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长,听见院里房门“吱”的一声响了,接着是“蹬蹬蹬”一路小脚步声,走近街门跟前先朝外面喊:“谁呢?老大早的就打搅人呢!”张氏走到跟前,把街门拉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朝外边打量。她还没注意到地上爬着个人,马腾举却哑着嗓门叫了一声“妈”,随后便昏了过去。听到熟悉的呼叫,张氏愣怔了一下,赶紧把街门打开,看见儿子成了那样,心疼得差点昏死过去,也顾不上细问情由,抱住马腾举的头只管哭喊:“孩子,你这是怎么啦?是哪个千刀万剐的把我孩害成这个样子?”范三在一旁劝说:“虎儿嫂,别哭了!还是先救人要紧。”听见老婆的哭声,马虎儿也披着衣服出来了:“怎么啦?怎么啦?”看见眼前的阵势:“这……这世事!这是怎么了?”急得他摊着双手,连话也不会说了。范三说:“快快快,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咱们先把人抬回家里再说!”三个人连抬带扶把马腾举拖回家里,放在炕上。这时,张氏也冷静了些,用手在儿子鼻孔上试了试,感觉还有热气。两口子这才放下心来。马虎儿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范三把他知道的说了,并说:“多亏北头刘老四家儿子赶火车早早地叫我起来,今天堡门开得早,别的详细情况没听腾举说,我也就不清楚了。”说完要走,张氏说:“他三叔坐会儿吧!还没顾上让你抽袋烟呢!”“都是自家人还客气什么,先照顾孩子要紧,我走啦!”范三边说边往外走,张氏说:“快!不送送他三叔,还愣着干什么?”马虎儿送范三出来,口里不住的磨叨:“这世事,这世事!幸亏遇上你了,这世事!”
范三走了以后,张氏抱着腾举的头,又是掐人中又是摸心口,急得要死要活地折腾了好一阵子,马腾举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家中大小人都哭成红眼圈儿,就连看破世事的马虎儿也不例外。见他醒来,全家人都围过来急着询问。马腾举的眼睛仍然闭着,张开干裂的嘴唇,说:“水,水,给我点水喝!”声音小得让人难以听清。腾云赶紧给他哥哥端过水来,张氏扶住儿子的头,慢慢地把半碗开水喂完。马腾举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睁开含泪的双眼把他经过的事全部说了。张氏说:“不管好歹吧!我孩总算是囫囵逃回来了。”原来他们一直以为腾举还在警察局里,对于他被抽到前线打仗的事毫不知晓,听他说完,家里的人都转忧为喜,唯有旁边站着的马虎儿还是愁眉不展地摇着头,口里“这世事,这世事!”地连连念叨。张氏听他说的话不耐烦,就挖苦说:“你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说个‘这世事、这世事’的,这世事能顶屁用?”马虎儿对老婆数说他的话并不在意,他看过许多闲书,肚里的文化较多,属于深谙世道之人。儿子是从战场上逃回来,一旦再被抓回去该治何罪是明摆着的。他把担心的事情说出来,大家都跟着发了愁。特别是张氏,军法什么的她倒是不懂,可她也听说过逃兵被抓回去杀头的事,急得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直转,唯恐公家的人立刻就来了。这时,她恨不得地下裂道缝、墙上开个门,把儿子塞进去藏起来。全家老少抓耳挠腮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依了张氏的主意,决定让马腾举去离县城远一点的梁堡姨妈家里躲上些日子。天亮以后,张氏又让马虎儿给范三补送去两包好烟,一来是感谢人家的帮助,二来顺便吩咐他一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让他千万不要对外人乱讲。范三连连点头,答应他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保证不对外人吐露半个字。
这一天全家人也不敢出门,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熬到天黑,马虎儿到村南小庄上找不认识的人雇了辆小驴车,把马腾举用棉被裹住藏到车里,上面盖了些谷草伪装起来,让腾云跟着,送到河西离拱极村十五里地的梁家堡姨妈家躲藏起来。人是送走了,可马家老少心里却都明白事情还在。全家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过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城里公家人便找上门来。这天中午,张氏正在屋里张罗着准备做饭。腾云在院子里拉风箱,忽然听到街门外面有人说:“看见了吧!坐着拉风箱的就是他家二小子。”随着说话的声音,村保刘四领着俩穿警服的人走进院里。其中一个年龄大点,四方脸、高鼻梁、大眼睛,看模样像是个当官的;后面跟着的是个年轻后生,中等身材、五官端正,腋下挟着个黑皮折子,肩膀上斜挎着皮带,腰间系一支短枪,看样子,既像办公室秘书又像是当官的随从警卫。前面带路的刘四边往里走边喊:“虎儿哥!虎儿哥在家吗?”听见喊声,张氏从房间出来,一看那阵势,知道是追查腾举下落的人来了,心便开始突突地跳,表面上却装着和没事一样。“马虎儿出去了。有什么事?你们进来和我说吧!”张氏说完,撩起门帘把客人让进家里,先给他们拿出纸烟,又倒下茶水,然后,用很平常的口气和对方说:“你们还没吃吧?正赶上吃饭的时间,先一块儿吃点饭吧?”当官的坐在地下摆放的箱子上,说:“不用麻烦,我们已经吃过了。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这时听见外面拉风箱的腾云叫说:“妈,快点,锅开了!”“先停一会儿再说,这阵子顾不上。”张氏应完儿子的话,顺便跨坐在了对面的炕沿上。
那当官的端起凉在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轻咳了声说:“我们今天是来履行公事的。为什么找你们麻烦?大概你们心里也很清楚!”张氏听了,故意装糊涂说:“这位长官,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们不说,我哪知道你们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呢?”“你真的不知道?”当官把说话的声音提高了许多。“你们不说,我咋能知道呢?”“好!既然你装着不知道,那我就只好把话挑明了!我们是警察局的,今天是专程为你儿子马腾举的事来的。”张氏本来装着很平常的样子,故意又愣了一下说:“我儿子他怎么啦?他不是在你们警察局里好好的吗?”当官的向旁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个人便站起来说:“前些日子,上边传达下来命令,目前共匪猖獗、国难当头,党国号召上下要团结一致,为剿匪救国尽职尽责,根据上头的指示,局里抽出一部分骨干来支援前线。你儿子马腾举正好就被抽了去,谁知道只作了一战他就当了逃兵。队伍上向局里头要人,没办法!我们只好找到你们家里来要人。”“啊!”张氏故作吃惊地说:“这事我们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当官的接上话茬说:“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不清楚,关键的问题是你们要帮助我们,和我们配合好,尽快把人找回来交到局里。我们从中间周旋一下,替他说上几句好话,把人给队伍上送回去,也许就没什么事了!如果你们不知趣,时间拖得长了,让上面的长官怪罪下来,我们可就爱莫能助了!”张氏说:“这可怎么办呢?这事我们确实是一点也不知道。听你们这样一说,我心里比你们还着急得厉害,这可让人去哪里找他呢?”在旁边站着的村保插话说:“虎儿家的,依我看上头要人这事怕是迟早躲不过的。如果你们不知道他的下落,那也没办法,如果他要是回来过,我看迟不如早,真要惹恼了队伍上的那些个拿枪的……”刘四扭头看了眼那个当官的,继续说:“我怕他们就不像今天来的这位长官好说话了。”当官的点了点头,接话说:“可不是!不管好歹腾举总归是局里的人。弟兄俩相处了一场,我们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扭。可话又说回来,人家那边朝局里要人,没人我们也交不了差呀!”张氏听了,心里暗想:哼!在局子里把人给丢了,按理说是我朝你们要人才对,你们倒反找我要人来了。她心里这样想却不敢明说出来,就绕着弯儿说:“长官,你看把活生生的一个人丢了,我们心里比你们还着急。腾举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只当他还在局里好好地做事呢!想不到竟然出了这种事故。谁知道我孩现在是死是活,让人去哪里找他?天哪!我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张氏说着就又假装哭了。那位长官看她怪可怜的,就说:“这事也不是我们故意难为你,实在是上边逼得不行,我们也没办法。”张氏赶紧摸了把眼泪说:“这我知道,你们也是替公家办事的。”当官的回头看了眼村保说:“看这样子也许他们真不知道,我看暂时也说不出个眉目,咱们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刘四随和说:“虎哥回来了和他说一声,让他赶紧想办法找人。俗话说‘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事躲是肯定躲不过的。”张氏说:“哪里还敢躲呢!自古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吃官饭、应官差,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但大理还是懂的。如果他哪一天回到家里,我们马上就让他回局里去,这事就省得你们再操心了。”张氏说这话是希望对方以后不来找麻烦,然而,许多事情却不能尽如人意,前面来的这两人走后时间不长,局里边就又派人下来查问,并且还逼着腾云领路,去他姥姥和姑姑家搞了两次突击搜查。没找见人临走时却留下了话,说下次可能队伍上要亲自下来要人,如果还交不出人来,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这时马虎儿就在上屋里看书,因为这些年的家事由老婆处理已经习惯了,便假装没有听见。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许多事情马虎儿是心里明白而故意装糊涂的,却又难得糊涂。对于儿子马腾举的事,他觉得好像是从前已经历过的事情现在又要发生。面对十分无奈的处境,马虎儿只能在地下转着圈子“这世事,这世事”地来回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