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故事还是一个悲剧。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胡宗宪走了,徐渭因而一夜白头。
所谓树倒猢狲散,昔日的同僚如鸟兽散,生怕被牵连,还有很多专做污点证人,四处网罗诬告胡宗宪的证据,力图借着这个劫难当成仕途登天的阶梯。
徐渭是个理想的文人,此刻才见证了官场的荒唐与凄凉,
外表光鲜的仕途,其实却是那错综复杂的林中之路,在那高可蔽日的密林深处,埋葬了多少男人的青春,见证了多少女人的眼泪。
光鲜的官场,便是祭祀权力的砧板,为了得到权力,为了达到目的,亲人、爱情、朋友、信念、尊严、贞操,明显的肉体、隐晦的灵魂,无不可拿做交易。权力高高在上地望着匍匐在它脚下的人们,带着高深的微笑,欣赏着为了得到它的垂青,众生作出的荒谬怪异的表演:
对易牙来说,儿子是拿来烹的;对吴起来说,妻子是拿来杀的;对汉唐皇帝来说,女儿是拿来卖的;对刘粲来说,庶母是拿来睡的;对刘子业来说,姐妹是拿来奸的;对杨广来说,老爸是拿来弑的;对赵光义来说,兄弟是拿来砍的……
一切都预示着,所有和胡宗宪有关的人,都有可能遭到株连。
有很多人都劝徐渭快跑,毕竟以他和胡宗宪的关系,一定会被牵连,再不逃走,必死无疑。还会牵连家人。
徐渭淡然道“人若不死其实就跟石头、空气一样了,那就没太多意思,就像一幕戏啰哩啰唆,还能看吗?只有想到会死,我才敢这样放肆地活诸君要走我理解,要另攀高枝我也理解,但不要再劝我走了,各位都知道汉高帝刘邦,刘邦是对人最不客气的流氓皇帝,他把女婿封在赵国,有一天到赵国去,把赵王指着鼻子当众大骂一顿,吓得赵王不敢吭声。但赵王的左右看不过去了,当时左右有个名叫贯高的,他带头计划,决心谋刺刘邦、决定在柏人地方把刘邦干掉。刘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着,心神不宁,起来问人,我们住的叫什么地方啊?人说这地方叫柏人。刘邦说:柏人,就是迫于人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这地方名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给我走,于是大家全部上路,跑了。半夜里贯高带人来杀刘邦,全扑了空。这事情被刘邦知道了,于是大抓人特抓人。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成了,于是你自杀我也自杀,独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贯高。贯高不但不自杀,反倒大骂那些自杀的,他的理由是:我们计划行刺,赵王并不知道、可是这回刘邦连赵王都抓去了,我们这些惹祸的人若全死了,还有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呢?
于是贯高被刘邦抓去,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伤,没有一块完整的肉可以用刑了。可是他还是不肯攀供、还是流着血咬着牙说赵王是无辜的。他这种精神,使刘邦很奇怪,于是找了贯高的一个老朋友假借买通狱里的人,进来送点水果,去套他的话,问他赵王到底知不知情?贯高说:‘谁不爱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们都因为我谋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说是赵王首谋,我的父母老婆都可以减罪。我爱父母老婆当然胜过爱赵王,可是我不能为了自私的缘故而诬攀好人,我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贯高的朋友走出监狱,立刻报告给刘邦,说赵王实在没参加行刺的计划;而贯高也实在够朋友、够义气。刘邦听了,很感动,决定放赵王自由,并且也赦免贯高。贯高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想到跟他一起行刺的朋友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于是也自杀了。
我说这个故事,就是证明,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和胡梅林虽等级有分,但情若兄弟,如今大家一起在东南抗倭,出了事情,皇上把总督给关起来,死生莫卜;我们这些兴风作浪煽风点火的,若全部跑了,没一个人肯牺牲,这成什么话!这怎么对得起人!所以,我徐渭决定留下,证明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的理想是高尚的,我们的动机是纯洁的,那些诬蔑构陷我们的,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蛀虫。
说完徐渭转身出门,坐等官差抓捕。
但他没等到,等到的只是冷嘲热讽和隔离审查,全因为当年那《献白鹿表》得到了嘉靖的盛赞,而且徐渭和严嵩一党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他才没有被人狠整。
但一种冷暴力开始在他身边漫步,所有人见到他都躲的远远的,放佛近他三丈都会被晦气沾染,从东南第一军师到人人躲避的灾星祸主,徐渭偏执激烈的心开始彻底绝望,进而发狂,他开始出现了严重的精神分裂,蓄意自杀,还给自己写了墓志铭。而且先后九次自杀,自杀方式听之令人毛骨悚然,用利斧击破头颅,“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又曾“以利锥锥入两耳,深入寸许,竟不得死”。
就这样疯疯癫癫的闹腾到了嘉靖四十五年,徐文长游荡到一个寺里,方丈对他爱答不理(毕竟对半疯给你个落脚地就不错了),但那时偏偏是徐渭清醒之时,被世俗的人嘲笑也就算了。连号称六根清净的方外之人都看他不起,让徐渭无名火起,于是他便想捉弄一下这个老和尚。
于是一天清早,他乘和尚睡着未起的时候,穿戴了僧衣僧帽,往后园去,后园正对着是一个武官的小姐的绣房,他看见小姐在窗边对镜梳妆,于是便故意弄出很大声响,惹得小姐往这边看去,结果他便对着小姐小便。小姐羞愤难挡,于是便把这事告诉了父亲,说对面的和尚是个淫僧,他父亲一个武将,闻言火冒三丈,立刻叫人把方丈拿去,一顿板子打死了。
徐渭本意只想捉弄一下老和尚,没想到搞出了人命,内心惴惴不安,深为惭愧,后来和他妻子同睡的一天深夜,他梦见老和尚来找他伸冤,要睡他老婆,便恍惚间拿着刀子乱砍,结果一觉醒来,发现是自己精神病发作,将妻子砍死了。
杀了人,不用说,自然要入狱的了。
倒是到了监狱,徐渭有犯人相伴,癫狂的病症反而清了好多,在一群囚犯中他反而静心专研学问。
有的狱卒问他:怎么你这个读书人混的这么惨,莫非你是个江湖骗子?
徐渭道:下士闻之大笑,不笑不足以为道,老夫要被圈养,稍用些力,也赴了博学宏儒科,吃的骨头也不会比他们差,但狼和犬终究不是一回事,那些不是文人,只是婊子,而我还有四五分算文人。
说的狱卒满脸惶然,败兴而去。
就这样过了七年,
一天监狱门缓缓打开,狱卒对着老者一指,道:徐渭,走了。
全仓都以为他该上路了,毕竟他杀了人,又无背景,在这儿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大家都司空见惯,也没人来得及伤感,徐渭走到浅浅的水缸前,微笑着整了整发冠,这个动作震住了全仓,这来来往往不知多少人走,从没有这时还整整帽子的。
徐渭临到门前,也趔趄了一下,几欲跌倒,但强撑着身子又站了起来,昂着头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骨子里不被奴役的人,监狱里居然传来了喝彩声,一群将死之人居然偷偷抹泪。
因为他们见惯了太多江洋大盗恶匪飞贼死前双腿发抖,小便失禁,而这一个孱弱的文人在面临死亡却是那么的平静。
但所有人都想错了,徐渭并没有死。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步;人,一生要说很多很多话,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句;人,一生会认识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也许就只在于他们多走对了一两步路,多说对了一两句话,多交对了一两个人而已。
徐渭便交对了一个人,那个人叫张元忭,时任翰林修撰。
就是他四处找关系把徐渭从狱中救出,出狱之后,徐文长便随同应张元忭去了北京。
但好景不长,两人又决裂了,决裂的原因却是因为——女人。
因为误杀爱妻,徐渭内心十分自责,再加上小时候和乳母关系亲密,徐渭开始转变成最早最彻底的女权主义者,为妇女的合法权益和不公待遇来奔走呼告。
而张元忭是个性格严峻、恪守礼教的人,三从四德三从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最早见于周、汉儒家经典《仪礼丧服-子夏传》,是圣人之言,乾坤阴阳之道,
而徐渭则认为,书上写的可能是错得,圣人之言也有谬误,这等于是用圣人自己的话证明圣人说的对,
两人相处,矛盾重重。
而真正让两人分道扬镳的是对白居易和朱熹礼学的分歧。
江州司马白居易写下《琵琶行》那样的传世名篇,按理说应该算是体怜红颜正人君子的绝世佳作。
但徐渭却说想当年唐朝有个叫关盼盼的徐州名妓,“善歌舞,雅多风致”,被尚书张愔宠爱,买为家妓。白居易到徐州玩时,老张设宴款待,命盼盼陪侍。白大诗人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过了几年,老张不幸牡丹花下死。盼盼很有情义,住在老张旧宅的燕子楼上,十多年独居不嫁。
谁想那江州司马得知后,不知哪根神经错动,他又写了一首《感故张仆射诸伎》的混帐诗:
黄金不惜买蛾眉,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死不相随。
这首诗无耻之极,说什么主人不惜花大价钱把你买来,呕心沥血把你培养成歌舞明星,如今主人上西天了,你怎么不跟着去呢?
关盼盼得到这首诗后,哭得跟泪人似地说:“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意思是怕影响老张的名声。盼盼又写了一首《和白公诗》: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此诗委婉地指责白大诗人根本不理解小女子的一腔深意。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苟活于世,盼盼绝食了十来天,活活把自己饿死。白居易这件事干得真是缺德,再写十首《琵琶行》恐也难赎其罪。”
张元忭低头不语,半响才道:“原来如此,可叹江州司马也不过是个视女人如玩物的登徒子,沽名钓誉之辈。”
“不过那朱圣人说水不厌清,女不厌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却是至理名言。
徐渭怒骂道:“朱熹?他开口‘天理’、闭口‘道学’,可是他勾诱两个尼姑作为宠妾、孀居的儿媳也被他弄上了手,还真是道德的典范,读书人的楷模。只不过那是专属男人的道德,专为桎梏女人所设。”
张元忭毫不示弱:“节烈贞操,原是妇道本份,常言道一马不配二鞍,一脚难踏两船,所以一女不侍二夫,正如为人臣者不事二主。本朝最重风教,自太祖以来,为表彰节妇,三十守寡而五十不改嫁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那是何等荣光?”
徐渭朗声道:“正所谓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奔他乡。恪守妇道,那也得看是对着什么样的男人,若男子有情有义,女人何当爱身修德,若男人薄情寡性,凭什么就要让女子守那贞洁牌坊。以某观之,即便是太祖法律也未必尽对,这世界既然是属于男人的,那么道统律法对男女的标准不一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是男人被侮辱了尊严,那就是卧薪尝胆、是忍辱负重,只要他将来报了仇,那便扬眉吐气了,不会有人在意他曾经怎么无耻,哪怕他主动献媚地吃过敌人粪便,而为他夺得江山受尽凌辱的美人,却只能落得红颜祸水,陈尸江底的厄运,至于普通的妇道人家,哪怕是被强迫地失节,或者疑似失节,也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一席话说得张元忭再也坐不住了,他没想到徐渭连朱元璋都敢骂,再留他在身边,恐怕会有灭族之祸。
徐渭也觉得这刚混熟的府上突然陌生起来,那些亭楼水榭,也很狰狞,那一道道红墙全是铁幕,还是草堂鱼巷无比温暖于是便辞别张元忭说:我杀人当死,也不过是颈上一刀,要让我向世俗歪理屈服,那是要把我剁成肉糜!徐渭断不敢此!
离开京城后,徐渭感叹:
文章千古在
仕途一时荣
置身官场,只如蜉蝣于天地,沧海之一粟。和在绍兴时的自由散漫、无所拘束相比,作官不啻于是在下地狱。
从此徐渭才真正抛开仕途,四处游历,着书立说,写诗作画。神州大地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命运的困蹇激发了他的抑郁之气,加上天生不羁的艺术秉性,“放浪曲蘖,恣情山水”,一泄自己内心的情感,他的全部情感都要通过艺术创作来释放,悲剧的一生造就了艺术的奇人。
直到几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