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云龙虽然听不入耳对方说的话,明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便好歹没敢吭声,斜眼暗使了一下身旁的长喜。长喜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扒在收费亭的玻璃窗口上,扔给在里边坐着的大胡子一根纸烟,微笑着给对方说了半天好话,转身过来摇着头说:“龙哥,没办法,人家非要三百元的罚款不行!还说,让咱们出三百元罚款,算是轻饶咱们了。”马云龙听后真有点发愁了,心想:自己身上总共才有一百多元钱,哪有三百元钱给他们呢?不如干脆把驾驶证扔了算了。转念又想,回去重办驾驶证,花上钱走上人情不说,还得等好长时间,损失怕是三百元钱也不够。再说,离陶城还有一百多里路程,车上既没牌子,手里又没驾驶证,倘若中途再遇上交警稽查,二罪归一怕是更了不得。
马云龙想到这里,便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点了点,除了零钱还剩一百七十元。他把钱递到长喜手上说:“我身上的钱不够了,你身上有钱吧?先借上你的一百三十元钱,等回去了给你。”长喜掏出一百多元钱来凑上,正要过去交钱,一名穿公路制服的小个子年轻人走过来,瞅着马云龙说:“你们是陶城的吧?”马云龙有点激动地反问对方:“你是谁?”“你不认识我,我可是认识你。你是卖油漆的,我还买过你的油漆呢。这两年怎么就不多见你了?你们这是打哪里来呢?”“哦!知道了,我在街上卖油漆好多年了,你们认我一个人好认,我认你们众人就比较就难认了!你是城里的吧?”“对我是城里东马道的,前几年我当油漆工时和你打过交道,我常买东升油漆商店的漆,你的油漆我也买过,后来到了这里就和你们接触的少了。”“哎呀!原来你就在这里工作,我们还正愁没个人呢!”马云龙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你们怎么了?我才刚从外面回来。”“他们扣住我们的驾驶证了。”马云龙说着用手指了下坐在收费亭里的大胡子。“就是他呀!不怕,你们稍微等等,我给你们要去。”小个子年轻人很自信地走过去,扒在窗口上和大胡子说了不到两分钟的话,转身把驾驶证拿过来,对马云龙微笑着说:“我说不怕就不怕,来!拿过三十元钱来,算交个过路费,让弟兄抽两包烟。”“好好好!真是,谢天谢地呢!太感谢你了!”马云龙给了对方三十元钱,紧紧地握住年轻人的手,说了许多好话。
从新田回来的路上,马云龙感觉就像一夜之间在阎王路上闯过三关,差点送了性命。这一折腾,使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彻底认识到养这辆小汽车是得不偿失。回到陶城的第二天,他就把汽车开到龙城的旧货市场上卖掉了。由于事业不顺,马云龙在过春节的几天里吃不好饭、睡不着觉,心里却仍不服气,决定“二返长安”再去洛邑打天下。过罢春节的正月初十,马云龙到李庄村找长喜商量下年的事情。去时正赶上长喜不在,长喜的父亲老史见马云龙来了,很客气地把他让进房间,请他坐在沙发上,抽出一支蝴蝶泉香烟来给他。马云龙摆了下手说:“我不抽烟。”老史说:“我是最怕你们这些不抽烟的人,有点没法招待,那就喝水吧!”说完,给马云龙冲了一杯茶水端过来放到他跟前,接着说:“你和长喜,我也不知道你们原来是怎么说的。”马云龙听他话中有话,就说:“老史,咱们俩好歹也不是初次打交道了,你也知道我是个直性子人,有什么话你就照直说吧!”老史说:“直说不直说都一样,我想你也是个明白人,我的意思,你要是为长喜好的话,今年就不要让他和你一块儿出去了,你也知道他还是个没成家的人呢!”马云龙知道长喜父亲说话的意思。正准备要和他说什么,听见院里有自行车的响声。长喜从自行车的把上摘下一个塑料编织带篮子,提着进屋,从里面拿出一个泥捏下的菩萨像说:“云龙哥来了!你不来我还正准备过去找你呢,你看这东西捏得怎么样?”马云龙拿在手上看了看说:“捏得不赖,这是谁捏的呢?”长喜说:“这是刘家庄我的一个朋友捏的,给了我一个。等哪一天有工夫,我领你过去看看。人家那里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神像,捏下满满一院子呢!这两年他就专门捏这东西,造了旧拿到北京古董市场,一年好几十万地挣呢!”云龙说:“我今年打算还是返回洛邑干去,我刚才听你爸的那意思是今年不想让你跟上我走了,我看你是不是又有点迷上泥塑了。”长喜说:“你说对了,我爸不想让我走,我也不计划走了。我想跟我那个朋友学泥塑呢!今年你一个人出去干吧!”长喜决定不走以后,马云龙想到了儿子马成。这些年马云龙尝到了经商挣钱的甜头,对于儿子的前途问题,他认为是要学就学出个样子来,争取考上清华北大那些名牌大学,当个研究生博士生一类。如果学习一般,就不如学下点够用的基础知识及早下海,到社会上闯天下。这时马成已经十五岁了,正在上初中二年级,总是贪玩,学习成绩一直不好。马云龙觉得儿子在学业上没多大希望了,便决定让他辍学,到洛邑和自己一起创事业。
过了正月十五,马云龙领上儿子老婆一家三口人先到新田,把卖不出去的家具便宜处理掉几件,剩余的东西,雇了一辆加长工具车全部拉到了洛邑。找下住的地方,月琴帮他们安顿了两天便回家去了。马云龙知道洛邑的市场不容易开发,这次领上儿子出来是准备自力更生打持久战的。暂时没有经济效益,雇佣不起专业技术人才,便亲自动手,木工、漆工、画工,马云龙基本上全能拿下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辛苦又做成了几件家具样品,租赁不起商店,他就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把做好的家具样品用三轮车驮上,从新城到老城,马云龙几乎把洛邑市的主要街道都跑遍了,没碰上一个定做推光漆家具的人。有不少人看中车上拉的家具油漆质量,想请他去家里油漆做现成的家具。承揽不下定做的家具,马云龙只好领着儿子去给人油漆家具。马云龙的油漆技术很好,找他油漆的人接连不断,原计划出来干一番大事业,却变成了给人油漆家具的漆匠。从热天干到冷天转眼又接近春节,马云龙终于服了,河南人和山西人的生活方式不同,除了年轻人结婚必须购买家具而外,大部分人不注重家庭陈设,凭他自己的本事和经济实力,想在洛邑打开推光漆家具市场比登天都难。
正当他情绪低落的时候,华西贵突然给他送来老家的一封信件,来信人的地址是“陶城百货公司宿舍五巷十二号”。马云龙感到非常奇怪,心想:自己天生下的性格孤僻与人不大合群,孩时还有两相好的,到长大了既没同事又无战友,由于家庭生活困难忙于生计常年在外奔波,把原来在村里的几个朋友也全丢了,这些年他基本上是独来独往,究竟是谁给他写的信呢?马云经送走姑夫把信件拆开,原来是前两年在家里,通过表弟王玉全介绍认识的一位文友张凸生给他的来信,内容如下:
云龙仁兄:您好!
见信如面!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仁兄在外闯江湖干事业,在下甚为敬佩!昔日偶与兄嫂相遇,知兄在外事业不顺,遂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另悟“天下乌鸦一般黑”之理。以我之见,如兄在外发展艰涩,当不如及早回归另图别谋。据我所析,当前国内装潢行业普遍红火,本地一电机车厂工人开店数月即获宏利。如经济实力不支,你我也可合伙经营共创大业。昔日蜀主乃盖世英杰如无关张与共、荆州栖身,不也熊乎?举此今古先例,意在劝君遇挫不可灰心丧气。古语云: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诚言不赘,请君三思而后行。期盼仁兄早日回平,你我共谋大业!
致礼,祝安!
愚弟:张凸生,于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马云龙正为事业不顺感到苦恼,心里本已生出收拾回家的念头,读了张凸生的来信,感到太巧合了,脱口说出“天意”二字,并决定尽快收拾回家。这时月琴正好来了,他把心里的决定对妻子说了,月琴埋怨说:“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出来,你却非出来不行!把家里的摊子也收拾了,回去干什么呢?”马云龙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说多少后悔话也没用,其他的等回去了再说。你先前头回去,我迟回去一两个月,这里的一摊子,外边还有点欠账,总得收拾收拾呢!”月琴说:“我想回去了最好还是卖油漆,咱们手里就剩下六七万元钱了,干别的怕是资金不足呢!干咱们的老本行,凭原来打过交道的两个老厂家也能赊欠点货。再说,你暂时还回不去,我这两下子你也知道,卖了几年油漆,好不容易熟悉了点业务,改行别的,哪能行呢?”马云龙觉得妻子说的话有道理,就说:“以前老是按我的来,这次就依你说的办吧!”这样决定了以后,他马上就给老三云闹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云闹小弟,见信如面!哥哥在外面经过一年多的努力拼搏,到目前为止算是彻底失败了,这就准备收拾回去,目前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回去以后干什么。我原有不到十三万元的资金,这次外出连投资带车上损失差不多就去掉了一半,现仅剩下六七万元的资金。我和你嫂商量了一下,怕干别的行业资金少不好起步,你嫂没文化对油漆行业比较熟悉,干别的行业怕她更不行。结合多方面的原因,我觉得回去还是干老本行比较合适,那样弟兄俩在一块儿也能相互关照。这里还得收拾一下,因为我暂时回不去,我想让你把原来接我的铺面还是让给你嫂,这样子即便我暂时回不去她也能凑合着干。你想办法重找一个地方,我想你总是个男人家,一来算是照顾一下你嫂子,二来也算是趁这次机会锻炼一下你自己,有什么困难暂时先克服一下,等我回去了再说。望你能够谅解!别不多叙,余事等我回去以后面谈,祝你事业顺利!
兄:马云龙拙笔,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马云龙把写好的信装入信封,让妻子随身带回去转交给云闹,当天下午便送她到火车站。月琴走后的第三天,马云龙去姑姑家说他准备收拾回家的事,进门坐下说了几句闲话,正要提起正事,客厅的电话响了。华西贵拿起听筒哦了两声,回过头来说:“云龙,你的电话!”马云龙赶紧过去,月琴在电话里说:“云闹和咱们翻脸了!”“什么,云闹翻脸了?”马云龙听后一下子愣了,他怎么都想不到,过去任何事情都顺着他的小弟,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和他翻脸。马云龙有点不相信:“怎么会呢?”“哼!你一手带大的好兄弟已经把话说绝了,不但是不答应给咱们腾商店,他还说受你的气受够了,这阵子由不得你了。”“你没有找了下云玲,让她过去和云闹说说。”“哼!云玲,再不用说了!她和云闹是一个鼻孔里出气。”马云龙觉得妹妹是个聪明人,他小时和她最亲,在这紧要关头云玲应该站出来为他说两句公道话。他这样想着,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子呢?”“电话里一时半会说不清,等你回来再说吧!”月琴气恨恨地把电话挂了。
马莲在沙发上坐着说:“我听刚才电话里你们之间好像是有点……怎么回事?”这时,桌子上刚放下的电话又响了。马云龙边说边走过去拿起听筒,“你找谁?我就是!”“哥哥,我是云玲!”“哦!云玲,我还正想和你说话呢!怎么回事?你说吧!”“我嫂嫂回来让云闹给她腾地方呢!我也不知道你们原来怎么说的?我只是想让你劝劝我嫂嫂,让她不要和云闹争地方了!我想,这事也不能全怪云闹,因为还有他媳妇呢!”马云龙听见云玲说话向着云闹很不高兴,却又找不出怪她的理由,就说:“我一点都想不到,老三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和我翻脸,我还能和他说什么呢?这事我想你也管不了,电话里也说不下个明白,等我回去再说吧!”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马莲急着问:“怎么家里接连不断来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马云龙把他准备收拾回去,想让云闹重找铺面的事情简单说了。马莲听后皱着眉说:“照这样子,为这事,我怕你会遭到全家人的反对呢!”对姑姑说的话,马云龙没有在意,只是觉得云闹云玲太不像话了。他抱定一个老主意,尽快收拾回家,回去以后再和他们细说。
马云龙觉得这次老三和他翻脸,也许真是他那个傻媳妇从中作怪。听云玲在电话里说,好像云闹是个惹不起媳妇的窝囊货,于是,他就把怨恨转加在云闹媳妇身上,憋在胸中的气出不了,便拿起笔来在纸上出气,又给云闹写了一封信,批评老三不该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听媳妇的话和他翻脸。冷静下来以后,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能使兄弟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加深,因此马云龙把信寄出去以后,心里反而更加感到不安。就在临近中秋节的前两一天,他突然决定马上回去找老三,他要和弟弟面对面地直接谈判。临行前,吩咐马成守着摊子不要出去乱跑,说他回去最多三天就来。
马云龙坐火车回到家里已是半夜。第二天清早起来摸了把脸,连饭也不吃便去城西路找老三。油漆店的门还关着,他在挂着的门板上拍了两下。云闹披着一件衣服出来,见了哥哥表情显得很不自然。马云龙冷着脸地问:“怎么,我听说你和你嫂嫂翻了脸啦?”云闹吞吞吐吐地说:“你们光说是让我腾房子呢!可一时半会,哪里能找下个合适地方呢?”“我不听你说!说什么你也不该和你嫂嫂翻脸!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进城的?你现在觉着翅膀硬了、用不着人了,我原来是怎么和你说的?既然你已经和我们翻了脸,那就按咱们原来说的,马上给我们腾地方!”马云龙说话的嗓门越来越高。云闹气恨恨地说:“找不下就是找不下,你能把我怎样?我活这么大,受过你的无数气了,今天也算是受够了!”以前因为弟弟不听话,马云龙经常发发脾气训他,云闹从来不敢反抗,第一次听弟弟用教训的口气和他说话,马云龙感到无法忍受。面对云闹突然改变了的态度,他啥话都没有了,泪在眼里打转转,强忍着没让掉出来,转身从老三的店里出来,竟然忘了自己放在门口的自行车。马云龙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趴在炕上大声哭了。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哭得伤心。马云龙的哭声,惊动了院子里的房东大婶,低声问正在院里洗碗的月琴:“这个人是怎么啦?大男人家,有什么事想不开?还值得这样子!”月琴眼里含着泪说:“我也不知道,他刚才出去了一会,回来什么也不说就趴在床上哭开了。我想十有八九是受了他兄弟的气了。”这时,云闹手里提着一包点心从外面进来了。云闹站在屋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哥哥把车子扔到我门前不管了,不是我发觉得早,还要让别人推上走了呢!”马云龙正在气头上,见老三进来用双手使劲往外推他,边推边说:“你提上走吧!我吃不起你的点心!”云闹只好提着点心灰溜溜地走了。马云龙擦干眼泪,当天晚上就又坐火车去了洛邑。又坚持了一个多月,他把揽下的油漆活全部干完,又把卖不出去的家具想办法便宜处理了两件,临近春节打电话把月琴从家里叫来,花八百元钱顾了辆加长农用车,把剩余的家具和东西收拾起来,装了满满的一车。