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天下闻。”没几天时间,日月昌失信的事就传得满城风雨。很快,拱极村里的人也全知道了。邻居们议论纷纷。龙城、晋川的大商家,附近地区的小客户,上门讨债的接连不断。有两家和日月昌没来往的土财主过来要账,马虎儿感到奇怪?问明白是家中的女人们搞的鬼,气得马虎儿暴跳如雷,回家把妯娌三个叫到一起质问。大的说:“先有车后有辙”,小的说:“大的走道道,小的看样样”。三个妇道人家“吵吵闹闹”最后也说不明白。马虎儿只好忍气吞声地认了。街坊邻居外表上装得都很客气:“虎儿,今年我地里不大景气,家里吃闲饭的人又多,你先抽调一下把借我的钱还了吧?”看得出来那脸面儿、眼神儿却全不自然。马虎儿心里明白,到这份儿上欠人家的钱,人家是非要不行了。日月昌的家底原本就不大,好不容易刚把些小债主打发走,村里大的财东孔继善又找上门来了。欠孔家的钱最多,手头根本拿不出来,马虎儿只好打肿脸充胖子说:“大叔别急!凭日月昌的信誉,我们是不会赖账的。只是,外面有点账要不回来又多进了些货,暂时紧点。等过些日子抽开了,连本带利一块儿给你送去。”孔继善眯缝着眼睛说:“马掌柜,这你就差了!我不是怕你给不起。前头没对你说清,我是急着要用钱呢,暂时拿不上就指个日期吧!”孔继善是第一次叫他“马掌柜”,此种称谓分明带有另一层意思。马虎儿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定了定说:“最多半月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送过去。”孔继善在鼻孔里哼了声说:“好吧!那就省下我跑了。”说完,便背抱着手走了。望着对方的背影,马虎儿叹了口气说:“唉!此一时、彼一时,至理名言啊!”心里暗想:别的债主们都好打发,唯有欠孔继善的债务是个大数目,怕是没办法还清。眼看着快到腊月,因为没钱,三处店铺都不能进货。转眼间,且不说别处的两摊子,就连陶城原本很红火的老字号日月昌,也因为货源不足而显得门庭冷落了。
店里的伙计们都有了察觉:估计这碗饭怕是吃不久了,手脚便又伸长了些。老大常在店里守着却像个木头人似的;老三年轻,除了时刻惦记媳妇别的心眼还没长全。马虎儿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好长时间也顾不上清点店里的货物,眼看大势已趋,决定先将外地的两摊子收拾回来。外债该还的还了,雇工该辞的辞了;弟兄们还是退回到日月昌老店,做下一步的打算。首先从东佛镇的摊子开始清理。由于老三生性懒惰对待业务心不在焉,有时还不在,只丢下团子一人,铺子里的货物乱七八糟、账目糊里糊涂,库存的东西和账上记的数目“牛头不对马嘴”。马虎儿看后训斥老三说:“你这究竟是怎么搞的?”老三低着头说:“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马虎儿又转向旁边的团子说:“团哥,你可是常在店里守的人,这事不能说与你无关吧?”团子说:“老三不在,有的字我不会写,账都是凑合着记呢。不过,我敢保证,只要是我手里卖出去的货就都画到账上了。”再看旁边站的老三,耷拉着脑袋显出无能为力样子。没别的办法,只好将剩余的货物和库存现金,包括账上的外欠款加在一起。核对结果不但是没挣,而且还亏了不少。
清理完东佛镇的摊子,马虎儿住在店里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不等天亮他就起来抹了把脸,然后叫醒老三说:“今天我到西圣坞和六儿那边儿清理那一摊子去,你和团哥在家里可不能闲着,出去先把外面的欠款收拾一下,找两辆马车把剩余的货物打包起来准备往回拉吧。水柜货架装不下,我已经和房东打过招呼了,今天正月十九,到月底还有十来天呢,只要到时间给人家把房子腾下就行。路上操点心,别丢了东西!”老三睁着一双小眼睛问:“西圣坞那边,用不用我和你一块儿过去看看?”“各忙各的吧!把你这头顾住不出什么差错就行了。”马虎儿吩咐完老三,也顾不上吃早饭,怀里揣了两烧饼便骑上自行车去了西圣坞。中午时分,六儿和小伙计刚刚吃过午饭,小伙计正在忙着收拾灶具。六儿很精干,身材长相和马虎儿非常相似,只是有点儿驼背。听到外面有自行车的声音,知道是马虎儿来了,便赶紧从家里出来迎接:“虎哥!你这是从哪里过来呢?”马虎儿说:“我从东佛镇过来,刚清理完那边的摊子。”六儿听了,瞪着惊奇的双眼问:“清理啥?”虎儿说:“大概情况你还不知道呢!出差子了!”六儿更加莫名其妙地追问:“怎么,出啥岔子了?”“不争气的老三闯下祸了,上月多进了批货让他回去借钱,谁知他在家里抱着媳妇舍不得离开,把标期也误了,真是死不要脸!让人家好多人找上门来催账,这一失信,哎……”马虎儿叹了口气,“这下子算是全完了!”六儿听了,心里马上明白,哦!看来是要收摊了!低着头转了下眼珠说:“虎哥,这就准备不干啦?”马虎儿点了点头,说:“不是不干了,而是没法干了!给我倒点水,我先休息一下,咱们就开始清点货物。”六儿倒下一杯水,放到柜台上,从门后拿了马尾巴衣刷,边给马虎儿刷衣服边说:“虎哥,要收拾还不如拉回去再清点呢?家里的人手又多,省得在这里麻烦!”马虎儿转身瞟了眼店里的货物,摆放得整整齐齐,心想,肯定外面还有些欠账呢!随口说:“就在这里见一下底吧!拉回去搞成乱七八糟的一摊子,反而更麻烦。”六儿知道马虎儿的脾气,便没再多说,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原来六儿是天生的伶俐乖巧人也勤快,身上却有两样坏毛病:特别好色、舍得在女人身上花钱,还偷偷地学会了抽大烟。自从让他经管了这里的店铺以后,马虎儿刚开始还操点心,后因光顾着几处地方的事务,好几个月也没清点货物,一经核对,账本上的出入倒是不大,只是外面的欠债太多。马虎儿问说:“六儿,外面欠下这么多的账,你们也不去要?”六儿心中有鬼,只好敷衍说:“虎哥,你经常跑得不在,我们两人光店里的买卖就够忙了,外面的账就一直没顾上出去要。”马虎儿听了说:“那好吧!咱们准备收摊子,欠账是非要不行了。明天咱们两人相跟上出去要账!”第二天吃过早饭,虎儿说:“六儿,咱们走吧。”六儿推辞说:“虎哥,你一个人出去要吧,把小伙计带上。我在店里守着,也许还有点买卖呢?”马虎儿说:“你手里欠下的账,我对这里的客户不熟,还是咱俩一起走吧!家里让小伙计守着就行。”说完,吩咐小伙计看好摊子,他和六儿相跟上出来。按账本上记的名字,两人就近去到一位姓阎的客户家里。对方的住处离义和昌不远,在临街的后墙上捣开门户,成为一间铺面。店主五十多岁,前额上的头发秃光,堆着一脸和气生财的表情,眼光却特别敏锐,一看就像个精明强悍强的买卖人。店主人刚送走一个顾客,见他们来了,点头微笑着说:“二位稀客,屋里坐!屋里坐!”进屋给他们倒下两杯茶水放到柜台上,接着说,“马掌柜大驾光临,有何贵干?”马虎儿一听就感觉有点不对,回头看了眼低着头不说话的六儿,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就说:“当家的,不客气!我们的铺面,因为用人不方便,不打算往下干了。现在就准备收摊子,外面的欠账全部得往回收呢。”说完,把打开的账本放在桌子上。主人愣了一下说:“唉!孔掌柜,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账前些日子就清了呀!再说,我欠的账都有我的亲笔签字呢!你看看这上面的字,根本就不是我写的。”六儿支吾着说:“大概给了。”主人一听马上生气:“孔掌柜,你这人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上次你亲自登门,说店里进货急着用钱,当时我手头不够,又出去借了点给你凑齐。大概给了!你这是什么话?”马虎儿听了觉着不对,便大声训斥六儿:“你这是什么话?给就是给了,没给就是没给!大概给了,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六儿脸红脖子粗的说:“这一家大概是我记错了,咱们重走一家吧!”两人相跟上从这家出来,拐弯抹角,绕过两条小胡同,去到另一条大街上,走进坐南向北的一个大门,刚进院靠右面的墙上有个窄门,里面是个小偏院。“虎哥,你稍等一下,我上一下茅房。”六儿说完,走了进去。马虎儿站着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就冲着里面喊:“唉!能不能快点儿?没掉进茅坑里吧?”听不见答应,感到奇怪?便走进去看:院子不大,里面只有两间正房,西南角上有一个厕所,却不见有人。抬头发现东院墙不高,翻墙过去便是街上。他心里完全明白了,外面的欠账六儿已经要上花了,剩下的是本空账。眼看事情逼到节股眼上,无法遮掩,六儿溜了!
马虎儿憋着一肚子气转身出来,快步走到街上。看见胡同口的石头上坐着几个聊天的老汉,急忙上前施礼问他们见没见到有人从墙上跳出来。一位年龄大点的说,刚才好像有个年轻后生慌慌张张地从这里过去了。还有两位说,我们没注意,另外一位老汉却肯定说:“我看得很清楚,是有个人往那面去了,却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墙上跳出来的。”马虎儿根据老汉说的方向,估计六儿是回店里去了,说不定还想拿别的东西,于是,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店里,进门什么也不顾,先问小伙计六儿回来了没有?小伙计说:“刚才回来过,可马上就又走了。我问他,怎么马掌柜没回来?他说是有个什么账本忘记带了,你让他回来拿。他打开柜子拿了个小包揣在怀里,就又匆匆忙忙地走了。”马虎儿急忙问:“你看见他出门朝那个方向去了?”小伙计朝东指了下说:“我看见是往那面去的。”马虎儿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到后院里推出自行车连蹦带跳地骑上,朝东面方向追去。街上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却什么也不顾,一口气追着出了东门。马虎儿站在一个丁字路口,正自选择该朝那条路追的时候,突然发现对面土坡上有人踏过的痕迹。他把自行车靠在一边,爬上坡去,看见八九尺高的土崖下面,孔六儿滚着一身土,两只手提着裤子,动作非常慌张,脚下扔着一个小黑布包,身后是一堆冒着热气的臭屎。见状,气得马虎儿大吼一声:“好狗日的!我看你还往哪里跑!”六儿听到喊声,惊得丧魂失魄,连头也不敢抬,一手拿了包,一手提了裤子就跑。这下可急坏了马虎儿,从远处绕着下去是肯定追不上他,心里着急,也顾不得什么危险了,使出当年的拳脚功夫,从土崖上飞身下去,三步并做两步追到近前,抓住孔六儿的后领口,猛一下就把他推了个四脚趴叉嘴啃地。马虎儿就势骑到对方身上,一只手揪住头发把他的头提起来,另一只手照住脸上好一顿恶揍,把个六儿打得喊爹叫娘连连求饶:“虎哥,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马虎儿一边打、一边问:“账上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不然的话,老子今天是非打死你狗日的不可。”六儿心想,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就交代说:“账上的钱,我都要上花了,怕你清查,只好造了本假账得过且过,未曾想‘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虎哥,求你饶了我吧!你就是把我打死,花出去的钱也拿不回来了。倒不如饶我一命,这辈子还不完欠你的钱,我下辈子变牛变马继续还你就是了。”听他这样说话,气得马虎儿哭笑不得,夺下对方手里的钱包,又照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说:“滚吧!”六儿满脸羞愧,连滚带爬跑走了。
经过几天忙乱,外面的欠账全清理得差不多了,把剩下的货物雇上车拉回陶城,设在别处的两座铺面彻底倒闭。马虎儿回家休息了两天,就又开始清点日月昌老店里的货物。大伙一齐动手,点货的点货、对账的对账,从上午开始清点,当天晚上就基本见了底子。他以为家里老字号的生意原本很红火,虽然有过老娘拿东西送人的一些小事,估计问题也不会太大。没想到日月昌老店清点下来的结果更惨,账面上的记载和库存的实物根本对不上,缺的东西不计其数,把个马虎儿气的目瞪口呆,瞅着老大问:“这是怎么回事?”老大说:“谁不知道,我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这账务上的事我哪能晓得呢?你去问他们吧!”马虎儿把脸转向账房的王先生和另外两个伙计。刚开始他们三人都不吭气,可缺下许多东西没法交代,说不清楚大家都有责任。三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王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马掌柜,有些事我们当下人的不好说,这事你去问一下老太太就清楚了!”马虎儿知道王先生话中有话,王先生的话自然是针对他母亲随便拿东西送人说的,心想,哪也不该缺下这么多呀?便又追问说:“我妈拿东西送人的事我也知道,可缺下这么多东西,难道说都是老太太拿上送人了?我看不见得吧!”王先生瞅着两个伙计说:“东西主要是他们经管着,问他们吧!”二成和另一个伙计对望了眼说:“老太太拿东西送人又不告我们,再说我们也不敢管她!她三天两头在柜台上拿东西送人,谁知道她拿了多少?反正我们是没拿。”马虎儿原本是个血性汉子,听后憋得满脸通红,抬起右腿在地下狠狠地蹬了一脚说:“就是吧!”然后吩咐王先生连夜合计,把剩下的货物包括水柜货架都折成钱。结果算出来后把马虎儿气得一下子瘫到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他突然想起父亲去世以后那天夜里的奇梦,口里不免喃喃念出:“世事不通、祖业难保”八个字。答应孔继善的半个月时间已到。对方逼着要债,马虎儿只好回去把仅有的几亩薄田和父亲在世置下时间不长的一所院落,连同他的自行车全部折价,偿还了欠孔继善的全部债务。剩余的凑合开销了店员的薪水。孔六儿是倒欠店里债务的人,可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拿他没得法;反而听了姑妈的许多闲话,怪六儿跟上他没有学好。借自己丈人家里的钱,老岳父不好意思明着逼他,脸面上却带出明显的不好看,也顾不上许多了,只能是留着以后慢慢地再想办法归还。常言道:“好家业不经三股子分”。日月昌的家底本来不大,哪能经得住“里里外外”胡乱折腾?“阴差阳错”仅仅一年多时间,马虎儿弟兄三个就把父亲大半生辛苦,好不容易创下的家业全部抛散了。
随着马家生意的衰落,马老太太也相继去世,弟兄们各奔前程。由于事情转化得有些突然,马虎儿虽然没有气疯却也得了点小毛病,见人遇事嘴里总肯念叨两句:“这世事!这世事!”想起梦中他爹说的话得到应验,从此以后马虎儿便看破风尘,不到四十岁就丧失了重新创业的信心,过起了悠悠万事与世无争的清闲日子。苦于生计,夫妻俩经过商量,托人找事,让够不上年龄的大儿子马腾举进城,在枪局里当了小警察;又把八岁的大女儿马凤送到南村给一个银匠做了童养媳。没有了住房,一家人且在外地做生意的段天栋家院里租居,过着清贫俭朴的日子。马虎儿除清早起来到村口上摸两趟拳脚外,每天在家里喂猫养狗逗小女儿,心烦的时候还要冲老婆发点小脾气。清早练完拳回来,张氏给他冲一个鸡蛋,冬季由鸡蛋汤换成一碗热油茶。吃完饭马虎儿便坐在炕上抱着两套古书《东周列国志》和《聊斋志异》反复玩味,看了书上的许多故事,甚至反为自身的遭遇感到庆幸!遇上街坊邻居们拌嘴吵架,他从不到近前去看热闹,只是站得远远地念叨两句“这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