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京官们慌了,张桂二人已经难以招架,再加上名满天下的王阳明团队来帮手。
对于王阳明门人的口才,京官们早有耳闻。据说经王阳明亲手调教的门生,全部舌灿莲花,随口一辩,能让母鸡抢着报晓,公鸡尝试下蛋。其诱惑力之强,有如海妖塞壬的歌声,凡人不可抵挡。
而京官们当然没有太阳神阿波罗之子,俄耳甫斯那两下子,不能用琴声盖过海妖塞壬的歌声,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奥德修斯那样,用蜡塞住双耳,乃至把自己锁在桅杆之上,根本就不要听。
于是他们打定主意,坚决不能让这帮土鳖进京,否则不但骂架得输,连职位都得输了去。
于是京官们再次联名上书:表示同意在兴献帝前加个皇字,但为了尊敬先皇,大皇父还是明孝宗朱佑镗,他亲爹兴献帝只能排老二,而且为了区别,还要加个本生二字——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
斗争从来都是曲折的,既然官僚们退了一步,自己的父母都加了皇字,进了太庙,就顺坡下驴吧,嘉靖在妥协中又前进了一步。
然后京官们便趁热打铁,这事就过去吧,张熜、桂萼那些闲杂人等就不要进京了。
嘉靖想想也是,便下旨让二人打道回府。
准备大干一番的张璁和桂萼在凤阳这个地方接到让他们返回南京的旨意,
回去?
老子出来了就要混个北京户口,不入阁绝不回头。
于是两人继续上书,指出皇帝被官僚们忽悠了,立刻去掉“本生“称谓,因为“本生”二字就意味着生身父母比弘治矮了一头。亲生父亲就是唯一并且第一的皇考,先帝为皇伯考,并且表示打铁趁火旺,下饺子趁水开,让我们进京,帮你把认爹路上的一切障碍清除。
并且告诉嘉靖,不要怕京官闹事,别忘了南京还有一个备用朝廷,这里的官员(主要指自己)都支持你,这里六部齐全,独缺皇帝,下决心干吧。
这一下终于把皇帝点醒,爹就是爹,哪有什么本生他生,于是急招张、桂二人进京。并任命为翰林院大学士,并且暗示,放手大干,一切有我。
左顺门
去不去掉“本生”,这是个大问题。如果去掉,就意味着京官们一败涂地,在官场上一败涂地就意味着官职不保,饭碗没有。
于是杨慎这个文坛领袖号召所有涉事京官不要文斗,抄起家伙趁着张璁、桂萼进宫的时候将他们干死,书生要武斗,整个帝国陷入了疯狂。
可是张桂二人早就收到风,立刻躲在武定侯京师左军都督郭勋府上几天几夜不敢出来,郭勋是皇室宗亲,又手握兵权,掌管禁军,杨慎只是书呆子,并不是呆子,当然不敢跑到人家府上闹事。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的武定侯为何会收留两个芝麻小官。他们更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原因很简单,因为郭勋能当上侯爷,除了家族因素(他祖宗是帮朱元璋打天下的郭英,开国元勋是也),自己也不是白给的,在这场议礼之争中,他看见了天平已经开始向皇帝这边倾斜,所以立刻投机,准备在这场争斗的尾声中浑水摸鱼。
但问题是怎么投机,当庭支持嘉靖,自己一介武夫肯定骂不过杨慎这个才子,还把杨氏一党全部得罪,这是个笨方法。
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只要让皇帝知道他是支持他的就行了。不一定要卷入这场是非之中,郭勋想的不是他应该留给嘉靖怎样的第一印象,而是他应该强加给嘉靖怎样的第一印象,关于这个第一印象,嘉靖有权评价,却无权拒绝。
所以他便把宝压在张桂二人身上,一面派人保护他们进府避难,一面到皇宫里去报信,你要找的人让我保护起来了,所谓一石二鸟。
风险投资的最大原则是什么?就是从来雪中送炭,绝不锦上添花。惟其如此,方可最小投资,最大获利。郭勋在嘉靖最需要张桂二人为他开路的时候,只不过轻加援手,便换来了嘉靖的崇敬和信任。而且并未和杨党完全撕破脸,不管哪边得势,他最终都不吃亏。
高人,绝代高人!
再看杨慎这边,要打的打不着,只能重新再打口水仗,纷纷上奏反对嘉靖朝令夕改,失信天下。而嘉靖此时已锻炼的百毒不侵,随你怎么骂,就是置之不理,于是将这些奏章纷纷留中,一概不看。
看着自己辛苦撰写的奏折泥牛入海,很可能会成为太监茅房里的御赐卫生用品,群臣纷纷骂街,慷慨激昂。
在印度的某些地方,当大象还是小象的时候,驯象师就会时常把它拴在一棵小树桩上。小象想要玩耍,于是使劲挣,可力气还小,终究不能挣脱。在经过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小象终于放弃,接受了自己被树桩禁锢的命运。等到小象长成大象,挣脱树桩对它来说已是轻而易举,但小时候挫败的印象是如此强烈,让它已经形成思维定势,丧失了挣脱的欲望和勇气。它在没有再次尝试的情况下,就想当然地认为,那棵树桩是它永远也挣不脱的宿命。
群臣都明白,嘉靖就是那小象,他们自己就是那驯象师,而大礼仪之争就是拴住皇帝的那根木桩。
木桩断,小象再无束缚,驯象师便再无拥有的必要。
此中道理,群臣个个深知,事关存亡,断不可退。
所谓急中生智,
突然吏部右侍郎何孟春大声疾呼:
我们还没有输,有一件事能让皇帝回心转意!
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都倾听高见:
何孟春谈起了成化年的往事。当时成化皇帝的生母周太后不愿意跟英宗的皇后钱太后合葬,这也就意味着周氏想让钱氏另行安葬。周氏的蛮横触怒了文武百官,二百多人齐聚文华门痛哭,大明朝第一次官员集体请愿活动就这样发生了,最后还是周氏屈服,官员们获胜。
谈着成化年间的往事,再联想到如今的时局,众人越说越激动。一致认为,应该用这种形式给皇帝施压,争取最后的胜利。
杨慎一见群情汹涌,士气可用,想到老爹被驱,立刻登高大喊: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众人的情绪被这一正德大义的口号彻底点燃,众人纷纷卷起袖子,向皇宫挺进。
但也有些大臣退朝了来到这里看热闹的,知道这事要闹大,纷纷想朝门退去,
翰林院编修王元正和给事中张翀,一看有人想走,立刻变身流氓,咬牙切齿地说道:
今天谁敢不出力,大家就一起打死他!”(“谁不去,众人将共击之。”)
那些想走的官员立刻傻眼,不去立刻被干死,这热闹看得看出人命了,只好被裹挟着一同来到左顺门。
结果二百多人齐齐跪在左顺门前,这左顺门是宫内宫外奏章传递之处。二百多人跪在那里齐声呐喊、痛哭,整座紫禁城声动震天。比杀猪的市场,死人的坟场还要热闹。
正吃早饭的嘉靖被这架势震住了,慌了神,叫来太监去息事宁人。
见到太监来打圆场,群臣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立刻众志成城,“今日不得谕旨,誓死不退!”
不但不退,还开始转哭为嚎,从清晨一直嚎到午后。
七月正午,日头毒辣,哀嚎漫天,还有人在捶门抢地,那场景不像进谏,更像是哭丧,
若再不制止,传出宫去,必定谣言四起,自己的形象被毁得一塌糊涂。
嘉靖此时浑身发抖,出离愤怒,当了皇帝,被大臣欺负,生父生母不能相认,自己低声下气劝告被置若罔闻,看来只能动手了,不亮屠刀真的不知道老子是天子!
左右劝他再等等,嘉靖白了太监两眼:左眼一眼,右眼又一眼要是等待能解决问题的话,乌龟早就统治了地球还有人想再劝劝皇帝,打击面不要太大,毕竟“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
嘉靖连连冷笑:“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士大夫”,这句话被哪些人最多地引用和吹捧?
答案是:士大夫。
这群腐朽的士大夫,无视法律的最高贵属性——公平精神,胡乱给自己的特权贴上贞洁高尚的标签,是时候把他们的幌子踢倒了。
于是命令将闹事的人名全部记录,结果现场就一百四十多人,居然签了一百九十多人名,原来很多人觉得为这事挨打光宗耀祖,成全了士大夫的名节,为了让家人朋友能够分享,也把没到场的亲朋好友给拉下水了。
书呆子的憨直可笑展漏无疑。
然后大批的锦衣卫冲了出来,将一百多人抓进诏狱,众人开始哭喊,声彻寰宇、撕心裂肺。
两天后,前文所讲的史上最大规模的廷杖开始。
简单地介绍下明朝时登峰造极的一项制度:廷杖。
廷杖,始于东汉明帝,在金朝与元朝普遍实施,明代则使用的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先说工具,不是简单的木棍,而是将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外面包上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再说分类
廷杖分“打”“着实打”和“用心打”,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监刑官按皇帝的密令决定,如果监刑官脚尖平开,就是“打”,锦衣卫也就知道这是给了大价钱的,于是做做样子,打个看起来血肉模糊实际上皮外伤的,打完就分钱去了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着实打”,不能马虎,基本上打完也就残废了,而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就是“用心打”,所谓用心打,就是往死里打,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
据说行杖的锦衣卫旗校都有生平绝技,可以做到被打的人,里面血肉糜烂,外面皮肤丝毫不破。而被廷杖过的人,想要医治,必用刀割开外皮,剜尽皮内面的烂肉,再取活羊一只,割羊腿肉填补空处,使二者血肉相连,长成一片,然后可以行动。故受过廷杖的有“羊毛屁股老先生”之称。
有个故事说有一知县乘轿出门,一人挡路,手下脱下那人的裤子要打,可打开一看,见是羊毛屁股,明显是受过廷杖的。知县立刻下轿请罪。那人大笑而去。
县令对庶民如此敬畏,原因有二,一是受过廷杖的,必是高官,(不是高官也不可能皇帝下令来打),皇帝心情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君心一转,再次重用。
其二是明代文官可谓怪胎,大臣被杖之后,立即以敢于廷争面折而声名天下,并且名垂“竹帛”。死是人人都惧怕的,但只是屁股上挨几板子就可以名垂千古。因此,不管朝廷讨论的事情是对是错,纯为反对而反对,而冒险骗取廷杖的也大有人在。
所以无论是从名还是从利,挨过廷杖无疑是最为有效的炒作爆红方式。
可这次群臣明显把嘉靖逼急,共180多人被廷仗,17人被打死。多人致残,杨慎、何孟春、王元正、张翀等带头大哥,又被隔了几天接着打了回笼棍,棒下逃生者,皆遣戍边疆嘉靖最终得以称自己父亲为皇考,去掉“本生”二字,称弘治皇帝为皇伯考。
至此,这场大礼仪之争已落下帷幕。
好了,说说这件事的影响吧。
首先说说好的吧。
“大礼仪之争”的激烈与戏剧性直接导致了文学作品的走向,从以前的写爱情家庭开始着重描写历史上、现实中的政治题材。《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便是在这之后刊行问世。
简单说下《三国志通俗演义》吧,其实早已成书,在民间流传甚广,但一直无人敢印,因为书中所持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覆辙为历代皇家所忌讳,但为武定侯郭勋所力推,
才得以传世。
至于原因,当然不是郭勋热爱文学,还是因为大礼仪,郭勋对礼学等书籍可谓一窍不通,但对通俗小说爱不释手,读到三国中《废汉君董卓弄权》那一段,立刻联想到汉少帝刘辩只有十四岁,在位仅五个月,就被相国董卓废除。在讨论废除少帝时,董卓曾威胁朝臣们说:“谁有阻大议者,以军法从事!”
而杨廷和身为首辅也曾在奏章上说:“但凡朝中有人于此有所异议者,都属奸邪,当斩”,
嘉靖也是少年天子,登基初也被权臣欺负,
于是郭勋便以此书立论,死拍嘉靖马屁,把嘉靖颂为明军,杨党贬为奸佞,更引申说刘备也不是皇室大宗,但做皇帝众望所归,以此类推,嘉靖是朱姓后人,
做皇帝就是正统,这通马屁嘉靖听得十分受用,立刻册封郭勋为太师,也让《三国》得以刊行于世,也算是嘉靖为文学的传播立了一大功勋。
大礼仪之争嘉靖胜利后,自然是为自己死去的老爹和先人修建宗庙,大兴土木嘉靖的故乡安陆州升格为承天府,为中央直属顺天、应天、承天三大府之一(直辖市),御赐其出生地之县名为钟祥,取“钟聚祥瑞”之意。各地均兴建宗庙,
这还不算,前后二十多年动用无数人力修建显陵陵恩殿(436年后,公元2000年12月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古迹遗址委员会第24届会议正式将显陵评为世界文化遗产。)
给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雪上加霜”,加剧了嘉靖时期的财政危机。
后来禁止日本朝贡很大原因也是财政紧张,从而引发倭乱。
更为重要的是嘉靖的性格开始了急剧变化,这才是真正导致嘉靖大倭乱的直接动因,所以他这个智商最高的皇帝会出台导致全面动乱的禁海令。
左顺门事件是明王朝君臣关系的分水岭,以前那种说礼庭辩的场景不复存在,对抗成了主流,我们这个帝国已经不再具备温情,它似乎进入一个人人皆小人的时代。
王朝士大夫之间党同伐异之风,在没有观点之争,只是利益之斗,以后的首辅张璁、夏言、严嵩等再不是以才学,而是以谄谀皇帝而晋升。
嘉靖这个聪明无比的皇帝再没有了之前的卑微谦恭,开始用大棒镇压一切反对声音,连我的父母相认都如此之难,这样的臣子不用大棒用什么,所有人开始噤若寒蝉,士大夫的理想与豪气倾刻间都已烟消云散,所谓的“文死谏”竟是这般脆弱和不堪一击。
简而言之,他开始乐得看大臣们们斗得你死我活,那个曾经聪慧纯真的心灵开始被报复的快感所玷污。
他不在信任自己的臣子了,那他会信任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