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拿着小花帽回去,给女儿小平儿戴在头上。另外两个女儿见了觉着好看,也过来缠着老太太为她们各家的孩子要了一顶。临走时,觉得外面天气冷,二凤还在柜台上顺手扯了一块儿毛巾,给三凤的孩子围在脖颈上。二凤和三凤的年龄只差一岁,身材与长相全取了父母亲的优点,就像好模刻出来似的。姐妹俩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了。从此以后这事也就算开了头,老太太经常拿柜台上的东西送这个给那个,梁堡的妹妹进城来看她也免不了捎带给点。柜台上的小伙计们见了明知不对,却没人敢站出来阻拦,只是悄悄把情况反映给了账房的王先生。王先生轻咳着点了点头,没有吭声,心里却自有他的主意。瞅着有一天老太太高兴的时候,王先生绕着弯儿说:“老人家,听说你老常在柜台上拿东西。这事,是不是应该跟虎儿说一声?”老太太听了,拉着脸说:“王先生,听你这意思是我拿不过,还是怎么的?虎儿都是我生的,难道说我连这点小权利也没有?”听对方说话的口气,王先生心里明白,难听的三个字“你算啥?”还没说出来呢!于是,他也就再不敢多言。从此以后,无人敢说的事越发严重,刚开始,伙计们看见老太太拿柜台上的东西送了人,还在账上画着点;时间一长,众人都看花了眼,习惯成自然,以后大家干脆就连账也懒得记了。隔了些日子清点货物,发现短了不少零碎东西,马虎儿追究原因,店里的伙计说:“你去问老太太吧!老太太经常拿上东西送人。我们说过她好多次了,可她就是不听!我们这当下人的,唉……”马虎儿听了自然无话可说。他知道母亲经常在柜台上拿东西送人不对,就过去劝诫说:“妈,以后不要在柜台上乱拿东西送人,你在柜台上乱拿东西送人,店里没法记账。”老太太一听马上来气,把手杖一杵,气恨恨地说:“怎么,难道老娘就连这点小事也主不了?我拿东西又没给了外人,咋的!你两个姐姐就沾不过你们点东西?别忘了你现在掌管的这一摊子还都是死鬼留下的。老娘暂时还吃不着你们呢!”说着便大声哭了起来。马虎儿还想解释,老太太却一点都听不进去,哭着嚷着没完。马虎儿见母亲非常伤心,觉得涉及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真有点不好意思,也就没再往下深究。事情就这样马马虎虎地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店里的伙计们瞧出门道来,觉得丢了东西有人顶着,大家伙儿便都试着干起浑水摸鱼的勾当。
后半年的生意普遍兴旺起来,各地进的货总不够卖,又想方设法在别处赊了些东西。马虎儿今天去这头、明天跑那头,三个摊子忙里忙外地几个月也顾不上清点货物。这天马虎儿去晋川看货路过东佛镇,进屋瞧见老三站在柜台里面,正和一个顾客结账。团子从里间屋出来,红着脸问:“虎哥你从哪里过来呢?”(团子胖乎乎的,是个一说话就好脸红的老实人)马虎儿说:“刚从晋川看了一下货。”说完,在柜台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团子则忙给端过一杯茶水来,马虎儿喝着水,等老三和那个顾客结完账,问:“这两天的生意怎么样?”老三说:“还可以,比前些日子强,就是有些货物不全了。”马虎儿说:“我也是为这事过来,想和你商量呢!那两处的情况也差不多。常言道‘货不全、不挣钱’。摊子是铺排开了,可惜咱们资金不足。下半年的生意是越来越旺,到腊月里恐怕更是忙不过来。眼看着临近年底,欠人家的货款也该还了。我看咱们还得赶紧想办法再筹划点钱呢!”老三说:“从哪儿想办法呢?”马虎儿喝了口水接着说:“我都想好了,你这次回去还是冲着一个主儿,再问继善大叔借上五百大洋,就说是到年底一块儿还他。如果不行,再想办法问其他人家凑点。”
马老三心眼比较活动,人也不算太懒,有个最大的毛病是特别爱恋女人,惦着家中的漂亮媳妇,两个多月没有见面正难受着呢!一听说让他回去借钱自然乐意,吩咐让团子一人在店里勤守,弟兄俩便匆匆上路。行至一个三岔道口,马虎儿说:“你在这等着搭个车回去,快去快来!借的钱先放到你这里,离进货的地方近些,用着也比较方便。”说完两人就此分开。马虎儿先顾不上回日月昌,又绕到西圣坞摊子上清点了一下该补充的东西,然后又转回到陶城,和王先生、二成查看了一下日月昌店里缺啥少啥,忙着上龙城、跑晋川进了不少货物。马虎儿把往各地进的货打点发起以后,就又去到东佛真。他满以为老三已经借钱回来,不想进屋一看,还是只有团子一个人,店里的货物零零乱乱已经卖剩下不多了。团子见马虎儿进来,叹着气说:“虎哥,你可总算来了!老三走这么长时间,剩我一个人,这几天……唉!”看团子那样子,气得他还想跺脚。马虎儿说:“怎么?团哥太闷了吧?”“闷倒是小事,最难的是上茅房也得锁门,还怕误了买卖。你又不是不知道团哥这两下子,唉!这老三也是,一走就是多少日子,出了差错该怪谁呢?”马虎儿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嗯,可不是,连走的那天已经第九天了。”他估计老三是借不够钱不能来,不管好歹总得等他借回钱来。再说老三不在,这边剩下团子一个人也确实是个问题。这些日子的忙乎,累的马虎儿喘不过气来,好几天不想吃饭。他想回去看看老三,究竟是怎么回事,却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只好在东佛镇住着养了几天身子。发往这里的货已经送到,还是不见老三的踪影,把个马虎儿着急得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店里的柜台转悠,对团子说:“团哥,应该给人家货款的期限已经超过两天了,老三到现在也不来,到底是死是活?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他!”团子听了,还怕马虎儿回去了又扔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就说:“虎哥,你的身体才刚好了点!期限已经超了,我看还是再等上两天吧。我想,如果他借不下钱你回去也是白跑,谁还不是凭咱们日月昌的脸面呢!说不定你们两人还走到两岔,你刚走他就来了,那不就更耽误时间了?”马虎儿听他说的话有点道理,就又等了两天,老三却还是没来。
旧时买卖界做生意相互往来全凭“信誉”二字。无论多大的商号,只要一失信誉整个生意就算完了。这天清早,马虎儿还没来得及起床,就听见外面有人叫门。他心里估计着就怕不是好事,便催团子说:“团哥,你出去看看是谁来了?”团子披了件衣服,趿拉着鞋走出去一看,是个身材矮胖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人,穿着一身蓝布衣服,很有礼貌地朝他点了下头,问道:“马掌柜在吗?”团子说:“在呢!这会儿,他正起床呢!你是——”“哦,不认识吧”,胖伙计笑了笑说,“麻烦你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是晋川顺通商号的伙计方荣求见。”团子领着来人边往进走,边朝屋里大声喊叫:“虎儿,晋川的方荣来了!”马虎儿听了说:“快请进来,快请进来”。团子把来人让到家里,方荣进屋拱了下手,很客气地说:“马掌柜,打扰了!这些日子忙得厉害吧?”马虎儿连忙说:“不客气,快请坐!快请坐!”接着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吆喝团子赶快安排饭菜。看得出来,胖伙计的心事却不在吃上头,不等对方开口,马虎儿接着说:“麻烦你在王掌柜跟前解释一下,最近店里事多,我有点抽不开身。手头的钱不够,我打发老三回去取钱,已经十多天了还没来呢!说不定是他身体出毛病了。等他来了,我马上就给你们送过去。”胖伙计说:“王掌柜知道你忙,才特意打发我过来取,也就省得你们送去了。”这边还正在说着,听得前面柜台上又有人叫:“马掌柜在家吗?”马虎儿打发团子出去,很快就又领进一个人来。来人是晋川另外一家商号的雷二掌柜,此人头上戴着瓜皮帽,长方形脸窄下宽,两道浓眉、眼睛和鼻子都不大,嘴上留着整齐的八字胡须,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见人接待,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马虎儿见又是一个要债的,羞得他真想在地下找条缝钻进去,忙说:“雷掌柜,马某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您多加原谅!雷掌柜,快请里边坐吧!”马虎儿说了许多的客气话,赶紧把客人让进里屋,雷掌柜坐定后说:“马掌柜,这都几时了?按规矩最迟是三十日下午,延迟一天两天还说得过去,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你们却连个照面也不打?马掌柜,你说咱们以后还共不共事了?”“哪里话!哪里话!”马虎儿说着,用埋怨的口气骂道:“老三这起不了色气的东西,回去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我看这事情就怕是要坏在他身上呢!”喝着茶水坐了一会儿。团子一撩门帘,探进半个身子来说:“虎儿,饭已做现成了。”马虎儿说:“好!那咱们就先安排吃饭吧!”顺通商号来的胖伙计说:“吃饭是小事,我看咱们还是先办正事吧!临出门掌柜的一再吩咐,让我办完事就紧赶回去。”雷掌柜接着说:“对!吃饭是小事。”马虎儿说:“无论有什么要紧事也不能不吃饭,咱们就边吃边谈吧!”
马虎儿是天生不愿意说谎话的人,面对两个要不上账连饭都没心思吃的债主,手头没钱无法对付,决定撒一次谎。他心里想好了,拿起桌子上的酒瓶,先给两位要债的客人斟了满满的一杯,又把自己的酒杯倒满,拿起筷子,指着团子摆放在桌子上的四样小菜,说:“不知道二位贵客光临!没有准备,就这家常便饭,还请二位见谅!来,咱们趁热吃。饭菜不好,可一定要吃饱!”两位来客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着吃了两口凉菜。马虎儿举起杯子说:“二位请!”三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马虎儿硬撑着腰说:“实在对不起!这次由于特殊情况误了点期。不瞒二位,现在手头是有点钱,却是只够付清你们一家的账,给了这家,便显得对不住那家。我打发老三回去拿钱,估计就快来了。我想,倒不如等老三回来,我亲自给你们送过去,也免得二位拿了钱在路上担心!”二位来客酒肉占着嘴“晕晕乎乎”的,态度自然和刚进门时有了区别。听了马虎儿说的话,在这事上也没互相谦让,谁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先拿了去,又不愿意让对方先拿走。于是,两人就都含含糊糊地点头答应了。不然的话,马虎儿差点就把白脸儿变成黑脸儿。吃完饭又说了许多客气话,总算把两要债的打发上走了。送走来客转身回屋,气得马虎儿把剩下的半桌饭菜掀翻在地,大叫一声:“给我推车子!”冷不防把团子吓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还以为是他喝醉了酒。见团子站在那里不动,马虎儿又大声训斥:“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说让你去推车子?”团子紧走几步,赶紧给他把自行车推到街上。
马虎儿吩咐团子操心店里的东西,扭头看了眼太阳已是下午半后晌,也不管时间早晚骑车上路,一路上把气都使到腿里,回到村里已近半夜,径直走到老三住的房间敲门。(其实,老三早已把钱凑齐,坏就坏在他媳妇身上。老三媳妇总以为老人临死前交给老二什么金银财宝了,便有意的撒娇拖住老三不让离开。她心里想的是逼老二拿出得到手里的钱财)。老三在家里抱着媳妇正睡得热乎乎地,忽然听见外边有人敲门,心里很不耐烦,变着嗓音问:“谁呢?半夜三更的!”“是我,你在家里倒美活,心里就没一点事情?”老三听出来是二哥的声音,方才感到有点大事不好,赶紧起床出来。马虎儿一见他的面便冷着脸骂道:“还活着呢?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世了!让你借的钱呢?”老三赶紧说:“钱已经凑齐了,我正准备走呢!”马虎儿原还以为是借不下钱,听他说钱已经凑够了,顿时火冒三丈,对着老三的脸张手就是一个巴掌,随口骂道:“好你个畜生!钱凑齐了为啥还不赶紧送去?眼看这家业就要败在你手里了!”老三明明知道自己不对,只好含着眼泪撒谎说:“最近身上有点不舒服,在家里休养了几天,正准备走呢!”连抱了半月老婆,气色自然不大好看。马虎儿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想,事到如今限期已经过了,说啥也不顶用,只能是紧地和对方商量。第二天,弟兄俩起了个大早匆匆上路,把欠账给对方如数送去。未曾想,后果已是无可挽回。旧时的“信誉”胜过当今时代的一切制度与法律。从此以后,日月昌三个字在有来往的商家眼里小了许多。不但是再赊不出货来,而且对方都想把原来的欠款收回去,特别是要账的碰上要账的,心里一嘀咕,唯恐迟一步日月昌彻底倒闭,还不了他们欠账!这样一来,马家的日子便越来越不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