在亚君的房里,两人完全的如同一对亲姊妹,好得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此时的春芝也已经十八岁多了,人也长得高了,从外表和形体上看,比亚君似乎小不了多少,也成了一个大姑娘。一栋十间屋,唯有一个小小的扬扬,天真不懂事,活蹦乱跳的,两家人都将之看作宝贝甜心儿,尤其是亚君和春芝更是把他当洋娃娃耍,忒喜爱他,把他调教得嘴巴甜甜的,非常懂礼貌,一口一个姑姑长姑姑短的,让他竟分不清究竟谁才是他真正的亲姑姑。而一个原本亲爹的得得,在扬扬眼里竟然远远不如亚君和春芝亲了,只要有两个姑姑中的谁在,他便绝对不要得得,不跟得得。正月里他的那个广东汕头婆亲娘施美娣突然重回冲头湾,母子奇迹般地相认相聚,但一段短短的时间过后,施美娣无法在这里长久地呆下去,而又回去了汕头的娘家。可能是小孩子毕竟不懂事,过后,没见了娘亲,但有成天带着他的奶奶和成天陪着他玩的两个小姑姑,也便并没有哭闹生事,一如以往平和,在大人面前天真烂漫,活蹦乱跳。
如今眼看着扬扬一天天地大了,而施美娣即使今年正月里来了一次,也没能得碰撞出个与得得破镜修好的奇迹来,可见以后就会是再无缘分重续花好月圆了。光棍一条的得得自己似乎一点儿不急,老顽童似的一个父亲秋宝大伯也同样似乎看得开,不急,成天围着灶膛转之外就是带着孙子扬扬的老母亲,则更可能是生就的这么不吭不声,对于儿子的婚姻很能安于现状。倒是并非属于这个家庭成员之一的只是同住在一栋屋宇里亲如一家的亚君,却看在眼里,忧于心中了。
今年正月里施美娣的到来,亚君满以为这一对散了伙的苦命鸳鸯又能破镜重圆了,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心里已暗恋着得得哥,但想到得得哥与施美娣人家原本就是一对夫妻,还有着可爱儿子扬扬,一小家子三口人,再在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这是天造地设的好事。尤其是在那天亲眼看到施美娣和扬扬母子相认的场面,那种撼天动地的场面,令她心灵震撼而感动和悲恸不已,她也就在心里自动打消了对得得哥的爱恋之情,知趣地退却了出来,还默默地为他们祝福。然而,后来事情的进程却不是这样,倔得认死理的秋宝大伯横竖容不下人家施美娣,不准得得作覆水再收的事,得得不得已只好放弃其实有心回归的施美娣,让施美娣仍回了汕头的娘家去。施美娣走了后,又陆陆续续的有好事者来给得得提亲,但不知怎的,老就是没一个说得定准。亚君看在眼里,复又在心里悄悄萌生起了对得得哥的爱恋之念。
得得人品没得说的,虽然没读多少书,文化程度不高,而且特不喜欢读书,以至于当看见她拿起一本什么书来看的时候,还要轻蔑的讥笑她:“书虫,咯书里还能蛀出红薯和稻米来?”但是,得得之在冲头湾里,甚至还在冲头大队里都绝对是个很有能力很有影响的人物,抓队里的生产不用说,他把一个冲头湾生产队抓成了全大队生产搞得最好的队,也是最富裕的队,甚至在全公社都能排到前列了。别的队里一个工日十分工分只折合的两三角钱,甚至还有个别队只折合得一角多,而冲头湾生产队自从得得当副队长抓这个生产之后,便年年能保持着十分工分折合得三四角钱了。冲头湾全队的社员群众都拥护得得,就连哈山边他们涂家屋场的人也不得不服得得,让涂寿运不敢轻易下得得的黑手。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亚君之所以会对比她大过十来岁的得得哥日久生情,这主要的是源于得得对她母子母女两年多来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这是一种莫大的恩情,比什么都大都重。这种恩情一天天溶于和沉淀在亚君心里,便早已化成了、落根成了一种至亲至切的情愫,让她对不是亲哥哥却胜似亲哥哥般的得得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深厚的依附和依赖感,这种情愫,久而久之便在这无形的岁月中演变成了少女情怀里的一段绵绵的爱。
这一段绵绵的爱如今已是如梦如幻地游移在亚君心海上空的云际间,随着不断地有人上门给得得提亲,让一个原本冰洁玉清宁静柔顺的亚君也似乎变得一天天焦躁不安了起来。俗话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娘是女儿的知心人。亚君的这一变化让细心的妈妈淑芬看出了端倪,她便问女儿最近是怎么了。但亚君不肯向妈妈吐露了自己的内心,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冲头大队有史以来还从没有过县里以上的工作队蹲过点,今年夏天,县里突然派来了“三分之一工作队”到灌山公社,而且还把冲头大队列为这次运动的重点驻点大队,工作队的一个副队长带队前来驻点,其主要任务就是对基层社队干部普遍进行一次集体培训和整顿,把在政治、经济、工作和生活作风上犯有严重错误,或者存在严重问题,而且转变不好和不适合当干部的人调整下去。这让涂寿运感到很高兴,他首先想到的整顿调整对象是冲头湾生产队的副队长周得得。
工作队来到冲头大队后,涂寿运迫不及待地首先把周得得的情况向工作队带队的欧阳锋副队长做了汇报,同时建议将冲头湾生产队作为工作队的重点蹲点队。欧阳锋听完了涂寿运的汇报和建议后,笑着点头,表示完全赞同涂寿运支书的意见,决定把冲头湾生产队作为工作队的重点蹲点队。
县里来了工作队进驻冲头湾搞运动,消息立即不胫而走,得得感到很意外,不知是福还是祸,心里不免有些惶惑。他所虑及的倒不是他自己,而是淑芬婶子母子仨,特别是至今逃亡在外未归的亚明。为防不测,他立即把这消息告诉了婶子和亚君,嘱咐她们今后更要好好小心谨慎。
工作队进驻的当天晚上,涂寿运的那个当着生产队正队长的侄儿便在冲头湾里吹响了召开社员大会的哨声,全队的社员群众很快地集中到了会场。今晚的会场明显地显得盛大和庄重,过去极少光临生产队会场的涂寿运,一会儿便神采奕奕的领着工作队的欧阳队长和另一名工作队成员鱼贯入场。
晕黄的油灯下,涂少林和他的那个正队长堂兄率先拍起了巴掌,带头表示欢迎,紧接着,会场上稀稀拉拉地就响起了一片乱七八糟的掌声。
今晚的会场主持人不是得得,得得便知趣地没坐到会场上首,而随便地坐在了社员中间。涂寿运领着欧阳队长等人一跨进会场,得得下意识地瞅上走在涂寿运后面的工作队长一眼。可这一瞅,竟让他大吃一惊——这工作队长怎么会像他当年部队里当兵时的连指导员欧阳锋啊!
得得简直惊得呆住了,赶紧擦擦眼睛,再定睛一看。不错,分明就是欧阳指导员!虽然时间过去了好几年,而且欧阳指导员也没再着军装,但欧阳指导员的形象模样一点都没变,活生生的就是当年的样子。当年,得得在部队服役因为优秀的表现,很得连队领导的喜爱,尤其是欧阳指导员又也是和得得一个县里入伍的老乡,所以便对得得倍加关心,很快地就提拔了他当上班长,并引导他入了党,把他作为提干对象来培养。可是后来得得自己不争气,跟部队驻地的女子施美娣谈起了恋爱,更为甚者是他居然还把这个女子施美娣偷偷地送回家乡来了。这事严重地违犯了部队纪律,连队领导想瞒也瞒不住,一家伙让营里团里都知道了,上级要严肃查处他,幸得欧阳指导员费了好大的劲帮他上下打点疏通,才在最后落实了一个保留党籍作退伍复原的宽大处理结果让他回了家。
欧阳指导员那时候真对他是恨铁不成钢,他被迫退伍离开军营时,欧阳在狠狠地数落了他一番之后,即又安慰他叮嘱他回家乡农村后好好在生产队里干。这事一晃就又几多年过去了,得得没想到今天今晚居然在自己湾里队上又见到了当年对他那么关心喜爱的欧阳指导员。不用说,欧阳指导员一定是什么时候退伍转业安排来到了地方工作。只是不知他为何当上了县里的这个“三分之一工作队”的队长了。
眼看着欧阳指导员跟着涂寿运穿过群众中间走向会场上首落座,得得忽然起身想向欧阳叫一声“指导员”,但他看到欧阳和涂寿运走在一起又坐在了一起,话到了嘴边复又吞了下去,重新装作没事一般坐了下来,静静的观望着。
这晚整个的一个会场中,得得就这么静静地坐在社员中间,一言也没发,只是听着先由涂寿运神采奕奕地、神气地向社员们隆重地介绍县工作队欧阳队长,话里极尽恭维和客套。涂寿运讲完后,接下来就是欧阳队长讲话。欧阳队长讲话很简短精到,典型的部队干部作风,不拖泥带水,内容无非是这次县“三分之一工作队”下来搞运动的目的、意义和大致的搞法,最后希望贫下中农、社员群众积极参与,夺取运动的全面胜利。欧阳在讲话的过程中,拿眼扫好几圈座下的社员群众,也自然看见了得得,但他却丝毫也没流露出任何表情。散会时,欧阳又由涂寿运陪同着走出会场,得得想上前打声招呼,可欧阳从得得身边走过,却全像不认识得得似的,只顾着跟涂寿运说话。
得得好生纳闷,欧阳指导员难道现在不认识他了?从会场回到家里,再后来上床睡下,翻来覆去的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了,也想不明白了。
县工作队欧阳队长吃住在生产队会计家里,另一个队员没跟他住一起,在了另一户人家。第二天,得得收了早晨工,回到家里刚吃上妈熬出的红薯粥,队里的会计便上他家来了。
会计对他说,县工作队欧阳队长要他去谈话。得得一听,懵了,他想,这怎么啦?昨晚会场上他好几次有心想跟指导员打招呼,可指导员竟一再就像从不认识他似的,不搭理他,这会儿却又这么早就急急地叫会计来喊他谈话了。这指导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呀?
得得赶紧狼吞虎咽地往自己肚子里倒进两碗粥,然后顾不得想太多,赶紧放落粥碗,大步流星地急往会计家去。
欧阳锋住的是会计家的一间单间住屋。会计家比得得家里吃得早一些,这顿早餐早已吃过,此时的欧阳锋,正一个人单独坐在这间用作他临时的卧室兼办公室的住屋里等着周得得。
得得到了,一把推开门,高兴地叫着“指导员”,一家伙就站在了欧阳锋的面前,同时双脚“刷”的一声并拢,毕恭毕敬地向自己多年前的连队老指导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欧阳锋嘻嘻地笑着,却不还军礼,一巴掌拍在得得的肩膀上,说:“好你个周得得,亏你还记得我这个指导员,并且还记得行军礼呀!”
得得干脆地回答说:“指导员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着。”
欧阳锋也不讲客套话了,立即要得得坐下,先是简单地告诉得得有关自己的情况,然后再仔细询问得得他这些年状况。原来是欧阳锋在得得退伍后又升任了营教导员,去年底以正营副团的级别从部队转业回到本县,但至今县委也没给他落实一个正式的部门和职务,暂时靠挂在县委组织部上班协助工作。这次县里组织“农村三分之一工作队”下社队搞运动,他便被抽来了。
得得也在欧阳锋叙述完他的情况后,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自从退伍回家后的情况向欧阳锋作了汇报,其中包括与施美娣的事。欧阳锋听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惋惜之中亦批评得得当初鬼迷心窍,即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也终究没能跟施美娣弄出个好结局来。得得在老指导员面前诚恳的接受了批评,说自己至今也是一直后悔的,但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他也只能看开了就这么过生活算了。
欧阳锋听得得述说完家事后,即而便问起他与大队支书涂寿运是怎样的一种关系状况。从老指导员这问话的语气和神色中,得得立马就意识到老指导员对他的这一问题很是十分的关注和重视。于是,他也就一点儿也不遮掩地把涂寿运与自己这些年的矛盾以及他家与涂寿运又是怎样的一种所谓的亲戚关系一一说与了老指导员听。说的过程中,自然也着重的备述了涂寿运的身世历史和其品行品性以及其在冲头大队的所作所为。
欧阳锋听后,略为沉思了一下,然后告诉得得说,他昨晚之所以装作不认识得得,是因为不想让涂寿运知晓他与得得过去的部属关系,以免影响今后的工作。他同时再一次告诫得得,今后两人之间依然如此保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他说:“你们公社的匡书记很看重你,而且也了解了你跟涂寿运支书之间的矛盾,他有意提拔栽培你,这次县工作队进驻你们大队,匡书记为这事专门找我谈了,当然匡书记也同样并不知道你跟我的关系,他的意思是让我帮助你先进大队支委班子当个支部委员。”
得得说让他进大队支部当支委,涂寿运那哪能同意答应,要知道,涂寿运的政治背景很硬啊,据说公社领导也并不敢得罪他,许多事情上都得让着他呢。欧阳锋却说,这些他在来之前都已了解了,他涂寿运无非就是仗着他有个妹夫田树斌在县革委当着副主任么。但据公社匡书记说,田副主任其实对涂寿运的一些所作所为也不满意,批评过他多次。而且,就算田副主任因为郎舅亲戚关系要为他说话撑腰,可田副主任毕竟不是主管农村工作的领导,手也不能直接伸过来,何况公社和工作队也并没谁想要把他涂寿运怎么样,这只不过要提拔你周得得这样年轻有为的干部,而这次运动其中的一个目的不就是要贯彻毛主席的指示吗?把一些不适合当干部的人调整下去,另行提拔一批优秀的、年轻的人上来,吸收新鲜血液,吐故纳新,在基层形成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对这样的做法,欧阳锋认为田副主任一个县里的大领导是应该不会阻挠的。
得得想想也是,远的不说,就说近两年中涂寿运父子加害亚明的事,不就是田副主任一再出面干预,才制止住涂家父子的。想来,这个田副主任还应该算是个正派的领导。
欧阳锋跟得得谈完了这些事之后,接下来又问得得说:“我听涂寿运支书反映说,你以及你全家都跟一个叫什么周亚明的人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据说,这个周亚明家里是大地主,他父亲被打倒了,至今还被关押着。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会儿又听老指导员问起了关于亚明的事来,得得索性就把亚明以及亚明一家人的事,当然还包括他家与亚明家的渊源关系全盘地向老指导员做了详细汇报。
听完得得的详尽汇报,欧阳锋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这么说,周亚明最多只能算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不是什么现行反革命,是受到了涂寿运父子的迫害的。这么吧,等我住下来后,再好好跟涂寿运沟通一下,争取他的宽恕谅解,过段时间你叫周亚明回来,我保证他不再有事。”
得得这跟他的老指导员一番促膝长谈,直感觉是多年来从没有过的与谁如此推心置腹、畅快够了的谈话了,不用说打从昨晚以来的所有惶惑不安到此已荡然消失,而且还实实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