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许多事情原本是很难说清的。马虎儿的老婆张氏虽然是从旧社会过来、没赶上解放的小脚女人,却非等闲之辈。在马虎儿遭受事业失败感到悲观厌世的时候,她却一举挑起马家的重担,家务活自不用说,就连地里间苗锄草,路上挑担推车,甚至许多男人都不会干的犁耧锄耙也敢下手。张氏帮男人干活从没怨言,伺候男人穿衣吃饭也不误事。张氏的脾气非常厉害,她是女人群里少有的女强人,只要是占着理,对谁都不让,唯有对马虎儿却是百依百顺,便是她从地里劳累回来,马虎儿在家闲着不高兴骂她几句,张氏也只是心平气和地辩解,从来不和丈夫翻脸。邻居们都说,不知马虎儿是哪辈子修得福,娶了这么个好老婆。不但是能替他干活,和外界发生了矛盾也全由张氏出面,慢慢地形成习惯,把个马虎儿惯得越发成为不揽事的人了。
马腾举在城内枪局里当了警察,应官差,自然也结识了许多吃官饭的。张氏的心眼特别活,农闲时,依仗儿子在城里的关系,倒腾些当时官方为了对付八路军,限制出城的走私货。由于张氏的精明强干,家中的日子虽不富余,却比一般庄户人家强得多。马虎儿闲在家里宠猫宠狗,对他的小女儿视如掌上明珠。马莲已是八九岁了,还经常骑在父亲脖子上玩耍。马虎儿望着小女儿调皮的样子,乐呵呵地,从来没对她发过脾气。这时,二儿子马腾云已经年满十四。这孩子不爱多说话,却天生头脑聪明,里里外外一把手,干活特别利索,平常从不惹是生非,占着理时却不让人。腾云虽然没有专门跟父亲学过武术,但父亲平时伸腿张胳膊,他经常在跟前看,捎地学会了几招;加上他四肢灵活得像只猴子,和一块儿玩耍的孩子们交起手来从不吃亏。在马虎儿眼里,腾云比腾举要有出息得多,心里自然对小儿子多了三分偏爱。张氏忙里忙外,还得抽时间进城做买卖挣钱。马虎儿在家闲着,地里的活儿要紧时也得出去看顾一下,好在小儿子腾云已顶上大事。有很长一段时期,马家的日子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去了。
解放前夕,蒋介石的军队节节败退。此时的“国民党”也顾不上自己叫什么党了,到处抓壮抽丁。后来,警察局的人也被抽上支援前线。马腾举刚去到枪局时年龄太小,穿上不合身的制服就像小袍褂似的,在里面混了一年多时间,如今已长成一条硬朗的大汉,却是天生的外强中干贪生怕死。这天警局里突然召集全部人马开会,局里的头头作了反共救国的动员报告,听说要抽人支援前线,马腾举心里便开始嘀咕着暗自祷告:“菩萨保佑!可千万别抽上我!”听见上边点到他的名字,吓得他愣在那里半天都发不出声来。等到警官把马腾举的名字又大声叫了两次,他才反应过来,哆嗦着从队列中站出来。他所编入的队伍没几天就被拉出去,在离陶城附近不远的丘陵地区打了一战。他们的任务原是要消灭隐藏在山里的共产党小股游击队,两家接上火,对方密集的机枪子弹“噗噗”地往身旁的土里直钻。别看马腾举他们平常拿着武器吹胡子瞪眼咋呼百姓,实际上,除过打靶开两下枪从来没玩过真的。第一次上这要命的战场,马腾举缩着头胡乱开了几枪就趴在那里不敢动了。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啊呀”的声音,扭头看见和他在枪局里一起抽出来的一个同事,抱着头边滚边“呀呀”地叫喊:“救救我!快救救我呀!”马腾举卧的地方离对方很近,他心里虽然害怕却知道救人要紧,还是硬挺着爬了过去。看见对方满脸是血,赶紧脱下自己的上衣把他的头整个包住,用两只袖子缠绕着扎住伤口,抱着对方滚入旁边的一个炮弹坑里。战事从中午坚持到下午。带队的头头见对方火力过旺,抵挡不住,命令人马撤到附近村里隐蔽起来。后来才知道和他们作仗的原来是一股共军主力部队,好在对方有别的重要任务,只是路过这里,偶然和他们相遇接了下火,见他们撤退,对方也不再追赶,只顾开拔走了。因此,他们几十个人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这一仗打的时间不长却也死伤了好几个弟兄,和马腾举一块儿出来负伤的那位同事,虽然没有丢掉性命却废了半片脸一只眼睛。
小小的一战就把马腾举吓了个半死,暗自寻思:“如不想办法离开,这条性命怕是迟早难保!”他心里打定逃跑的主意,趁着傍晚部队从战场上往下撤退的纷乱时机,马腾举溜到路旁假装大便,等大队人马都走过去了,感觉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便把军装脱下来连同手中的枪支全部扔掉,悄悄地逃跑出来。走着走着天便黑了,乌云遮着星星伸手不见五指。马腾举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慌慌张张地行走。这会儿,他根本就辨不清东南西北,好在遇上一个夜间护田的农民,问清楚往县城去的道路,死记住不敢拐弯,只朝一个方向行走。穿过一片高粱地,又是一片高粱地,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间一脚踏在空处。“啊呀!”马腾举大叫一声,整个身子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心想,这下子怕是彻底完了!凌到半空,好像有人拖了他一把却没有拽紧,“嗵”的一声落在地下,便完全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腾举醒来感到浑身疼痛,大概是从上往下掉时中间有东西划了一下,左胳膊的袖子上扯开道口子。有一条腿痛得厉害,马腾举咬紧牙关从地上爬起来,跌倒,再爬起来,连着几次,总算勉强站起来,试了试,一瘸一拐地凑合着能走,正准备往前走时,却又辨别不清方向了。想起刚才是从悬崖上掉下来,记得自己原来是保持朝北面方向走的,这样子,估计悬崖是顺着东西方向。于是,他又返回到原处,抬头仰望: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悬崖的高度,无意间却发现天上有了星星。“哦,北斗星!”他激动得喊出声来,顺着北斗星又找到了北极星。看到北极星,马腾举突然恢复了精神:好不容易逃出来,必须趁天黑走回家去。等天亮让公家的人抓回去,不是杀头就是坐牢,肯定轻饶不了。马腾举死盯住北极星的方向,强忍着饥渴与疼痛一步一步地朝前走。走一阵子,坐下来歇一会,然后站起来再走。走着走着,越过一条小沟又爬上一个斜坡,他发现了横在眼前的两股明晃晃的铁轨,心里突然闪亮了一下,知道离家近了。
夜深人静,只有田野里的蟋蟀,在四周不停地鸣唱。马腾举折腾了半晚上,又饥渴又疼痛,爬过铁道走了一段距离,腿软了一下子,扑通一声又栽倒了。他想往起站,连着试了几次,却是无论怎么样使劲也站不起来。眼看天就快要亮了,估计离家少说也还有四五里地的路程。“怎么办呢?总不能躺在这里等死吧?爬!爬也得爬回去!”他自己给自己打气,下定决心一点一点慢慢地往前爬行,磨烂衣服,磨破了手掌与膝盖上的皮肤,临近鸡叫时马腾举终于爬回村里。不知什么原因,堡门已经早早地打开。他硬挺着好不容易爬到自家街门跟前,已经累得连叫门的气力也没有了,伸出带血的手摸着身边的一块儿砖头,朝门槛上“梆梆梆!”地砸了几下,家里人都在正房里住着,马腾举使不出大的力气,砸门的声音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这时,更夫范三打完五更正好路过,听见胡同里有轻微的响动便顺着声音走过来,看见段天栋家街门口堆着黑糊糊的一团。范三父母早亡,个头只有一米五多点,因身体特殊瘦弱没有成家,原本是个胆量很小的光棍汉,看着眼前的东西也搞不清是人是鬼,但他却知道天快亮了,只要天一亮就什么也不怕了!想到这里,范三自己给自己壮胆,大声喊喝道:“嗨!那是谁?”范三叫唤着走近前去举起手中的马灯弯腰看清楚了,地上躺着的是灰头灰脑浑身沾满泥土的一个人,手里拿着块半头砖正在有气无力地敲门。再细看时他又发现这人手上和脸上有血,范三大吃一惊,暗想,段天栋一直在外面做生意,马虎儿租住他的房子好几年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究竟是谁呢?”范三定了定神,又大声问道:“你是谁?”马腾举听见有人说话,扭转脸认出是街上的更夫范三。便答应说:“三叔,是我!”说话的声音很小。范三没有听清:“你究竟是谁?”范三说着,弯下腰去仔细辨认。“是我!我是腾举!”“啊!是腾举呀!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三叔啥话也别说,快!快给我叫门,我这是刚从阎王爷那里逃回来的!”范三见他说话少气没力,很危险的样子,也就顾不上往下追问,赶紧接过腾举手里的砖头,朝街门上“梆梆梆”使劲敲了几下,大声喊叫:“虎哥,虎哥!快开门,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