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盛坦荡一笑,我岂不知天威莫测,嵩贼势大,我纵为大臣,此书一上,就再也回不得家,身穿朝衣就斩于东市。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种人——只能选择做一种人,同时还得拒绝做其他许多种的人,尽管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我不能做烈士又做寿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隐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头马面、不能献身给国家又献身给家人……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做什么、一面是拒绝做什么,然后进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部生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部生命用来做只能做的一种人,其实还不够。若再分割一部分生命给以外的——不论是过去的、眼前的、未来的,都是浪费自己的生命,并且影响自己已选的角色。
我最喜欢的花是丁香,丁香洁身自好,也好看、也好闻。但要做温脾胃、止霍乱、去毒肿和口臭的中药,必须得磨成粉煮成汤才有用。若不粉身碎骨,它只是好看好闻而已。
这便是我的使命,只能捐躯为国,决不苟且偷生。
说完之后,他向妻子躬身行礼,
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
我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但想到此身不能再与夫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
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自己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上,也确实堪称“自私”!
但,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唯愿来生与夫人: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
说完大步上朝,慷慨赴死。
果不其然,他被严嵩反咬,投入大牢,并被打了一百四十棍。
在他被打之前,有人偷偷送他蚺蛇胆,说吃了可以减少痛苦,可是他的回答是:“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
之后她昏倒了许多次,但最后活了过来。他被打得屁股都烂了,在蝇虫滋生,肮脏阴冷的空气中,他的伤口开始恶化感染。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死,现在一死,还不足以让世人了解严嵩的罪恶,自己这个药引还没完成引发众怒的使命。
于是为了抗争,叫来了一个看守帮他点亮一盏灯,然后他安静从容地坐在那里,用一片破碎碗片,聚精会神地刮着腿上的腐肉,结果刮下了三斤腐肉,骨头露了出来,他开始截去附在骨头上面的两条糜烂的筋膜。
掌灯的看守吓得浑身发抖,近乎崩溃,他想弃灯而逃,但双却被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曾见过无数个被拷打得惨不忍睹的犯人,听到过无数次凄惨而恐怖的哀嚎,更见过无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大豪杰,但在这个平静的夜里,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才让他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震撼。
那是一种颠覆灵魂的敬畏!
就这样杨继盛活了下来,就这样名震天下,就这样永垂青史,因为他的顽强、正直和无畏。
但也仅仅多活了三年。
因为杨继盛为人正直,严嵩根本找不到可致他死地的借口,直到三年后!
严嵩收到赵文华诬告闽浙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苏松副总兵汤克宽等人的奏折,利用嘉靖盛怒之际,才将杨继盛一同押赴午门菜市口处决。
菜市口是北京的闹市,各省来京之人,从官宦仕绅到贩夫走卒,过卢沟桥,进广安门,进入北京内城,大都要经过这里。菜市口从元代开始就是有名的杀人地方了,那时叫做柴市口。宋朝丞相文天祥,因为不肯屈服,最后在菜市口被杀死。当他从狱中走到刑场时候,态度庄严而从容,他对监斩官说:“我为宋朝能做的事,现在终于做完了。”元朝统治者把这位只有四十六岁的宋朝丞相在闹市杀死,是一种成全,因为这样“刑人于市”,对殉道者而言,倒是一种宣传和身教。中国人民,包括他的敌人在内,都对这位殉道者致敬。后来,一座“文丞相祠”就这样盖了起来。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历史的舞台轮到杨继盛了。
菜市口最精华的所在是丁字路口上,从两行翠绿的槐树北望,就是巍峨的宣武门,更是皇权的象征。高高在上讲究“刑人于市”的帝王看中了它,把它当作杀人示众的好地方。在热闹的路口杀人立威,可以达到“与众弃之”的效果。在这种作用下,菜市口是刑场中的闹市,也是闹市中的刑场、因为在行刑时候,总是就地取材,并没严格的划分市与场。在闹市正中要搭上个棚,棚下放着一张长桌、一把椅子,桌上放着锡笔架,上面插着朱笔,给监斩官使用。
监斩官一般是戎服佩刀、骑着大马、气势汹汹地带着决囚队,鸣锣开道,直奔刑场。一队面目狰狞的士兵,追随着他,刽子手也跟着,其中刽子手最令人侧目,他们或穿红衣、或打赤膊,手提大刀,面目狰狞。这种人有很好的收入,一般说来,杀一个死刑犯,可得白银三两六,其中高手,一天可杀好几个人。
另外还有死刑犯家属给的“孝敬”,一给就是三五十两。这种“孝敬”,是拜托请以“快刀”减少死刑犯痛苦。按照刽子手的规矩,他们用的是“鬼头刀”。“鬼头刀”在刀柄上,雕一鬼头,刀的前端又宽又重,后面又窄又轻,砍头时,反握刀柄,刀背跟小臂平行,把刀口对准死刑犯颈脊骨软门地方,以腕肘力量把刀向前一推,就把头砍下。这种功夫不是无师自通的,也靠祖传或师傅传授,做徒弟的,总是先从天一亮就“推豆腐”——反握“鬼头刀”的刀柄,以腕肘力量,把豆腐推成一块块的薄片;熟练以后,再在豆腐上画上黑线,一条条照线往前推;熟练以后,再在豆腐上放铜钱,最后要练到快速一刀刀朝黑线切,但铜钱却纹风不动,才算功夫。这种“推豆腐”,推得出师以后,还要练习摸猴脖子,摸出猴子第一节和第二节颈椎所在,从而推广到人体结构,在砍头时,做到一刀就朝颈椎骨连结处砍下,干净利落,减少死刑犯痛苦。死刑犯家属给“孝敬”,其理也就在此。否则由生手或熟手故意装生手乱砍一气,死刑犯苦矣。
另一方面,由于中国人忌讳身首异处而死。如刽子手砍头砍得恰到好处——推刀推到喉管已断时就快速收刀,使喉管前面尚能皮肉相连,头不落地,照中国人解释,这就仍算全尸而归。刽子手收放之间,能做到这种功夫,是要得到大“孝敬”的。一般行刑,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是身首异处以后,可以买来专家,把头“缝”回去,叫做“缀元”,也算聊慰生者与死者。总之,家属对刽子手的“孝敬”是少不了的,没有这类打点,花样就会层出不穷。即使死刑犯死后,花样也不会中止。例如刽子手怕颈血乱溅,每在刀一落下就用脚朝死刑犯身上一踢,使血向前溅,然后让人用剥了皮的馒头就颈腔沾血,沾成所谓“人血馒头”,照中国人传说,这种馒头可以治肺痨、可以大补。除此以外,死者身上的其他器官也会被零星割下,传说都能入药,甚至五花大绑的绳子都有避邪之功,也值得几文。
不过,在今天,一切都例外了,行刑的刽子手向杨继盛下跪告别,围观的上万百姓,齐齐下跪,一同高呼三声“请大人归天”,连监斩官也躬身行礼,对英雄的礼敬与膜拜,一切都预示着,倒行逆施的严嵩一党,不会再横行多久了。
而千载之下,历史将永远记住杨继盛这个名字。
逝去
这就是杨继盛的故事,想起这一切,胡宗宪百感交集。
杨继盛被囚禁的时候,自己并未为他上书伸冤,而致杨继盛死地的那则诬告张经的奏折,自己也密谋有份,现在因果轮回,轮到自己了。
但胡宗宪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敬佩杨继盛,却并不认同他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