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偏厅,就听见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周夫人的骂声和摔东西的声音:“你这个死丫头,一点不让人放心!跟那个什么张秀才断绝来往,听到没有?”楚楚推了推房门,门从里面反锁着。诗韵指着边上许多站着看热闹的小厮丫头说:“都看什么看?没活干是吗?”小厮丫头们一哄而散了,有几个胆大的还不时回头看看情况。
“不吭气?不吭气是什么意思?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给我拿藤条来!”房里再次传来周夫人的声音。
楚楚跟诗韵听到周夫人要拿藤条,着了急,忙拍着门大声喊:“大娘,请别打姐姐!”但屋里并没有听到她们似的,响起如雨点的“啪啪”声。诗韵年纪小,一着急居然靠着门哇哇大哭起来。楚楚扒着门缝想要听里面的动静,但是奈何诗韵的哭声掩盖,她什么也听不到。
这时,二夫人跟周若谷也赶来了,二夫人问诗韵怎么回事,诗韵只说了半句“大娘打姐姐”就又嘤嘤地哭。楚楚也顾不上解释,连连示意诗韵别再哭了,继续扒着门听,正好从屋里传出了一句,“那人叫什么名字?张什么?!”刚赶来的周若谷立即皱紧了眉头,二夫人听了却大惊失色,对跟着周若谷的探梅说:“快快快,踢门啊!”探梅缩了缩头,有些怯,楚楚等人推着他说,“二娘叫你踢的,你还怕什么!”探梅这才壮着胆踢开了房门。
众人随即一拥而入。诗婷正跪在桌子前,大夫人拿着藤条站在一边。周若谷上去扑通一跪,说“娘亲,你别打妹妹,你生气就打我好了。”二夫人按着大夫人的手连说:“姐姐,有话好好说……”诗韵站在二夫人身后,怯怯地望着大夫人。楚楚趁这时连忙检查诗婷身上的伤口,诗婷却默默地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挨打,之后却拿眼睛狠狠瞪着二夫人。楚楚看到身边的木头家具上一道道浅浅的印子,看来大夫人还是舍不得打诗婷,楚楚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舒了口气。
周夫人见是二夫人来了,拉着她指了诗婷说:“这不争气的东西,她,她竟然私下跟男人好上了!”一边说,一边竟然大颗大颗地掉了眼泪,连声音也哽咽了。诗婷一见刚才还极气愤的母亲突然掉起眼泪来,又慌张又委屈,竟然也埋下头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滴答滴答滴在地上。
周若谷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一看见自己的亲妈跟自己的亲妹妹突然一齐哭起来便手足无措,只好在边上坐着叹气。饶是二夫人平时掌管帐务时再怎么精明,这下也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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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偏厅里各人乱作一团的时候,二夫人的丫头进来说:“老爷回来了。”听了这话,厅里每一个人的脸色都不自觉轻松了起来,头疼的事永远是留给一家之长。
周子方进了偏厅,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诗婷长跪着也不敢看爹爹。周子方环顾四周,咳嗽一声,说:“你们一个摔东西,一个砸门,是想拆了周府吗?上梁不正下梁歪!”二夫人连忙说:“老爷,请别生气,我跟姐姐都是关心则乱。”周子方看向大夫人问:“你说说,怎么回事?”
周夫人擦了擦眼泪说:“老爷啊!我今天听说,你的宝贝女儿诗婷,竟然跟男人私定终身了!”说完又忍不住哭起来。
诗婷忍不住插嘴说:“没有私定终身!”周夫人一听可来了气,指着她说:“你还送了人家一条帕子,有没有?这还不叫私定终身?你难道还要以身相许吗?”诗婷是个从小读着《列女传》长大的女孩,只知道三从四德和在家做女红。对忠贞更是看得比什么都重,此时被母亲一说,顿时好像被扣了一盆污水一样,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说:“我没有,我没有!”
周子方见女儿这样子,心下颇为不忍,瞪了周夫人一眼,责怪道:“说话也没个轻重!”但一想到夫人所说的“私定终身”又忍不住皱眉,略略想了想,转身问向其他几个兄妹,问:“此事,你们知不知道?”
诗韵忙冲着爹爹摇头,周若谷跟楚楚只是站在一边垂着头不回答,诗韵见哥哥姐姐都不作声,又忙忙地点了点头。周子方见状叹了口气说,“唉,你们几个感情好是应该的。但是,这可是件大事,你们居然谁都不跟大人们说?糊涂!真糊涂!”兄妹三个也不敢答话,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
周子方感觉屋子里慢慢变得平静下来,这才背过手,问诗婷说:“好了,现在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说。”
诗婷听到父亲问她的口气仍然充满慈爱,想起了楚楚早上说的话,也许爹爹真的会理解自己呢,于是慢慢地一点点把事情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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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里,诗婷随周夫人一起住进山上的道观吃斋祭祖时遇见了在道观里借宿读书的张信礼。张信礼出身贫寒,在道观里打杂以借宿,诗婷上山是冬季,正是张信礼每日给各房间送炭火,每次都送到外间给滋兰,诗婷在里间里做女红。终于有一天,诗婷出门正遇见张信礼满脸炭灰和汗水地搬炭火,诗婷见回避不及便上前去道个谢,又掏出帕子给张信礼让他擦汗。按理张信礼不该接,男女授受不亲,又是个官家小姐,但他长这么大也没遇见过别人递帕子的事,鬼使神差的就接下来抹了抹脸。诗婷没想到他竟拿走了帕子,也愣住了。再看帕子,已然沾满了黑黑的炭灰,搞得张信礼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两个人都尴尬起来。诗婷赶快推说夫人找,也不管帕子就走了。
待到张信礼洗了手帕来要还给诗婷,诗婷这才发现原来张信礼是个秀气的读书人,而且跟周若谷是同年考的童子试,是同年的秀才。两个人便常常见面聊天,一来二去,诗婷发现他文章也好、人品也好,模样又舒服,长得温文尔雅,便对他芳心暗许了。到了要下山的时候,诗婷把当时张信礼还来的帕子又赠给了他,还送了他一些闲散银子,张信礼则许诺一定要考上进士来报答小姐。之后,诗婷跟张信礼一直互通书信,诗婷还在信上得知张信礼以全府第一的成绩顺利过了科试。
听到这里,周若谷也忍不住说了句“确有此事”,被周子方翻了个白眼。周子方当年也是全府文章第一,但周若谷偏偏没有这样上进,考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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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婷一直怕老爷夫人生气,把故事简了又简说完了。
周夫人一直唉声叹气着说:“唉,闺女啊,你真是不懂事……”诗婷盯着地面,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娘,您嫁给爹爹的时候,爹爹也只是个秀才!”周夫人听了立即火冒三丈,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做娘的为你好,想你嫁个好夫家,你竟然……竟然还顶嘴?!”说着,拿起藤条上来作势又要打。
周子方喝住夫人说,“上来就打人有什么用,要讲道理。君子动口不动手。”周夫人把藤条重重一扔说:“好啊,你现在又嫌我管教无方了。好嘛,你来管,我看你怎么讲道理!”
周子方皱皱眉背了手在偏厅里踱步,好久才说:“诗婷,你这样私下里跟府外男人有来往,让我颜面何存?”诗婷听了这句话,心瞬间凉了半截,楚楚更加不相信,吃惊地看着周子方。
周子方却背过身去,慢慢地说:“从今往后,没什么事你就不要出门了,在家里好好抄书练字。滋兰,你私自给诗婷传信,这次本该重罚你,但念在你跟诗婷情同姐妹,就扣你三个月月例,跟诗婷一起,不得出门!圆圆,你跟府里下人都说一声,谁要是敢替诗婷送信的,卷铺盖走人。”见滋兰跟二夫人都诺了,周子方便说:“都清楚了,就吃饭去吧。”大家都站起来,忧心忡忡地目送周子方。周子方却在门口停住了,回头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诗婷说:“若是他果真中了进士,抬着轿子来说媒,我才会考虑考虑。”说完便抬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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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两位夫人拖着诗韵也走了,楚楚才扶着诗婷起来说:“好在爹爹也没说死,这件事情我去想办法知会张信礼吧。”
诗婷却神色黯淡地说:“爹爹可没说别人在他之前来说媒的话,他不会考虑呀……”听了这话,楚楚也黯然了。
周若谷叹了口气说:“你们现在就只能指望着他这下能中举人,然后明年开春一举中进士了。”听的大家都垂头叹气,而诗婷眼里却充满了坚定,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信、他。”
楚楚扶着跪麻了腿的诗婷,只觉得她这样坚强,这样温柔又倔强,是因为她心中有信念;跟她相比,自己显得多么空虚和无所适从。
诗婷,你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