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唐太宗就不问卜了。周武灭商纣以前,也先问卜,结果竟是不利,大家都害怕了,姜太公把乌龟丢在地下,用脚去踩,并且朝着所谓神物大吐口水,说死骨头哪里知道什么吉凶?在姜太公的坚持下,周武王还是出兵了,并且以弱胜强,在牧野之站中大败了商朝军队,夺得天下。说明这种东西根本毫无用处,我为忠孝天命上书,何惧之有?
一席话感动了朋友,也感动了自己。
张璁真的这样大公无私,同情弱者皇帝而不带任何私利地上书直言吗?
当然不是,经过长期观察,他见礼部上议奏章无数次被嘉靖驳回,觉得嘉靖皇帝尊崇生父决心已定,但因皇帝年少孤力无援,处处受制于杨党,不得已采取一个拖字来虚与委蛇。
更重要的是,他终于意识到,萧半仙可能是对的,庶吉士当不,翰林也当不上了,但入阁为相依然是可能的!
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嘉靖就是他的真理,只要皇帝支持,自己就可能位极人臣,自己已年将天命,再不搏一次,必将含恨入土,是成是败,在此一举,要么封侯拜相,要么陈尸荒野。
于是,抱着“虽无飞,飞必惊天;虽无鸣,鸣必惊人”的想法,在正德十六年七月朔,他铺开纸卷,挥毫泼墨,奏章一气呵成,力驳礼部上议,倡统、嗣不同之说,主张嘉靖应该尊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父。
张璁上疏曰:
“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陛下嗣登大宝,即议追尊圣考以正其号,奉迎圣母以致其养,诚大孝也。廷议执汉定陶、宋濮王故事,谓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夫天下岂有无父母之国哉?《记》曰:‘礼非天降,非地出,人情而已。’汉哀帝、宋英宗固定陶、濮王子,然成帝、仁宗皆预立为嗣,养之宫中,其为人后之义甚明。故师丹、司马光之论行于彼一时则可。今武宗无嗣,大臣遵祖训,以陛下伦序当立而迎立之。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未尝着为人后之义。则陛下之兴,实所以承祖宗之统,与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较然不同。议者谓孝庙德泽在人,不可无后。假令圣考尚存,嗣位今日,恐弟亦无后兄之义。且迎养圣母,以母之亲也。称皇叔母,则当以君臣礼见,恐子无臣母之义。《礼》‘长子不得为人后’,圣考止生陛下一人,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其父母之义。故在陛下谓入继祖后,而得不废其尊亲则可;谓为人后,以自绝其亲则不可。夫统与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汉文承惠帝后,则以弟继;宣帝承昭帝后,则以兄孙继。若必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然后谓之继统,则古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谓之统乎?臣窃谓今日之礼,宜别立圣考庙于京师,使得隆尊亲之孝,且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圣考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
这就是历史有名的《大礼疏》。
事实证明,张璁不愧为精通五礼的进士,在礼部的日子虽然不得志,但也没瞎混,他引经据典,层层剖析,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这篇《大礼疏》从五个方面批判了杨廷和。
首先,不让皇帝认生身父母有违孝道;其次,汉代陶王的儿子,宋代濮王的儿子都是在汉哀帝、宋英宗还在世的时候就过继来的;另外,嘉靖皇帝是按照宗法制伦序继位,跟孝宗皇帝没有关系;根据宗法制中“长子不得为人后”的原则,皇帝作为他人长子也不能过继给其他人为子;最后张璁又说统与嗣不同,继统没必要继嗣,昔日汉宣帝以汉昭帝侄孙的身份继承大统,也并没有过继给汉昭帝一说。
说了一大堆,核心就是几句话:中国的宗法制中从来没有给死人过继儿子的,因为过继需要双方的认可。而且即使孝宗还在世,也不可能把朱厚璁过继给孝宗,而是将朱厚璁的弟弟或堂弟过继给他。因为在中国的宗法制中朱厚璁作为本宗的嫡长子为大宗,他的弟弟是小宗,本着“过庶不过嫡”的原则,朱厚璁也不可能过继给明孝宗。
还有一些潜台词,他没明说,却暗示给了嘉靖。
汉哀帝和宋英宗是什么货色?成语环肥燕瘦中的祸水赵飞燕,不就是汉成帝宠爱的皇后么?淫荡成性的赵氏姐妹没有为成帝留下子嗣,可成帝与宫女所生之子又被她溺死,这才导致皇位继承成了难题。汉成帝选定隔房侄子、汉元帝的孙子定陶王刘欣为义子,并立为皇太子,养于宫中。成帝崩,刘欣继位,为汉哀帝。那个宋英宗亦然,宋仁宗无子嗣,于是从濮王的众多孩子中选出赵曙养在宫中,改名变成自己的孩子,也立为了太子,仁宗崩,赵曙继承皇位,即宋英宗。
你将汉哀帝和宋英宗和嘉靖相比,是不是就将他们的老子和明孝宗相比啊?明孝宗一生好人,岂是这两个昏聩平庸之君能相提并论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陛下陛下,你认谁当爹是自由,天赋人权,神圣不可侵犯。
嘉靖一读张璁的这篇《大礼疏》,顿有醍醐灌顶之感,尽拨云见日之效。如浩暝长夜突现闪电,似混沌初开咋闻惊雷,五车之学,八斗之才,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他高兴的说道:“此论一出,吾父子必终可完也。”(终于可以认爹了)
然后便把这奏折交给杨廷和,但杨廷和并不买账,淡淡一句:国家大事张璁知道个屁(书生焉知国体),扭屁股就走。
气的嘉靖浑身发抖,他立刻召见了同样气得浑身发抖的张璁,
还有招没有?
必须有!
就这样张璁连夜又写了一道奏疏,名曰《大礼或问》。
行文更是有理有据,论述更是精妙犀利,把杨党的理论从头批到脚后跟。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荀子
这句话说明了一个真理,人数越多的场合,抢占道德至高点要比抢占权力至高点更为重要,更为有效。
张璁的这篇奏章,在权力上处于绝对弱势,但却抢占了道德至高点。
道理很简单,有哪个外人好意思对别人的怎么称呼自己爹妈横加干涉?又有哪个正人君子能让一个少年叫父亲叔叔?张璁行文汪洋恣肆,尽情地使用语言暴力,肆虐地挑动着每个人的天性,不但在拷问每个人的良知内心,更是在考验杨廷和一党的脸皮厚薄。
果不其然,这道奏疏引起了轩然大波,杨党内部出现了分化,一些观望份子也开始表态支持嘉靖,连退休在家的前三边总制杨一清竟给吏部尚书去信道:“张璁此论即使孔孟在生也无法改之。”
真是“檄文如箭”啊!“文章值千金,扭转乾坤看我行。”读书人的作用在这一刻毫无异议的表现了出来。
但与此同时,杨党的骨干分子也不甘示弱,纷纷上书弹劾张璁大逆不道,朝廷之上,骂战一片,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可上天似乎觉得还不够闹腾,又派出了一个绝世猛人登台亮相,不闹得天翻地覆决不收手!
这位新上场选手成了所有问题的终结者,但此人并非先帝托孤的重臣,也不是兵权在握的武将,只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只不过她有个特别的身份——朱厚熜他妈。
这位国母因为中年守寡,所以把一切感情都倾注在嘉靖身上,因为思儿心切,决定上到京城陪陪儿子,顺便评个太后职称。
结果刚走到京郊便收到礼部通知,进京可以,但当不上太后,而且不准认儿子。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礼部派来接她进城的轿子是按照太子妃的标准配备的(当时的轿子相当于现在的公车,不同等级标配不一)
按说杨首辅本是好心,自己的底线是不能让嘉靖的老娘当上太后,但人家毕竟是皇帝的亲妈,用普通的王妃之礼又说不过去,于是一合计,便按照太子妃的标准来配备车娇人马。
老太太一看(其实并不老)火冒三丈,我儿子是皇帝,我这个当妈的反倒成了太子妃,不仅儿子不是儿子了,反倒成自己老子了,立刻对着来使大吼:
你们去告诉姓杨的(杨廷和先生),我儿子不认我,我就吊死在这!”
说完指了指景山顶上一颗老槐树,她指的时候并不知道,一百多年后,这颗老槐树吊死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
杨阁老一听这话,头大不已,嘉靖一听,兴奋不已,这才是我的亲娘啊!
于是他立刻趁热打铁,派人告诉杨廷和,如果你再不给我父母一个名分,我妈不来了,我也不干了,回安陆当坐地户,绝不要这京城的皇帝户口!
闹到太后寻死皇帝辞职了,这烂摊子没法收拾了,杨廷和只好让步,同意称嘉靖生父为兴献帝,母亲为兴献后,但不加“皇字”,皇帝还须称弘治为皇考,实际上嘉靖认了两位父亲,但与弘治之间并无过继关系,只是一种称呼。
即便这样,嘉靖那位彪悍的老娘还是不干,她可不管什么大宗小义,儿子是皇帝,自己就该是太后,于是要求加上那个“皇”字。否则还要上吊。
这回轮到杨廷和不干了,他二话不说便立刻辞职,结果朝野上下一百多号官员联名上书挽留。
轮到嘉靖头疼了,他是了解母亲的,他爹死了这么多年,母亲也没舍得自杀殉夫,自己刚当皇帝,她才不舍得死呢!
但杨廷和可以辞职,但这一百多号官员难道也一起双开了,那这烂摊子朝政不把自己压趴下,于是嘉靖慌了,立刻跑开老妈,挽留首辅,表示本生就本生,不算个啥!
看来看去都是在玩文字游戏,超级无聊,其实说穿了,一点都不无聊,
观点斗争是假的、方向斗争也是假的,只有权力斗争才是真的。
就这样,这一回合双方各退一部,打了个平手。
虽说打了个平手,但闹事的张璁却被杨廷和外放南京。谁叫你小子给杨阁老添乱,永远有多远,你就滚多远!
正德十六年的安排嘉靖并不满意,他最终需要的是给自己的身生父亲上一个完整的称号,那就是有着庙号、尊号、谥号一共21字的完整称号,而且他父亲的牌位也要从湖广移到太庙中,供奉在正德之前,弘治之后,这是朱厚熜的最终想法。
杨廷和当然知道皇帝最终要干什么,但杨廷和依然位高权重,势单力孤的嘉靖只好与其周旋。皇帝希望有人上书重提此事,然后他再顺水推舟。
嘉靖在等待……
他没有等多久,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南京刑部主事桂萼上奏请求再议大礼仪,
这个桂萼在遇到张璁前也是一个普通的官僚,人过中年,垂垂老矣,老人都喜欢思考哲学问题,他也不例外。
他开始反省自己的一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活了几十年,都活了些什么?看看自己身边,尽多是庸庸碌碌酒囊饭袋。难道我也要和他们一样,朝生暮死,无声无息?一想到此,桂萼浑身泛起一阵神圣的战栗。他趴在地上,一阵干呕。
不,我绝不能这样活!
大丈夫于人世间,有两个问题必须问问自己:活着时怎样站着?死去时怎样躺着?自己这辈子还未站过,却要躺下,此刻躺下的他,注定将被胡乱埋葬在乱坟荒冢里,他的名字只会被他的儿女们偶尔提起,即便提起也多半是埋怨,没有给他们留下丰厚的家产,而等到他的儿女们也死去了,他的肉体也早已在棺椁里腐朽烂透,他的名字将无人记起。到那时,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点桂萼曾存在过的痕迹。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他在孤单乏味的生活中重复着日子,知道他遇见张璁。
他发现他们太过相似了,同样对现状不满,同样渴求改变,而嘉靖的父母称谓,无疑是最好的投名状。
一股熊熊的野心之火燃烧在桂萼死寂了几十年的心中。他感觉到,名利的野兽正在他的体内苏醒,并向他发号施令。而他,也将乐意遵从。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于是,桂萼决定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试一试,就算我不能证明我可以,那也要证明我不可以。
于是两人秘密搜集材料,反复论证,力求一击把杨阁老搬倒。
收到奏章的嘉靖自然十分高兴,但很快发现,自己中了大彩,开始惊喜不断。
此时萧半仙的预言开始兑现,方献夫黄宗明、霍韬等心学弟子开始联名支持皇帝重新议礼,陆王心学一向主张人性解放,眼见少年天子被个老油条杨廷和玩的连爹娘都不能认,心学门人个个义愤填膺,纷纷为驳倒杨氏谬论建言献策。
一时间朝廷风云突变,善于察言观色兵科给事中立刻上书弹劾杨廷和:“昔日钱宁、江彬专权纳贿不去追究,再先皇自封威武大将军不去追究,如今却要为皇帝对生身父母的一称呼在这里争,实在是欺国”
要害连连中招的杨廷和再也无法招架,于是再次提出辞职,
这次嘉靖没有阻拦,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此时嘉靖已登基三年,羽翼渐丰,脾气见长,当不满经过发酵,就是时候清场了。
“以定策国老自居,门生天子视朕”历经四朝不倒的杨廷和终于退休了,虽然无数人反对,无数人挽留,他还是十分绝然地走了。
嘉靖站在龙椅上,为自己的胜利而洋洋自得。
但他明显忘了,有种策略叫以退为进,真正的较量现在刚刚开始。
杨廷和走了,但他的儿子杨慎还在,他虽然官职没有老子大,但影响力毫不逊色。
嘉靖三年(1524)二月,在杨慎的授意下,礼部尚书汪俊联合了七十三个大臣一起上书,为杨廷和鸣冤叫屈,批判嘉靖的大礼仪主张不对,更恨的是落款,明明七十多人,却把满朝文武牵扯个便:声称“八十余疏二百五十余人,皆如臣等议”。
一句话,京官全被拖下水了。
在口水仗中成长起来的嘉靖此时没有半分慌乱,既然要闹,就来个天翻地覆,于是下了道圣旨:调张熜、桂萼以及一干心学门人进京,来场公开辩论。评选天下第一骂架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