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一生最为敬佩的是五代时的冯道。冯道在五代乱世里,他不斤斤于狭义的忠奸观念上,不管是哪朝哪代、不管是谁做皇帝,只要有利于老百姓,他都打交道。宋朝时候,唐质肃问王安石,说冯道‘为宰相,使天下易四姓、身事十主,此得为纯臣乎?’王安石认为当然是纯臣、是刮刮叫的了不起的大臣。王安石以伊尹为例,反驳说:‘伊尹五就汤、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贤者伊尹在商汤、夏桀间游走,目的不在对谁忠、对谁奸,而在照料老百姓。王安石认为冯道能委屈自己,‘屈身以安人’,这种行为,‘如诸佛菩萨行’,简直和佛和菩萨一样伟大呢!例如契丹打进中国,杀人屠城,无恶不作,中国的英雄豪杰,谁也保护不了老百姓,但是冯道却用巧妙的言词、大臣的雍容,说动了契丹皇帝,放中国人一马。欧阳修写《新五代史》虽然对冯道殊乏好评,但也不得不承认‘人皆以谓契丹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冯道能够以‘一言之善’,从胡人手中,救活了干千万万中国百姓,这比别的救国者对老百姓实惠得多了。假如冯道这样的经世奇才,像杨继盛那样轻易赴死,历史将会怎样,苍生将会怎样?
胡宗宪本人也以冯道自比,假如自己为了一个简易的忠字,书生意气地与严嵩划清界限,那么抗倭大业何人领军,戚继光俞大猷等人谁会发现提拔他们,黎明百姓等待的将是谁的救赎?
他殚精竭虑使劲浑身解数,自降身价投靠奸党,阿玉奉承行贿送礼,他背弃盟约,诱杀徐海,诓骗汪直,任骂名滚滚,却绝不退缩奉,只为实现自己的志向,拯救万民与水火,扶九鼎于将倾。
然而他的一番苦心何人理解,死了的杨继盛成为忠义的表率,让千百万苍生活下来的胡宗宪反而成了奸邪的代言,这公道吗?
公道?
胡宗宪一想到这个词,自己也是苦笑连连,这是刑部头监,天子钦点的罪犯,又是二进宫,想出去无异于痴人做梦,这是人生的舞台,谢了幕不可能再有登台的机会,不是演出的戏台,天大的冤案还有青天改写结局,除非昏聩的皇帝突然转性,否则你越冤别人下手越狠,不这样那些冤你之人如何才安全?
他还记得自己26岁那年高中进士初涉职场,心系公序良俗,舌辩人伦禽兽,壮志滔滔,热血横流,下可对河岳,上可照日星,一身抱负仿佛吃了几百斤壮阳药。现在他54岁,丢官罢职,身陷铁牢,昔日同僚对他大吐口水,当年下属也要和他割席绝交。
这就是胡宗宪的人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几十年来他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却发现要为此付出生命,想想前尘往事,他也会快活,也会痛哭,但更多时候,他宁愿自己从没来过。
如果不能骄傲的活着,我选择死亡面对着腐臭的牢房,破烂的囚服,和遥遥无期的羁押,与众人的唾弃和鄙夷。
胡宗宪宁可舍弃生命,也不愿牺牲尊严。
一个史书无载的深夜,五十四岁的胡宗宪在牢房墙壁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奋笔疾书: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然后愤然自杀,以此宣誓向命运不公的抗争。
从威震天下的六省总督,到绝望自尽的游魂孤鬼,轮回的钟声在他几十年的人生里反复敲响,这就是人生的真相,永远不要嚣张,因为你的终点已经注定。
我相信,历史终将给予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但首先我会给他一个评价,
当年公孙杵臼曾说:‘立孤与死孰难?’扶养孤儿长大成人和一死了之哪个难做?程婴说:‘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说:他们姓赵的一家对你好。你就勉强担任难的一部分吧,由我担任容易的一部分,由我先去死——‘赵氏先君遇子厚,子疆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其实胡宗宪和杨继盛与赵氏孤儿的例子类似,像公孙杵臼、杨继盛那样不走的人、牺牲的人也是在做事、做积极的事;走的人、不先牺牲的人,像程婴和胡宗宪同样也是在牺牲,只不过是长期的、不可知的在牺牲。
所以照公孙杵臼的说法,不走的人、先牺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是容易的;走的人、不先牺牲的人,所做的反倒比较难。公孙杵臼把两条路摆出来,自己挑了容易的,不走了、先牺牲了。
而杨继盛做殉道者,牺牲了一己之性命,胡宗宪做卫道者,保护了黎明百姓和祖宗社稷,他们的目标相同,只是道路不同,同是为国为民,只是殊途同归。”
至于胡宗宪的私德,贪污、好色、心黑手狠都是事实,但肯以本色示人者,必有禅心和定力,所以,伪名儒不如真名妓。真英雄没有义务做道德的圣婴,这个世界只看结果,从结果上看,胡宗宪不愧为一带豪杰。
胡宗宪死在刑部大牢后二十年,左光斗出生了。在左光斗五十一岁时候也被人陷害入狱,而左光斗坐的那个监狱,也正就是和杨继盛、胡宗宪同一间牢房——刑部头监。
左光斗为了说真话,被下狱、被廷杖、被刑求,刑求中主要是炮烙,用烧红的铁条去浑身烫,烫得左光斗体无完肤。他的学生史可法买通狱卒,穿着破衣服、草鞋,化装成清洁工,偷偷进来看他,看到的竟是面额焦烂无法辨识的左老师了。左老师身靠着墙,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已残废得站不起来了。史可法一见,跪上前去,抱住左光斗大哭,左光斗眼睛烫瞎了,可是听出声音是史可法,乃大骂他你来干什么!国家之事,已经糜烂了,你不去救,反倒“轻身而昧大义”,妇人之仁,跑来看我,一旦被奸臣发觉,你还活得成吗?你快给我走,不然我就打死你。说着就抓起地上铁链刑具做投掷姿势,史可法只好含泪而出。史可法后来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后来左光斗也在狱里被杀死了。这是杨继盛胡宗宪死后的又一个!
而从他们往前数,当年被明成祖灭了十族的方孝孺也是关押在这个监狱(明朝的方孝孺反对明成祖篡位,明成祖说这是我们家的事,先生你不要管,你只替我们写诏书就好了。可是方孝孺连哭带骂,说要杀便杀,诏书我是不写的。明成祖说你不怕死,但杀起来不止杀你一个,要诛九族的。方孝孺说就是杀我十族,我也不怕。明成祖说,好,就杀你十族。照中国传统算法,九族是在直系方面,上下各杀四代,就是从罪人的高祖、曾祖、祖父、父亲,直杀到自己的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另在旁系方面,还要横杀到三从兄弟(母族和妻族)。但并没有所谓第十族。方孝孺说他杀十族也不在乎,明成祖就要发明个十族出来,于是把朋友和学生,也都算进去。为了增加某种效果,明成祖抓来一个就给方孝孺看一个,方孝孺毫不一顾。最后统计,一共杀了八百七十三个。方孝孺自己也慷慨成仁。),这个刑部狱、这个头监牢房,也不知关闭了多少川流不息的过客,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存在、血肉已经不存在,但是,鉴不用人,形还问影,他们的影子,其实依然存在。
他们在丹青与青史、热血与冷汗、悲愤与哀呼、长吁与短叹,其实处处都凝固在空气里、嵌入到墙壁里、渗透到地底下。虽然先后关到同一座监狱同一间牢房,甚至萧条异代,各不相属;身世遭际,自有千秋。但是,当一代又一代化为尘土以后,他们终于在不同的时间里、在相同的空间里,离奇的累积在一起,做了时空的交汇。也许在子夜辗转、也许在午夜梦回,同座监狱同一牢房,先驱者的身影却恐怖的魂影相依,苦难就这样传递下去、接替下去,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为了中国的伤痕,永远做出推陈出新的见证。
读到这段历史,多少沧桑、多少熟悉、多少生离死别、多少幽情暗恨、多少悲惨与凄凉,一一都浮现我的眼前。尤其夜色渐深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强烈。
我无缘到刑部牢房的遗迹中瞻仰,只能在黑暗中行走去体会那般凄凉与无助。黑暗之中,自己的影都离开自己了。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影。影喜欢黑暗,黑暗就是它的家。一回到黑暗它就变成了主人。因为他本身就是黑暗,跟黑暗同一颜色。自己以为自己是形。其实错了,至少在黑暗笼罩的时候,是错了。自己不是纯粹的形,乃是形中有影,光明把影从形中推出,但影紧追不舍,直到光明疲倦的时候。在黑暗里,会慢慢感觉:影进入了形,重合了形,使形融化——不是影没有了,而是形没有了。影之于形犹梦之于眠、犹刃之于刀。影并没在黑暗里消失,只是染了更深的颜色。这时候,灵魂好像无所依附了。人从不知道灵魂是什么,现在更什么都不是。如果有这东西,也是个在黑暗中最先背弃人的,灵魂只是影的影。在黑暗中,化形为影,我与那些屈死同座监狱同一牢房的先驱者们,开始魂影相依了。
我在那里,倾听着他们的丰功伟绩,他们的苦难浮沉,去品味这个民族的悲怆,我的泪眼模糊,我知道在历史的曲径栏深处,总有打动我们内心的巨大力量,那是一种触及灵魂的感动与震撼!
写首小诗,悼念下一代奇男子胡宗宪,
也曾人间横行
铁马嘶吴钩冷,千山踏平
也曾黄昏对雨
平生事家国愁,有泪如倾
一杯酒饮了浮名
一声啸沧海潮生……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念段经,超渡下亡灵,顺便开启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