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戈没有思想准备,说:“哪我算哪个单位的?”阮祥林笑了,说:“当然算县革委会的。咱两个一块儿去,调动就暂时不调了。你还是办公室的人。”
文戈想再和杨红砚说说话,告个别,就说:“行。那我准备一下就来。”阮祥林说:“那你就准备。也不要太急,准备好了再来。我先走。——哎,你写的那个材料还有吗?我没来得及看,有了给我一份,我带到路上看。”
文戈取了两份,一份给了阮祥林,一份送给孙铁。他急着想把到工地上去的消息赶快告诉杨红砚,就去说了。杨红砚心稍安,说:“这样也好。先稳着,再想办法吧。”
文戈问:“那你打算咋办?”杨红砚低了半晌头,说:“水泉县我是没法儿呆下去了。我想到地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调到那边去。”她感觉到文戈和丁义川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就没说想去找丁义川的话。
文戈听了,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仿佛有种从此天各一方,不能再见面的感觉,但他强忍着,挣出一点笑来说:“也好。去看看吧。要是能到地区去,总比在这里死守着好。——准备啥时间走?”
杨红砚心里也十分难受,眼中旋着泪花儿,看着脚面说:“我想把我爸埋了就去。”一句话未完,眼泪扑簇簇下来了。她扯下毛巾来擦了擦脸,红着眼睛说:“我现在还不好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去得了。万一我去了,我会想办法把你也调过去。”
文戈心里更难受,不能帮她,还让她帮自己,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就低下了头。
6、新常委的补贴与老常委的坟
刘钟给杨子厚拍了份唁电,鲍日曙拿去给曹兀龙看,曹兀龙眉头皱起来了。唁电倒没啥,问题是刘钟远在千里之外,消息怎么传过去的?可见他人虽不在,这里的情况却都知道。曹兀龙心里乱乱的,重新感到了刘钟的威胁。他问鲍日曙是谁给刘钟传的信,鲍日曙茫然不知。曹兀龙挥手让他去,一个人看着电报发呆。
吕翠儿抱着锣锣,悄没声地进来,曹兀龙笑着点点头,起身逗一下锣锣,一股雪花膏的香味钻进鼻子里,他心里忽然堂堂的,想起了她的两只圆圆的白奶子。偷看一眼,发现那双毛绒绒的水杏眼也正瞅着他。一阵躁热迅速传遍全身,他手一举……,突然,鲍日曙推门进来了。他在锣锣头上摸一下,冷下脸来问鲍日曙什么事?鲍日曙说:“杨常委的棺材已经做好了,啥时间埋?开不开追悼会?”
曹兀龙一向挺喜欢他小尾巴似的跟着,大事小事都给他报告,请他点头,这阵儿却有点讨厌他的多事唠叨,冷冷地说:“下午就埋。不开追悼会。开的干啥的追悼会?周总理、朱德逝世都不开追悼会,一个县委常委,开的干啥的追悼会1鲍日曙还不走,又说:“地区办公室也来过电话,问杨常委的事咱们咋办着呢?说要是开追悼会,他们可能得来人。”曹兀龙皱着眉头说:“你给说,就说我们不准备开追悼会,马上埋。队伍已经出发了,叫他们不要来人。——来了人又是麻烦。”
鲍日曙还不走,说:“坟怎么打?和铁书记的坟并排打,还是低一档?”曹兀龙一呆,这个问题他没考虑过,想想说:“低一档吧。低一档。铁书记是书记。”
鲍日曙点头应了,却还不走。曹兀龙心里烦大了,皱着眉催道:“赶快叫人打坟,赶快埋!越快越好!再不要放下又生事儿。你快走!”
鲍日曙听曹书记口气似乎不耐,往脸上瞅了一下,要是别人,可能早就退出去了,有事也会等书记心情好时再汇报,偏这位办公室主任自从上任以来,屁大点事都没有自己做过主,一来是他确实胆子小,不敢拿大,二来也要表现对小爷的尊崇,所以养成了事事请示的习惯,这么做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曹小爷虽然当着县委的大书记,却仿佛对管办公室的小事儿有特别爱好,是以连门房几点关大门,汽车司机要买防滑链这样的具体事务都要请书记示下。所以,他虽然感到了书记的不耐,却理解成是对孙铁打坟干预的不满,是以仍旧不走,再次请示道:“哦,还有小事儿,”他瞅了吕翠儿一眼,“是关于吕常委的。”
曹兀龙本来眉头已经锁成疙瘩了,准备下逐客令,一听是关于吕翠儿的事,又把到嗓子眼上的一声怒喝咽了回去,说:“吕常委的啥事?”
鲍日曙似乎感到了一点什么,有点小不安,说:“就是被褥的事。孙书记和靳常委来看了,嫌招待所的被褥不新,让买新的。我请示了朱常委,朱常委也同意了。曹书记看……”
曹兀龙眉头又拧紧了,十分不耐地说:“朱常委说了就按朱常委说的办!别的人说的以后不要管!”
有如此明确的指示,鲍日曙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高兴地答应一声,颠儿颠儿地跑了。
曹兀龙再看吕翠儿,她已坐在沙发里,锣锣正往她肩上爬。曹兀龙心中颇憾,失掉了一次时机。他心里想着别的事,就无话。吕翠儿见书记不说话,怕打扰他工作,悄悄问:“曹书记,杨常委下午埋,我去不去?”
曹兀龙说:“你就不去了。干啥去。你以前又不熟。又抱着个碎娃娃。干啥去。”吕翠儿说:“那我下午干啥?”
这倒把曹兀龙问住了。他想了想,说:“没事儿你到街上转一转商店,想买啥了买上点。——哦,你的补贴拿到了没有?”吕翠儿低了头说:“还没有。不急,慢慢儿他就给了。”
曹兀龙可不愿叫慢慢儿。他火气挺大的给鲍日曙打了电话,让他立即找杨天才,马上把吕翠儿的生活补助拿来。吕翠儿见曹书记如此关心,不知该说什么好,希望书记对她提点要求,无论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他却又不提。
两人说些闲话等杨天才,鲍日曙又来了,有点张慌地说:“曹书记咋办呢?孙书记说,杨常委的坟应该和铁书记并排,说都是常委,应该是平等的……,咋办?”
曹兀龙一下火了,说:“谁给孙铁说的?”鲍日曙慌了,颤颤地说:“是我给打坟的人安顿,孙书记听到了。”曹兀龙喘一喘,怒怒地说:“低一档!书记就是书记,常委就是常委!书记和副书记都不一样,咋能和常委一样呢!要一样,还分啥书记常委,那都当书记去不就行了1鲍日曙答应一声,态度坚决地向外走。曹兀龙在后面嘱道:“你给打坟的说了就行了,再不要叫乱人知道!”鲍日曙已经走出几步去了,忙转回来答应一声,见书记再无话,才又走了。
杨天才来了,将三张拾元的票子捻开成扇面状送到吕翠儿手里,拿着本本让她签字。吕翠儿为难了,她不会写字,不由脸就红了。曹兀龙看见,说杨天才道:“你写。你把吕常委名字写上,叫她按个手樱”
杨天才便写了,印泥没拿,要去取,吕翠儿怕坐久了耽误曹书记的事儿,就告辞了,跟杨天才去财务室按了手印。
吕翠儿回到自己房间,拿出票子来看了又看,眼中泪花闪烁,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从打她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拿过这么多钱。她娘家就不富裕,婆家更苦,一元钱装身上,也觉得是个大数目,拾元的大票子,只在干部身上见过,社员们谁拿过!她看一阵,抚一阵,在脸上贴一贴,小心翼翼地让锣锣拿一拿,最后将贰拾元用别针别在衬衣底襟上,留下拾元准备到街上买点东西。
下午,她听给杨子厚送葬的人走后,到街上转了转,扯了几尺蓝布,准备回去做件开常委会时穿的衣裳。别人的衣裳,总不好意思常借。给锣锣扯了身花布衣裳。她看见个小拨郎鼓,很想给锣锣买上,可一问价钱,竟然要五角五分,忍一忍,不买了。买两角钱的水果糖装口袋里,算是补偿。最后花了八角,买了斤高价猪肉并两只猪腰子,准备回去给冯彦虎炒了吃。他身子太虚了,那一晚耍过后,第二天乏得起都起不来,她心疼,虽然贵,但为给他补身子,她舍得。
7、金花陨落
下午,靳向东没有去埋杨子厚。他悄悄去找梁天佐,说:“找几个人,我要办件事?”梁天佐问:“黑的白的?”靳向东沉吟一下,说:“就算黑的吧。”梁天佐说:“那我先声明,人我可以给你找,但黑的我不参加。”
靳向东呃了一呃,他的本意是让梁天佐具体操办,他在幕后,这一来,计划破产了。他知道疯子的脾气,狠了狠心说:“行。要小伙子。不怕死的。”梁天佐说:“几个?”
“三四个吧。”
“啥时候要?”“越快越好。今晚能找上最好。”“人现成。啥时间都行,但我得声明一句,咱两个的交道就打到这里,你从这个门里一出去,我再就不认识了。这件事儿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怎么和他们说,我不问,也不知道!”靳向东心里一拧,咬咬牙说:“行。”
从梁天佐那里出来,靳向东有点犹豫了,要自己亲自出面,值不值得?他思前想后,一天都没拿定主意。晚上,他还犹豫着,却鬼使神差似的,一个人悄悄地赴约去了。一间黑屋子,光线很暗,里面三个人,一个矬胖子,一个瘦高,一个矮点。他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便知道是车队搞修理的临时工。他进去看了看,说:“认得我吗?”几个都说:“认得!靳常委,谁还不认得1靳向东看看他们,又问:“认得我吗?”两个矮的说:“认得。”靳向东第三遍问:“认得我吗?”矬胖子要开口,被瘦高个捅了一下,说:“不认得!”两个矮的明白过来,忙也说:“哦,不认得。不认得。”
靳向东这才满意了,说:“把你们的名字说一遍。我得认识你们。免得以后你们转正的时候搞错人。”
三个人一下活跃起来,他们当了多年临时工了,就因为不认识当官的,一直转不了正,这下好了。就各自报上名来,靳向东嗯嗯了几声,说他记住了,这才布置任务,说:“两项任务。两天时间。必需办得干干脆脆。第一件,你们每人画十张画,多了更好。纸笔都自己找。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干那事。明白吗?那事!”
三人都说:“明白。”靳向东说:“男人要戴眼镜。女人两条短辫子。画得不像不要紧,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男人旁边写朱仕第。女人旁边写金秋影。”几个人又活跃起来,说:“哦,是这一对儿啊1靳向东说:“画完,自己找糨子贴去。把街上贴满。三个地方是必须有的:县革委会门口,招待所门口,文化馆门口。不要想糊弄我,我可是要检查的!”三个人都说:“这个容易!没问题!”
靳向东又说:“第二件,……”他说了一句“第二件”,突然打住了,低头想了半晌,一挥手说:“算了,就一件!只人你们把这一件事办好,将来转正就有希望了。”
三个人都松了口气,说:“保证没问题!”
第二天街上就出了怪事。朱仕第眼睛近视,再加上他还有那么股劲儿,走路直着身子,目不邪视,去上班,见街上一簇一簇的人在看什么,他也不以为意,照样走他的。谁知到县革委会门口,也有一堆人围着。他见小李也在,问了一声,小李却支支吾吾不肯说。
他心里一疑,正要再问,老冯出来了,见一堆人,便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喊起来:“走!走!走!都走!有啥好看的!”不由分说,将人轰散,一把将墙上的纸撕下来,揉一揉,捏在手心里。
朱仕第不走了,问:“啥东西?”老冯犹豫了犹豫,说:“哎,娃娃们画着耍的。”朱仕第看他的神情,知道不是随便的东西,说:“我看看。”老冯无奈了,说:“朱常委到我屋里。”
朱仕第一下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跟老冯进去。老冯关上门,悄悄说:“朱常委不要生气。我觉着这是有人故意搞破坏。”说着,把手里揉成团的纸展开给朱仕第看。朱仕第一看:一男一女在干那事,男的旁写着他的名字,女的旁写着金秋影。他头轰的一声,全身的血都仿佛要炸了。
老冯还细声慢语地说:“我早上一起来就发现了一张。我开大门呢,门上贴着一张,我赶紧撕了。我当光那一张,谁知道还有一张。”他说着,把先撕来的那张也给朱仕第看。
朱仕第心里想,岂止这一张,只怕满街全是了。他还沉得住气,说:“老冯,这事暂时不要传。这两张,我先拿去了。”老冯说:“那你不用嘱咐,我几十岁的人了,这还能不知道。”
朱仕第没有进自己办公室,先到曹兀龙那里,谁知鲍日曙已在那里了。朱仕第一看,曹兀龙桌上也放着这么一张,就知道是鲍日曙给送来的。他把那两张也拿出来放曹兀龙桌上,说:“这儿还有两张。”
曹兀龙显得很生气,对鲍日曙说:“这是诬蔑!诬蔑!你给公安局打个电话,叫他们赶快来个局长。这事要查呢!要彻底地查!”
鲍日曙要走,被朱仕第叫住了。他说:“曹书记,街上可能还有,最好能叫公安局先派几个人各处走走,先把证据收集起来,将来查也好查了。”
曹兀龙点头,对鲍日曙说:“对。你给公安局打电话,先派几个人把东西都撕了。叫他们局长来我这里。”
鲍日曙走了。朱仕第慢慢地说:“我有个担心。金秋影可能承受不了这个。女同志一般都比较脆弱,她——,还和别的人不太一样。一来年龄比较大了,人特别敏感,她周围的人都不大敢在她跟前说敏感的话题,一不注意就惹出麻烦来了。二来我觉得,她的精神不是……,当然,这要看怎么说了。我主要是担心,这事儿要让她知道了,可能会出麻烦。我现在不好出面了,……”
曹兀龙听出一些意思来,但还不是很明白,说:“那你说怎么办?”朱仕第沉吟,说:“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办?”他是真的没想好该怎么办。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
曹兀龙倒高兴,朱仕第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样,叫人又妒又恨,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曹兀龙倒有主意了,说:“是不是叫妇联派个有经验的女同志去给做做工作?”朱仕第忙点头,说:“好。我也正这么想。”
曹兀龙二话不说,立即打电话要妇联,他本来是想叫杨秀芳来,来的却是杨冰。他问:“你们主任呢?”杨冰说:“杨主任病了,到医院去了。”曹兀龙问:“啥病?啥时候回来?”杨冰说:“重感冒,吊针着呢。”
曹兀龙见她太年轻,犹豫一阵,打发她回去了。找了何玮婉来,把画给她看了,嘱咐让她去给金秋影做思想工作。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何玮婉去文化馆时,金秋影已气死过去两次了。第二次醒来,她大叫大嚷,又跳又闹,说不活了,要撞墙,要抹脖子,还要上吊,文艺队几个队员整得满头大汗都拉不住,风能吹倒的何玮婉哪里能到跟前。她只能远远地看着,看过多时,知道这么拉劝不是办法,到医院去叫了大夫来,给打了一针,才渐渐睡去了。
几个拉劝的人这才松了口气,歇着,却又担心,醒来要再闹,怎么办?谁也没有办法。问大夫,她醒来会怎么样?大夫摇头说:“不好说。只有等她醒来再看。”
后来,她醒了,开始没意识,等有意识了,却想起了那画,又闹起来。一整天,大家实在受不了,只好又找大夫,大夫摇头了,说:“这么打针不是办法。”问他什么才是办法,他犹豫好久才说:“看这个情况,她是受刺激了,只能送精神病院。”
这话把大家吓着了,没人敢做主。单位领导和家里人商量,家里人也给闹怕了,只好送。
救护车开走时,全文化馆的人都出来送行,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像是送殡。
8、万般皆下品,唯有当官高
梁拯华经过抢救,命保住了,双眼却瞎了。送回县医院来养伤,却让陈召凤为了难。不去看吧,是水电局的职工,情理上说不过去;去看吧,这个呆子得罪过曹书记,要是曹书记嫌他们和梁拯华打得火热怎么办?
段有德被陈召凤提拔成秘书了,颇得陈召凤信任,和他商量,段有德说:“咱们悄悄儿去看一看,不要让曹书记知道行不行?”陈召凤摇头,说:“那不行。咱们两个大活人,能瞒过人呢!”想来想去,只有请示曹书记,就打电话过去探口风,说:“曹书记,我们局梁拯华的事你知道了吧?人送回来了,在县医院里,你说咋办呢?”
曹兀龙没明白,说:“你啥意思?”陈召凤似乎有些为难,说:“唔——,咋说呢?按说,也算我们单位的职工,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两个眼睛全瞎了,我们应该去医院看一看。可是,他又是那么个情况,弟兄四个,两个专政着呢,我们去看合适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