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兰曼曼,曹兀龙心里略略犹豫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妙人儿在他面前颤兢兢的形象在心头一闪,他几乎就要放她一马了,却听鲍日曙又说:“邢小同一调,兰曼曼心里肯定不高兴,留革委会还是咱们的害。那表面上不说,背后跟咱们捣鬼,防都不好防。”曹兀龙眉头攒了一下,他不能容忍那个戴眼镜的小上海,更不能容忍兰曼曼和小上海好,他一摆头说:“调!发得远远儿的叫蹲着去。”
鲍日曙说:“行。——办公室再调人吗?文戈、肖宗泉一走,办公室就没人了?”曹兀龙想了想,在桌上一堆乱纸里翻,半晌翻出一封信,抽出看了看,说:“把这个岳洪全调来。我看这个人水平挺不错的。”
鲍日曙接过去看了看,是写给曹书记的信,写了满满两页,尽是称颂曹兀龙功德的,署名不是“岳洪全”,是“邱洪全”,知道曹书记不认识“邱”字,不敢说,悄悄装进信封里。
文很快就下了。邢小同到地震台报道,把土地电也带过去了,给台里报告了这些天土地电异常的情况,说东北一带可能有大地震。这个情况他早就发现了,却怕报错了引起混乱,他家庭出身不好,得吃不了兜着走。地震台因有内部试报机制,就不用担这些心,是以一到台里就报告了。
谁知天缘凑巧,他刚报了没几天,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发生了,死了几十万人。省地震大队一下注意了邢小同,准备调他,一打听,他家庭出身不好,又放下了。
白梦媛肚子越来越大,连她母亲也看出来了。
本来,她有两次机会做掉。第一次,杨红砚让兰曼曼联系地区医院的熟人给做,刚联系好,恰被隔离审查,兰曼曼不知道杨红砚是给谁联系的,线就断了。第二次,是肖宗泉求的兰曼曼,也是刚联系好,他却被抽到工地上去了,又没做成。肖宗泉出面,兰曼曼猜到是谁了,但因没有说明,她不敢和白梦媛讲,就又错过了机会。后来兰曼曼调出去了,白梦媛便没了法儿。
她母亲是很封建的人,出了这种事,觉得脸没地方搁,差点没气死。悄悄叫回家去,在村里找了个老娘婆,又是踩,又是揉,又是乱吃药,孩子是弄下来了,却止不住大出血,等发现情况不好要送医院时,已经晚了。
白梦媛在世时,人们似乎并没有觉得她有多可爱,一旦离开人世,才都觉得可怜可惜。她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无法挽回。老娘婆是她们自己找来的,又不敢声张,只有自认倒霉。可怜一条年轻生命,就这么像风筝一样轻轻飘去了。
杨红砚还算幸运,丁义川肯帮忙,给联系到地区养蜂站了。养蜂站是自负盈亏单位,经营状况不大好,发工资都困难,稍有点门路的人,谁也不愿到那里去。但杨红砚因出过事,又受了处分,和劳改释放犯差不多的人,人家肯接受就是很给面子了,哪里还敢讲条件。临行前,她收到文戈从工地寄来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玫瑰花能被铲除,
但,
无论谁,
都铲除不了大地;
这使我们安慰,
只要大地在,
迟早,
总会有新的、带刺的玫瑰花长出来!
10、一统水泉
八月初,省组织部下通知,让孙铁到省农学院学习半年。原来果如朱仕第所料,省上学中央,在农学院培训干部,曹兀龙早找了地区,又借开会之机找了省组织部,报了孙铁的名。两处因是县委一把手来报名,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理,就记下了,时间一到,直接下通知让去人。孙铁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却无法可想,只得憋着一肚子想报复的怨气去了。
曹兀龙就等着这一天。孙铁一走,常委就剩了他,朱仕第,吕翠儿,靳向东,陈玉玺五个人。曹、朱、吕三人都由曹兀龙做主,陈玉玺不敢公开反对,只剩靳向东一个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即使靳和陈两个都反对,也是少数,所以曹兀龙就开始公社和县级机关班子大调整了。
这时的所谓常委会,实际就是用合法的形式表达曹兀龙的主意。靳向东能反对的就反对,但势单力薄,起不了什么作用。朱仕第是有看法的,但他被那张漫画折磨得够呛,只想早日离开水泉回上海,手续都办了半拉,自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因此,常委会基本是曹兀龙一个说了算。姬建华终于从林丰公社调出来,到石寨公社当了书记。段八德还妄想当常委,曹兀龙若全力推荐,此时是能通过的,可曹兀龙心里担忧他桀骜不驯,怕当了常委不好驾驭,便假意讨论了一次,靳向东反对,朱仕第说得模棱两可,吕翠儿说听曹书记的,陈玉玺说,要不暂时缓一缓,曹兀龙就以“常委会没通过”为由,搪塞了一下完事。但又不能十分冷落他,随让他当了林丰公社书记。段八德倒也知足,知道当常委不容易,能得到林丰这个肥缺,也不再说什么,仍一心一意跟着曹兀龙干。
其余的人,或升或迁,只要是紧跟曹兀龙的,都程度不同地得到了好处。邱洪全名正言顺,以常委会的名义调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汪天鹏心里想着要补杨子厚的缺,自思条件不如陈召凤,便不提起。曹兀龙倒是想让陈召凤上,可惜报上去地委嫌年龄偏大,没批准。又报鲍日曙。将陈召凤的侄子调县团委当书记,后又调办公室当主任,算是补偿了。鲍日曙能力远不及陈召凤,也不及汪天鹏和段八德,可他年轻,硬指标上占便宜,报上去就批下来了。
曹兀龙春风得意,梦想着他的水泉王做成了。狡兔死,走狗烹,水泉已定,朱仕第没什么用了,反催着他办了手续,让他走了。他事事顺心,只是到地委开会,发现东平县的黄永年坐的黑色硬壳卧车,再看自己的帆布蓬吉普,气魄远不如人家,心里突然不平衡起来,心想,都是县委书记,他能坐,我为什么不能!回到县上就作了项决定:买卧车!
他有股雷厉风行的劲,说干就干,立即亲自到省城去看车,买了辆比黄永年还高级的。他心满意足,坐着回水泉,半路上却听到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他不由自主地心跳起来,本能地觉得有情况要发生。
那是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不到一个月,传来了打倒“四人帮”的消息。全国人民兴高采烈地庆祝,曹兀龙却心惊肉跳,不知道下一步会出现什么情况。
果然,不久,省委的实权派副书记洪青山去北京参加转弯子“学习班”,还未结束,就被免去了省委副书记职务。曹兀龙更慌了。
时间不长,地区的熊庆来书记和丁义川常委也进了省上办的“学习班”。马大展主持了地委工作,曹兀龙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久接到通知,让他同孙铁、靳向东一起到地区的“学习班”报道。孙铁学习尚未结束,是半道儿从农学院叫回来的。“学习班”是个好听的名字,谁都清楚,那是“撤职”的前凑。这对他的打击很大。靳向东不服,问孙铁道:“你说,我们响应号召造反,错在哪儿了?得了这么个下场!”孙铁好半天才摇摇头,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现在后悔的是,想回去当个老老实实的工人都不行了!”
地区派吴锷带领工作组进驻水泉县,接替曹兀龙代理书记。水泉县的“龙时代”正式结束了,新的一圈怎么走法,谁也不知道。
冯彦虎听说曹兀龙进了“学习班”,精神颓丧,只有夜夜和吕翠儿勾当发泄郁闷,他早被女色掏空了身子,此时全靠“金枪不倒丸”支撑,一粒已经不起作用,每次都加一粒,上年岁的人,哪里经得住,竟在一次勾当后死在吕翠儿的肚子上。
这是个多雪的冬天。李映送曹兀龙去地区参加“学习班”。临行前,又下了场大雪,前一场雪尚未化尽,在路上压成了冰,现在又加了一层雪,这种夹层的冰雪路最难行,何况还是魔鬼山路,吉普车没带防滑链,县委唯一的一副防滑链装在轿车上,此时却成了吴锷的坐骑。曹兀龙后悔当初只顾了和孙奎作对,嫌他跑地区跑乡下太勤,硬不让鲍日曙给别的车配防滑链,此时有口难开,只好把命交给老天爷,慢慢向前磨。
天,地,山,路一片白,分不清哪是山哪是路。行到照壁山,两人同时把目光扫向左边,那里有一个小红点,在这一片白茫茫中显得特别显眼。近前看时,是铁首仁和杨子厚的坟圈,围墙倒了几堵,一个红衣女子跪在坟前烧纸。李映点点头,说:“哦,今天农历十月一,杨红砚给她爸送寒衣来了。”
曹兀龙没说话,他突然觉得莫名的孤单和寒冷。
吉普慢慢向前走着。
大雪霏霏扬扬,无声地下着。
吉普车渐渐成了个小黑点。
不久,小黑点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铺天盖地寂静的白茫茫。
(全文完)
1987年草于鲁迅文学院
1995年第一次大修
2003年第二次大修
2009年最后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