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兀龙早把这事丢一边儿了,他就是想整治他一下,让他受点苦,并不想再怎么样,遂说:“这还问啥,应该看,那是你们的职工,两个眼睛都瞎了,还不去看一看。”
陈召凤大松一口气,立即叫上段有德,买了二斤饼干,二斤点心,提了到医院去看梁拯华。
梁拯华整个头都被纱布缠着,外面只露着鼻子和嘴巴。听陈局长和爱徒来看他,倒高兴,说了许多话。这之后,陈召凤不大来了,段有德还隔三岔五地来看看。
一日,段有德又来了。梁拯华拿出两把钥匙,说:“这两把钥匙给你。一把门上的,一把是我书柜上的。我眼睛不行了,书都给你吧。你有空了都搬过去。”
段有德接住钥匙了,听他如此说,却犹豫了。梁拯华看不见爱徒的表情,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叹道:“哎,人一辈子不容易啊!说看不见,一下就看不见了!那些书是我这半辈辈子积攒的,就这么送了人,还真有点舍不得。可是,没办法,看不见了!”
他说完半晌,没听到爱徒的声音,问:“你在吗?咋不说话?”段有德为难了,吭吭哧哧半晌才说:“梁老师,我……不能拿你的书。那是你半辈子的心血,我咋能拿。”
梁拯华以为是爱徒心疼他,说:“哎,我看不见了,留下有啥用?没用了。一点用都没有了!你拿去。都拿去。书就是让人读的,看不见了还霸占下不给人有啥意思!拿去!拿去!你拿去让它好好发挥作用。在我这里没有用了。”
段有德吭哧半天才说:“梁老师,我……”梁拯华听出一点不对劲了,说:“你有啥为难吗?我不向你要钱!我送你的!我看不见了送你的!你不要以为我会向你要钱1段有德觉得难以启齿,但不说又不行,只得说:“梁老师,我不是怕你要钱。是我……,是我没用处。”
梁拯华一呃,说:“没用处?咋会没用处?那可都是好书啊,咋会没用处!你搞水利,那些书都是非用不可的,咋会没用处!你不要胡说了,拿去!我看不见了,放我那里才没用处1段有德不得不说:“梁老师,我现在不搞专业了。陈局长叫我给局里当秘书。”
梁拯华愣了半晌,说:“什么?你当秘书?怎么会呢?你怎么会当秘书呢?秘书是写写画画的事,你怎么会当秘书呢?”
段有德说:“我没办法。陈局长叫我当呢,我不能不服从。”梁拯华激动起来,说:“局里能当秘书的人太多了,随便拉一个就能当,为什么叫你当?你是专业人员,怎么能叫你当秘书!你不要怕,我给陈局长说,专业人员不能随便抽。你怎么可以当秘书!”
他说着就要下床去找陈召凤。段有德没法了,只得说:“梁老师,你不要去说了。是我自己愿意。”
梁拯华呆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张着嘴轻轻说:“你自己愿意?”段有德说:“我没办法。”
梁拯华又燃起一丝希望,说:“你到底是没办法,还是愿意?你要是没办法,不要你开口,我找陈局长说。你要是自己愿意,我就……没话说了。”
至此,段有德不得不说实话了,他也挺痛苦,说:“梁老师,我自己愿意。你不要骂我。我就这么没出息。我搞不了专业。我就是学到你的程度,还不是……用不上。现在谁还把搞专业的当回事儿!何况我何年何月才能学到梁老师的程度?你说是不是,梁老师?”
梁拯华呆了,好久,才点点头说:“对。对。对着呢!当秘书好!当秘书好!当秘书可以升官,先升副局长,再升局长,再升县常委……,好!当秘书好!搞专业有啥好?对不对?搞到头,还不是和我一样!你该学习人家张铁生[张铁生是有名的“白卷先生”。因考试交白卷而飞黄腾达,当了辽宁省常委。]的!不要学我!好!好!好!你当秘书吧!万般皆下品,惟有当官高啊!当秘书好!秘书是准官嘛!”
他不再说话了,沉默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他叫人找来一个社员,给他五元钱,说:“你找个塑料桶,给我打五斤煤油。剩下的钱归你了。你提到这里来,我还有点小活儿,你干了我再给你五块钱。行不行?”
那社员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劳动一天,也就能挣二角钱,这一下挣几块,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岂有不愿意的。他高高兴兴答应了,真就去买了五斤煤油。梁拯华给护士请了价,让社员拉着,到他单位上去。
他开了自己的房门,摸到书柜前,打开书柜,摸了半天,似有不忍之意,他一本一本把书抽出来,摸一摸,交给社员扔到院子里。社员问:“这么好的书,丢院子里干啥?”梁拯华说:“没用处了。”社员说:“你要没用处了,我拿两本本卷烟行不行?”梁拯华说:“行,你拿吧。”
他真就拣了两本厚的放一边了。梁拯华摸到一本精装本,他停下手,摸了又摸,知道是《水利手册》,实在舍不得,就悄悄放柜顶上了。他在心里哄自己:就当是忘那儿了吧。
单位上人见他往院子里扔书,跑来问:“你咋把书扔院子里了?”梁拯华说:“没用处了,烧!”别人以为他开玩笑,也没当回事。
整整一柜子书全搬出去了,他叫社员把煤油倒书堆上。社员有点舍不得,说:“你真要烧啊?太可惜了,烧了干啥?”梁拯华说:“烧!你别管!知识越多越反动,现在谁还看书1社员无法,只得听他的。他自己摸索着划了根火柴,凑到书堆上,轰的一声,烧起来了。他后退几步,用脸和手感觉着大火的热气。
火惊动了单位上的职工,有几个跑出来看。段有德也出来了。他见梁拯华在烧书,脸忽然变了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陈召凤也出来了,走近去说:“老梁,你咋了?咋把书烧了?”几个职工也说:“哟,多可惜,咋把书烧了?”
梁拯华说:“谁说可惜?陈局长,是你说可惜吗?谁要觉着可惜就把火扑灭拿着去!谁要?谁要?”
没有人说话。只陈召凤低说一句:“这个疯子1转身走了。有几个不走,都定定地看着。
段有德退回到办公室里了。他锁上门,一个人呆呆地站窗口往外看。看着看着,腿慢慢软了,朝老师的方向轻轻跪了下去。他张大嘴,无声地叫了一声“老师——!”便将头埋在两臂间,嘤嘤地哭起来。
屋外,梁拯华棍子似的呆站着。那火越烧越旺,黑红的火焰被风吹着,忽左忽右地乱摆。社员找了枝树棍儿拨搅。灰白的纸灰颤抖抖地飘起来,挣扎着飘一飘,又落到地上,死去了……9、铲除了玫瑰花的土地
文戈随阮祥林去了工地,临行前,杨红砚送了他一个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民族向人道前进,多有不自满的民族,永远前进,永远有希望。”文戈惭愧自己的粗心,只顾了应付窘境,竟忘了给她留点纪念。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准备,我去工地后给你寄。”杨红砚摇摇头,说:“寄不寄都无所谓,心里有比什么都珍贵。”
文戈的去工地,曹兀龙心里仿佛拔掉棵钉子般舒坦,而且,这给他打开了一条思路,不久,也把肖宗泉调去搞宣传。他口头上说是支持工地上的工作,但谁心里都明白,他是在拔钉子,办公室几个秘书,没有一个和他亲近的,要么和刘钟好,要么和孙铁关系密切,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向外排挤。阮祥林是来者不拒,他也有自己的主意,一来他无能为力,二来也为储备干部,等待形势好转。
邢小同也未能免,这个老右派的儿子,表面上小小心心,背地里竟和孙铁有勾结,他不是办公室秘书,你孙铁还能找什么借口阻拦!此时,鲍日曙的组织部长批下来了,他让鲍日曙直接下文,把邢小同调县地震台去。
汪天鹏听说了,跑来说:“打字室的常菊墨不应该留革委会。文戈的那份材料,肯定是她打印的。你想,马秀娟当时不在。白梦媛不可能为他打。还有谁?他们的关系早先就好,不是她打的还能有谁!文戈给人说是他自己打的,根本不可能,那是给人打麻胡眼着呢,谁信!”
这话说得有理。曹兀龙点头说:“对着呢,调出去。找个偏僻公社叫蹲着去。”!鲍日曙在旁,听了说:“那就还有个扁嘴呢。”
汪天鹏知道说的是李锦竹,点头道:“就是。你不要看那个扁嘴,嘴扁得像吃了野狐豌豆,一天阴阳怪气的话还多的很。”
此时的曹兀龙,觉得水泉王已经做成,说话就是颁旨,仿佛一句话就可扫平天下,他要充分显示豪情,果决地一挥手,说:“调!发得远远的,爱说怪话,发到哪个山圪崂崂里叫他慢慢儿说去。”
鲍日曙应了,又说:“那兰曼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