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以自我为中心的朱厚熜当然没有同意。力主自己的年号自己做主,改年号为嘉靖,这“嘉靖”二字出于《尚书》中,周公在《无逸》中述“无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惑怨。”(不敢荒废政事和贪图安逸,全力勤政,安定天下。让普通百姓和文武大臣,没有谁怨恨他)表明了革除前朝弊政,自成一体的决心。
可惜的是,从以后的事态看,这也不过是个少年初恋时说的絮絮情话罢了,只图嘴上痛快,并不想真心负责,只不过他把初恋对象从少女变成了国家。
首辅杨廷和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和他当面冲突,并非他愿意放权,而是在登基诏书上嘉靖做了明智的让步。
诏书里特别强调,帝少,尚须亲贤佐助,杨廷和以内阁首辅大臣兼尚书房总师傅,加授太子太保。杨所举荐的人全部加官进爵。
而杨首辅对这一切封赏也毫不客套,他公开说:“自信可辅太平,重振大明王朝”
明显表明少年皇帝是要听自己辅佐。他还时时以老师之居,嘱咐皇帝“务民义,勤学问,慎命令,明赏罚,专委任,纳谏诤,亲善人,节财用,语多剀切……。”
因为此时的杨廷和已经62了,他知道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书展政治抱负,按照他的理想来建设这个国家,来改变这个皇帝。
但他却恰恰忘了一件事,此时的朱厚熜不过是个15岁的少年,而且正在进入青春叛逆期,这个阶段的孩子不认理,只认人,何况这回涉及的还是他的父母。
朱厚璁既登基,那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就呈现在所有人面前,这就是对朱厚璁父亲的定位问题。朱厚璁的父亲朱佑沅本是兴献王的身份,此时已然故去,现在儿子做皇帝了,如果继续给朱佑沅藩王的身份不合适,因为皇帝不可能去祭拜身份比其低的人。
所以解决问题的出路有两条:要么把嘉靖的亲爹送进太庙,奉为皇考(皇父),要么就让嘉靖换个爹。
果然,朱厚璁登基没几天,就让礼部议自己父亲的庙号问题,朱厚璁的意思是将自己的父亲立个皇帝号,然后将父亲牌位从老家移到京城的太庙中,跟祭祀其他先祖一样祭祀自己的父亲。
按说此举也属正当,在本朝也有先例。朱元璋尊称生父朱世珍为仁祖淳皇帝,朱建文称朱标为兴宗孝康皇帝,这些都是生前并没有做皇帝,在后世子孙为皇帝的情况下所上的一个尊称,为的就是行使礼仪上的方便。
对于这个问题,杨廷和有他的考虑,那就是将嘉靖过继给孝宗朱佑樘做儿子,同时与生身父母脱离关系,考虑到朱佑沅就嘉靖这一独子,从其他近支宗室中再过继一人为朱佑沅的子嗣,承袭兴献王位。
好了,简单的剖析一下为什么嘉靖即位以来首辅杨廷和会处处做对吧?
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由于永乐皇帝朱棣本人是藩王出身,通过造反即位,所以他对藩王限制极严,藩王非奉召绝不可立刻驻地半步,否则便以谋反论处,藩王名为皇亲,实为囚犯。
所以杨首辅对嘉靖这个来自荆襄蛮夷之地的小藩王,内心深处有种骨子里的轻视。
一个更简单的原因,因为权力!
杨廷和不缺钱,他相当有钱,他也不缺女人,他女人有的是,更加不缺名,他自己就是文豪,他儿子更是明代三大才子之首。但他唯独缺一样,权力,统御天下的权力。
于是当最高权力出现真空,向他轻抛一下媚眼,他就像杯诺亚方舟遗弃的弃儿突然捡到上帝丢下的最后一张获准上船的末日船票,于是他发足狂奔,他饥渴无比,在他身后,也许他是为了公心,认为国家只有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建设才是王道,也许他是为了私欲,自己年近花甲,时间一天天悄然逝去,杨廷和心中的惶恐也日甚一日。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早在朱厚照的荒唐玩闹中便已用尽。庸碌无为的日子让他感到窒息,感到背叛了自己。屈原曾有感慨:老冉冉其将至也,恐修名之不立。杨廷和的恐惧却更为迫切,他担心明天自己就会死去,或者明天地球就会毁灭,而他,却和自己的梦想依旧隔着难以企及的距离,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才是唯一吸引他的终极梦想,不管因为什么,他都要不遗余力的去争取拿最高权力。
这世上最让人无法戒除的不是毒瘾,而是官瘾,权瘾。一旦你身处其中,就休想逃出权力的黑洞。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人,就像置身于磁力场的铁块,不管你有多不甘心、多么疼痛,终究逃避不了被磁化的命运。权力是一种人们有意不提及的宗教,而且是排它性的一神教,除权力本身之外,不再有别的神。它并不要求信徒的虔诚,然而却没有信徒不是百分百的虔诚。它给予信徒随时离去的自由,然而却没有信徒愿意行使这种自由。
第二波较量开始了。
在杨廷和的授意下,礼部尚书毛澄会同公卿台谏60余名官员上了奏章,这篇奏章引起了滔天巨浪。
奏章的内容很简单,嘉靖皇帝要尊孝宗为皇考,称亲生皇帝兴献王为皇叔父,亲生母亲兴献王妃为皇叔母。理由也很简单:“为人后者为之子”,既然朱厚璁继承了人家的皇位就应该成为别人的子嗣。
这还了得,刚刚当上皇帝,正想一家团聚,却没想到连爹妈都不能认了,而且被强行摊派一个亲爹,于是嘉靖勃然大怒:父母是能改的吗?
有个人微微一笑:能改。
说话的人士杨廷和的儿子杨慎:西周时,周天子是天下大宗,而姬姓诸侯对周天子说来是小宗。如此类推,孝宗是大宗,你爹兴献王是小宗也。有大就不能入小,嘉靖当皇上继大统,即入大宗,自然要称孝宗为皇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至于亲生父母,和皇位相比,自然为小,关系也就要自然疏远。”
杨慎是明朝三大才子之首,文坛的领袖,批判过程朱理学,否定过陆王心学,他所着的:
《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更是被罗贯中收入《三国演义》开篇词而家喻户晓
此刻他一发言,再加上有这个权势滔天的老爹罩着,自然满朝百官都统统倒向他们阵营,嘉靖听得实在心烦,但又孤掌难鸣,于是只能摆手示意,退朝,再议!
可是再上朝,又是排山倒海的奏章砸过来,理由更为引经据典,说嘉靖当学前代汉哀帝和宋英宗,这两位当初在入继宗室继承大统之后,便将传位给自己的叔伯汉成帝和宋仁宗尊奉为父亲,称“皇考”。
依此类推,当今皇上也应该奉大行皇帝的生父孝宗为父,对于生父老王爷朱佑杬,则应改称叔父,“皇叔考兴献大王”,母妃改称叔母,“皇叔母兴献王妃”,以后凡是提及二老,皆一律自称“侄皇帝”。
更是举了远古的例子,三代之前,贤明之君主,莫过于大舜,也没听说舜帝追崇自己之生父瞽瞍的。三代以后,贤明莫过汉光武帝,亦未闻他欲追崇自己之生父南顿君的。既有榜样,陛下岂不效法之?效法二位贤明,天子之圣德即不会受玷污,天子之纯孝也会光芒万丈,流芳百世,感耀世人矣。”
我一直认为互联网络的发达,其实不是给人提供了更多信息,而是屏蔽了很多信息,面对海量信息,我们会像猴子火中取栗,不知道如何下爪,即便有搜索引擎这样的傻猫,解决的也是个局部问题。这就是信息时代的信息屏蔽,它让我们都变成了知识残疾,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小洞天,却不知天外有天。
而此刻的嘉靖则真的知道什么叫信息屏蔽,什么叫天外有天了。
嘉靖虽然聪明,不过稚气未脱的孩子,哪里说得过这些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的鸿儒高士?再说杨廷和又打着维护大礼的旗号,尊崇的是正宗,是大宗,说嘉靖皇位是孝宗之子武宗传下的,孝宗父子为大宗,兴献王为小宗,大宗岂能绝后!再者,做人总得知恩图报。嘉靖皇位已即,江山一统,天下已定,不能干那吃饱了就打厨子的事,因此尊孝宗为皇考理所当然。国家大义远比父母私情要冠冕堂皇。
结果一个亲生父母不是父母的一个显而易见的常识却无法证明,难怪常有人说:中国人从来不缺文化,只却常识!
最可恨的是,奏章的末尾除了百官的联袂签名外,还明确指出,但凡朝中有所异议者,都属“奸邪”,当斩。
嘉靖也试过放弃皇帝的尊严,请杨廷和来偏殿喝茶谈判,违心地对杨首辅的丰功伟绩胡吹乱捧,并表示一切好商好量,只要给自己父母一个亲生的名分。
老江湖杨首辅毫不客气,皇帝的恭维全听,皇帝的赏赐全收,皇帝吩咐的事全不办。
嘉靖一看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为了赢回自己的爹娘,他下圣旨为自己正名分,结果没想到圣旨到了内阁,被杨首辅用“封驳”的权利给退回来了。
所谓封驳,就是首辅认为皇帝的意见不对,把圣旨退回的一种制度。
退回的理由也冠冕堂皇,不尊大德,不崇大义。
所谓天理正义,却容不下人情伦常,我不仅想起一句话:
道德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百姓的冤屈可问官府,皇帝的委屈向谁申诉呢?
朝廷全是杨廷和的党羽,自己倒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家寡人。
那段时间,嘉靖差点崩溃,孤独无助,压抑郁闷,一上朝就是让自己废弃父母的民主建议,一退朝就是冰冷阴暗的后宫寒室,他经常凝望残月,感觉自己就像这皇城的弃儿,多想有人能帮帮他呀!
大上疏
有人说,不怕领导讲原则,就怕领导没爱好。我说:不怕领导没爱好,就怕领导没烦恼。领导的烦恼,就是下属的机会。
一群人从嘉靖的愁容中看到了机会,
最先看到这个机会的人来了,他叫王瓒,字思献,号瓯滨,礼部左侍郎,正三品。浙江永嘉乡人,孝宗弘治八年中举人,九年春中进士第,殿试得一甲二名,也就是榜眼。
王侍郎当年在工部任职时,曾受命到安陆州监工修建兴王府,在兴王府生活几年,与兴王朱佑杬也就是嘉靖的亲生父亲结有深交,因而对杨廷和名托忠义暗中揽权的做法很不赞同,更重要的是,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凭借着和嘉靖父亲的交情,再为嘉靖说情,很可能是个仕途翻身的契机。
但他当然知道自己力量单薄,于是四处网罗与杨首辅政见不合者,准备上疏替嘉靖出头认爹。
但他毕竟道行太浅,行事不秘,被杨首辅收到了风声。
杨廷和一听大为恼怒,自从向皇帝上疏议礼,百官附和,不想正在关键之时,竟然出现了反对者,而且还来自礼部,还是正三品的左侍郎!杨廷和严令不得声张,暗里派人查寻王瓒的过失。
调查结果一出来,杨首辅大跌眼镜。
原来这王瓒人品干净的一尘不染,节操清白的一塌糊涂。
只查到王瓒在正德十四年九月书奏折时写了5个错别字,手下人无奈。这样的错误是无法治罪的,不过老谋深算的杨廷和却深沉地说,不需要治他罪,只要他滚蛋就行了。
杨首辅的计策是这样的,既然连给皇帝的奏折都能出错,证明王瓒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于是便派王瓒的好友汪慎(已被杨收买)送给他一只精雕细刻的玉石笔筒,一只玉石笔架和一双玉石镇纸,都是陕西滋水的宝物。陕西滋水以出产美玉而闻名古今,相传秦始皇的玉玺就取自这里的玉石。
几天后,就有传言说首辅杨大人价值不菲的端砚和镇纸不见了,还有人说在礼部王大人那里看到的纸砚有些与首辅的那两件东西似曾相似。
当然一切都是秘密进行,虽已满城风雨,而王瓒却一直不知。
接着便是礼部尚书毛澄登场,作为王瓒的老领导,他当然假装到王瓒那里视察工作,结果发现王瓒办公桌上的砚盘和镇纸正是杨廷和的,于是严加盘问。
王瓒自然如实道来,并请汪慎作证。可此时的汪慎早被派到山东青州公干,六百里加急请他回来,得到自然是矢口否认。
怎么会这样,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会骗自己,王瓒感觉到刺骨的心寒。
19世纪英国首相帕麦斯顿曾经说过:“大英帝国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官场上当然是最讲利益的地方,利益够大,朋友又算的了什么。
这时王瓒百口莫辩,而杨首辅则大度地出现,非常大方地表示愿意将砚盘和镇纸送给王瓒,只是王瓒身为礼部高官,理当为克己复礼的典范,现在这件事自己不追究,但是却不适合继续担任京官了。
至此王瓒才明白一切,但已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卷了铺盖带上家眷去了南京,乖乖养老。
京城唯一想为皇帝说话的人被撵出了京城,以后谁还敢替皇帝说话?
还真有,不过他并不是真为皇帝说话,而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说话。
这个人就是在礼部做观政的张璁。
张璁(1475-1539),字秉用,号罗峰,后因和嘉靖皇帝朱厚熜同音,嘉靖帝为其改名孚敬,赐字茂恭,与王瓒同为浙江永嘉人。
张璁13岁时,便以卧龙自许,读书宽博,精通五礼。
他早在弘治十一年便中了举人,正当他意气风发之时,却发现自己衰神附体,连着复考七试不第。此时他已四十有五,看来高中皇榜,此生无望,再要是执迷此路,恐怕追悼会和庆功会只能一起开了,他从此心灰意冷,对科举彻底失去信心。
恰此时,他遇到了御史萧鸣凤,萧御史主业告状,副业算命,一见张璁,觉得面相奇伟,非要他的生辰八字卜卦不可。
结果一算萧御史大呼:“此后三年当成进士。”
张璁本已万念俱灰,听了这安慰到近乎嘲讽的话语,惨然一笑,转头就走。
哪料到萧御史箭步上前,拉住他:
兄弟,相信我,再考一次,这次不仅能中进士,还必将入阁为相,大富大贵。(将大贵,倾动海内,与世无比)
被他这一忽悠,张璁体内夭折三十多年的功名之心重又燃起,终于在三年后正德十六年(1521),金榜题名中了进士,可年已48岁,几近天命之年。
虽然中了进士,不过成绩实在一般(二甲第七十余名),自然没被选中庶吉士,更加注定无法成为翰林,入阁为相更是黄粱一梦。看来萧御史最多算个半仙,大富大贵这辈子别指望了,混吃等死当个小官僚吧。
他被分配在礼部做个观政闲职,正巧赶上少年天子孤家寡人嘉靖与杨廷和众臣为了“大礼”之事争得不可开交。
在王瓒被贬南京后,深思熟虑的张璁决定上书驳斥杨党,支持嘉靖。
他的密友纷纷劝他,王瓒就是前车之鉴!众臣皆知首辅实权在握,少年皇帝不过是龙椅上的摆设!你替他说话,等于以卵击石,自找死路。要是像王瓒那样贬至京外算你命好,就怕像江彬那样,被安上“反贼”之罪名,白白送了卿卿性命。
但张璁咬定青山绝不放松,密友见他如此执拗,便拿出龟甲占卜。
龟在中国,是一种命运的象征。中国人自古就烧龟的背,从裂纹里判断命运,在中国人眼中,千年王八万年龟,龟是长寿的动物,它有足够的阅历来告诉人类吉凶福祸,可惜的是,龟不说话,所以只好用火刑逼供。烧出的裂纹,经过解释,有利,皆大欢喜;不利,就不敢动。并表示,是吉是凶全由老天定夺。
张璁一脚踢开龟甲说道:唐太宗为了抢政权,杀他哥哥和弟弟的时候,左右劝他下决心,不然你哥哥弟弟就要杀你,唐太宗始终犹豫,最后搬出乌龟来问卜,张公谨走上去,抓起乌龟,丢在地上,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今天要做这事,已不容怀疑,如果卜的结果不吉,难道就不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